时隔一年,我感觉这里堆砌地面的石头更加坚硬了些。如今是最为繁华的季节,阳光午后、暖风蝉鸣,花瓣沙砾、水波田野。再向前走些,街道喧闹而拥挤、凌乱而肮脏。我随波逐流,顺着人潮缓缓移动,恍惚回忆起这个季节和这个地方重叠起来所发生的一切,仿佛所有都没有改变过,停格在那个最耀眼的时节。
离开熙攘人群,更远方是一片嫩绿的草坪,因为距离如林的工厂很近而格外显眼。草丛之间隐隐约约埋没一个深深躺在里面的人,我凭借自己极佳的眼力,一眼就分辨出这脑残的货是商彬。仅凭两点,便可以证实他的身份。第一,那个人肤色太黑,一眼望去谁都会将他和身后工厂的袅袅黑烟混为一谈,至于他身上那件白色T恤,估计别人还会以为这是谁脱了衣服丢在这里去街上裸奔呢。第二,人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是需要不断成长的。商彬很好的诠释了这个道理,简直就是一个鲜活的事例。一年之前,他还只是坐着像个秤砣,一年之后,他连躺着都与秤砣如出一辙了。短短时间内竟能取得如此进步,真是让人击节叹赏。
我继续前进几步,直到彻底看清楚他的脸。面对这位久未谋面的朋友,我火热的内心一阵悸动。为了向对方清晰表达自己的情感,我当机立断,以最快速度冲到了他的身边,然后——毫不犹豫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商彬一跃而起,边掸衣服便张口骂道:“妈的你丫走路不看路啊,这么庞大的世界你怎么偏偏就走到我身上了。你说你这人啊,开车撞了人估计撞的都是交警……哎呦我操,凌云你丫怎么回来了?”
我摆了一个pose说:“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商彬说:“你这句话里我只相信‘还乡’和‘归故里’这五个字。你是不知道你现在什么德性,我真应该给你点一首《故乡的云》来作为配乐: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来,预备,唱。不对,你丫不能唱。”
我说:“你懂个屁,我的歌声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理解体会的?我这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罢了罢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们还是不要谈唱歌的事情了。我们来谈谈人生的价值、来谈谈生命的意义、来谈谈宇宙的奥秘……总之我们不要再谈唱歌了。”
商彬冷笑一声:“人生的价值、生命的意义、宇宙的奥秘,你是德育处的吗?”
我勃然大怒,难以忍受如此奇耻大辱,心想默念道你丫才是德育处的、你全家都是德育处的。但不论如何都不能再把话题引向我的歌声里,于是我忍辱负重,没话找话道:“我离开的这一年里有没有发生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商彬终于彻底转移开唱歌的话题,回答我说:“没有。”
我长叹道:“果然,没有我的日子总是风平浪静。”
商彬说:“有你也是一样。”
我不可置否,随后问道:“那其他的呢,这里总该有点变化吧。”
商彬重新想想说:“这么说来,零碎的小事确实也是不少。”
“我们的小学被拆掉了,有家大企业看中了那个地方,现在那里和四周连成了商业街。”
“我们小时候一起踢球的空地现在变成了大排档。每天晚上灯红酒绿、烟雾缭绕。”
“这里的工厂规模扩大了很多倍,原来一些草木茂盛的地方开始寸草不生。”
“这些工厂后来发生过一次爆炸,但没有伤及人群。”
“为了挣更多的钱,离开这里跑去大城市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没有几个挣回来钱的。”
“我没考上高中,也没心思上。但我妈还是花钱给我打发去了一所高中。”
“到新学校报到的时候我看上了一个初一的姑娘。我想追,但怕被别人说成是萝莉控。”
“前些天我见了白唐,她给了我一封信,是珊珊写给你的,她说要在中考之后交给你。”
“没了。”
我从他说的第三处开始打瞌睡,直到最后一处猛然惊醒,两眼直勾勾盯着他说:“你分错类了,最后一件是大事,天大的事情,比天更大的事情。信你带着呢吗?”
商彬在身上摸索一番,掏出信封对我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最关心这个,老子可是给你随身携带着呢。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事后可得好好报答我。”
我见了信封感到万分爱恋,都不用她在信开头写上“见信如唔”,我便当真见到她本人一般。正所谓爱屋及乌,我接过信来便是一阵爱抚,之后将其举起来透过太阳光反复观察,仿佛是在验钞一般。突然间我发现这信封皱皱巴巴的,两边还裂了些小口子,顿时怒发冲冠,质问商彬道:“你丫有没有好好保存啊?都皱成这副德性了。你都对这封信都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禽兽不如的事情?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把这封信叠成纸飞机然后对着它打飞机来着?”
商彬说:“去你妈的,这是你刚才那一脚踩的。”
我瞬间从原告变成被告,从被害人变成罪魁祸首,角色转换实在太快,心理落差实在太大。我连忙深深呼吸、调整心情,重新找回专注于此信的热情,用紧张如同患了帕金森的双手慢慢拆信。手抖得太过厉害,彩笺刚刚取出便从指间滑落,徐徐落在地面。我捡了起来,缓缓将其展开:
凌云:
展信快乐。
当你看到这些的时候,我们应该很久没有见面了。很抱歉离开之前没有和你打声招呼。不过我想,即使当时再和你多说几句话,也不能改变我要离开的事实。多情自古伤离别,我若就这么走了的话,说不定还能免去些离别的伤感呢。别说我无情哦,这份理性可是跟你学来的,学以致用么。
实话实讲,这次我是举家搬迁。父母说不能让我总待在这个小地方,他们带我去了市中心,大概会在那里就此安顿长住下来。其实我不喜欢那里,大城市虽然繁华,却找不出一条有出口的路。但纵然这是只牢笼,也是只华丽而安稳的牢笼。
这也是为你说的。再灿烂的梦都有清醒的时候,不然的话,人就会死掉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区分是与非,只认识成与败。人们确实应该秉承自己的理想与信念笔直前进,但当需要转弯的时候,稍微圆滑一些也未尝不可。只要最后的终点对了,抄点近路也不算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吧。
这或许也算我没有告诉我将离去消息的缘故吧,初三这一年我不想你被任何事情分了心。应试教育纵然丑陋,却也并非我们可以改变的。那么我们或者遵守规则,或者退出游戏。但是退出的代价实在太残忍而危险了,我不想你走到这一步。你很聪明,我想你应该会理解的。
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也要好好加油,其他不必太去强求。至于我们,我想终归还是会再相遇的,虽然不知会在哪天,但至少就在未来。大仲马不是也说过么,在上帝垂允向人类揭示未来图景之前,人类的全部智慧和幸福都存在于等待与希望之中。
等待与希望。
祝:一切顺利
珊珊
我把这封信又读了两遍,然后叠好放进上衣口袋,自言自语道:“看来回去以后得再多绕这座城市几圈。靠谱,这事靠谱。”
商彬已经重新躺在草丛中,他问我:“你嘀咕什么呢?她怎么写的?”
我此刻笑容可掬,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反而问道:“喂,什么叫未来?”
商彬盘坐起来,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你真是孤陋寡闻、浅见寡识。不过既然你诚心诚意的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到底什么叫做未来呢,未来——就是将来。”
我笑着抬头仰望,天空蓝得耀眼:“下一秒也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