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移位，生不逢时。宝印贼手，传承幼子。庶人无家，流浪不止。命丧未终，天选合一。”
玄微子唱歌般慢慢念出偈语，“上善若水”的匾额下浮动的金色字句，如流水一样倏忽不见。华胥国歆德皇轩辕璟负手而立，久久无言不置可否。偌大的紫宸殿落针可闻。
良久，歆德皇慢慢转过身来，目光直达殿门外的夜色。殿外，宫灯里的烛火昏黄，幽幽地透进漆黑之中，显得鬼魅异常。殿口的太监佝偻着背，单薄的衣衫和手中的拂尘，在夜风中，摇动不已。正殿上排列整齐的坐垫空空如也，无声话凄凉。
白天，大臣们还在声色俱厉地讨论着皇位的继承人，喷出来的口水让歆德皇一度以为会淹没整个正殿。彼时的歆德皇和此时一样，眼神迷茫而空洞，他没有发火，好似这无尽的吵闹和聒噪与他不在一个世界。
他的世界里也许只有凄凉和无奈。
歆德皇环视着整个正殿，这些叫喊忠心的大臣确实值得敬佩。三个多时辰，不喝水不进食不撒尿，连跪坐的姿势都不动一下，只是动嘴。
歆德皇觉得心很累，这帮人到底为了什么，有意思吗？不过，他们激动的样子，确实很有意思。
坐得身子都僵硬了，歆德皇默默起身，朝龙椅旁躬身而立的太监来喜招了招手，来喜自然会意，疾步上前，手扶皇帝出了正殿，朝偏殿内室走去。
内室卧榻右侧是净房。歆德皇张开双臂，来喜上前为他摘掉了冠冕，解开玉带，打开龙袍内襟，脱掉龙裤，歆德皇看着旁边屏风上的紫烟飞流图，长吁一声，开始出恭，或者说解手，但其实就是撒尿。
这一泡尿似乎憋得久了些，撒了很长时间，但歆德皇很是舒爽，眼睛微眯，一脸享受。
来喜在旁恭立，看着皇帝抖了三下，就要上前擦拭。
这时，偏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女官芸蓉儿听着正殿里人声鼎沸吵闹不休，以为皇帝陛下还在议事，再看时间，快到歆德皇小憩的时辰了，赶着进来收拾卧榻，熏香点茶。
只是，她刚近到卧榻，只听得一声尖细的长音传来:“大胆……”
芸蓉儿自然没想到殿内有人，吓得直接瘫了下来。
“陛下出恭，怎敢乱闯？”说着，来喜推开了净房隔扇门，“还不退下！”
芸蓉儿颤抖着身子，脸上全是冷汗，口中直呼奴婢知错了，听着来喜的话，正要起身退下。
歆德皇也走了出来，口谕：慢着，抬起头来。
芸蓉儿慢慢抬头，双目低垂。
歆德皇再谕：抬高点睁开眼。
芸蓉儿遵命而行，眼睛平视前方慢慢睁开，只是睁开了一条缝，脸就羞红到了脖子根，芸蓉儿被惊着一般，不自觉地又低下了头，一转念，又抬了起来。
歆德皇看着这个小宫女，喜色更浓，只见她面如彤云，额前无意间垂下的发丝被汗水润湿，眼睛如受惊的小鹿，惶恐不安地乱转，嘴唇哆嗦着，牙齿直打颤，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歆德皇点头，很是满意，又谕来喜:去殿门外侯着吧。
来喜自是了然，向芸蓉儿投去艳羡的一瞥。
正殿里，大臣们正在争吵皇位继承人选。偏殿里，歆德皇正在制造皇位继承人选。
正殿的骂声赤口白舌不绝于耳，偏殿的翻腾花样百出高潮迭起。
舒爽之后，歆德皇四仰八叉地瘫在床榻之上，扭头看了一眼大钟，才过了不到一刻钟，歆德皇悠悠说道：“不行了，到底还是老了。”
芸蓉儿的身体战栗不止，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她紧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滚落下来。这是她第一次被临幸。后宫里的女人都在为了这一刻争风吃醋，她也曾幻想过无数次，却从没想过会如此仓促。盼望的时候，总是把事情想的很美好，真正体验过之后，才觉得不过如此。芸蓉儿想叹息一声，刚要张开嘴，瞥了一眼旁边的歆德皇，又乖乖地闭上了。
歆德皇坐起，呼唤来喜。来喜应声，低头而人，踽踽而行。
来喜整理好了歆德皇的衣冠，背着芸蓉儿垂手而立。
“殿里如何了？”歆德皇问道。
“回陛下，还在争吵。”
“他们都提到了谁？”歆德皇的脸色一沉。
“二皇子定安君，五皇子景行君，六皇子昌文君，八皇子宝应君，十一皇子显庆君……”
“好了！”歆德皇断声喝道。
“陛下……”来喜赶紧跪了下来。
“小鸟不厥腚，朕都知道他们往哪飞。”歆德皇恨声说道。
来喜不敢应声。
“朕还要回到正殿去，去看那些老不死的脸色。”歆德皇咬牙切齿地说完，负手来回疾走了两步，旋又站住，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即走，来喜赶紧跟上。
快到偏殿门口之时，歆德皇站住了脚，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来喜：“刚刚这位女官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芸蓉儿。”
“册封芸蓉儿为才人，着内侍省依制妥当安排。”
来喜应声领命，歆德皇已跨出殿门。两人匆匆而去的背影很是平常，就像刚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芸蓉儿自然听到了歆德皇的册封。她慢慢坐起身，鬓丝浸汗，妆容凌乱，衣衫紧握在胸前，嘴唇哆嗦着再也控制不住。她大张着嘴，却还是不敢出声，她就这样压抑着，双脚踢蹬着床榻上的丝绸锦绣，眼泪夺眶而出，但脸上却笑意盈盈。
半刻钟之后，芸蓉儿冷静了下来，她整理好衣衫，收拾好床榻，换好锦被，点燃香炉里的奇南香，然后烧水煮茶。她面无表情，有条不紊地做着本来就该做的活计，一切停当之后，她拿起原来的锦被，推门离开了，看她的背影，也很是平常，若无其事得平常，只有略微蹒跚的脚步，昭示着刚刚发生了点什么。
正殿里，歆德皇抚了抚有些稀松发黄的胡须，整理好衣冠，端坐在龙椅上。正襟危坐的大臣们仍在争吵，有十几位头发胡须都已灰白，脊背却都硬挺着，手中的笏板笔直，没有一点疲惫之意。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皇帝陛下的离去和归来，或者故意装作没看见。
“景行君以仁义处世，聪明远识，年少之时，贤达之名远播朝野内外，巷陌小儿亦为传颂……”
“显庆君天纵英才，聪慧绝伦，文才武略出类拨萃，各族同龄世子不能及也，可堪大任……”
“定安君英明神武，弱冠之年，逐异族于雪原，斩叛将于阵前，屯田之策，括地千里，变塞外为沃土，当世谁有此等功勋……”
“宝应君操行节俭，慈仁爱人……”
“够了……”侍中唐古虚几刚一张口，就被歆德皇打断了。他实在受不了了，这一套套冠冕堂皇的言辞，他们说了大半天，竟然还乐此不疲，而且是变着花样地说，不带重样的，来这显摆学问来了。
“陛下……”这帮人像是刚发现歆德皇，齐刷刷跪伏在地上。
“左师大人，有结果了吗？”歆德皇问向左侧领班大臣中书令左师钊。
“尚未有结果。”左师钊直起腰，双手执笏，眼望笏板。
“从辰时到申时，你们争论了大半天，依然没有结果，朕只想问一句，你们饿吗？累吗？烦吗？”歆德皇怒了。
“陛下，臣等为江山社稷想，为……”礼部尚书司马子严挺直腰身，义正言辞地说道。
歆德皇手扶额头，被气笑了，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
“此等大事，还请陛下圣裁。”左师钊说道。
“圣裁？”歆德皇冷笑一声，“左师大人，朕圣裁一回？”
“陛下恕罪。”左师钊又跪伏于地。
歆德皇嘟囔了一句老滑头，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转向鹤发童颜、一直闭目养神的东阳公蕴：“丹阳公主，是朕与文德皇后唯一的血脉，也是上柱国最疼爱的外孙女，朕有意立为皇太女，不知上柱国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东阳公蕴微微睁眼，瞄向歆德皇，哂然一笑。
“陛下……”侍中唐古虚几率先跳了出来，“陛下，丹阳公主天资聪颖，多谋善断，巾帼不让须眉，但，但，但……”
“但……终归是女儿身？”歆德皇接过话来。
“正是。”
“大胆……”歆德皇狠拍了下御桌。
“请陛下另择贤君……”有了唐古虚几出头，这帮大臣有恃无恐起来，有爬有挪有膝行，挤向正殿中央，争着吵着，哭着闹着，完全没有了文臣士大夫最起码的礼数和体态。
歆德皇面向左师钊，一瞪眼，一摊手，“看到没，朕如何圣裁？”
“成何体统！”一声断喝从正殿门口传来，连歆德皇都吓了一跳。众臣的吵闹戛然而止，纷纷转过头来，正是丹阳公主轩辕楚青，只见她身着天青色圆领袍衫，头戴靛蓝色软脚幞头，腰间九环带，手执马鞭，足蹬六合靴，英气十足、傲立殿前，剑眉星目，不怒自威，脸颊红润有汗，呼吸微喘，似乎是疾行而回。
众臣不再言语，默默退回自己的座位，轩辕楚青急步上前，环视众人。众人低下头去，不敢看她。
“父皇，儿臣回来了。”轩辕楚青拱手躬身行礼。
“吾儿不必多礼。”轩辕楚青甫出现，歆德皇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东阳公蕴眼望着轩辕楚青，眼眶虽红，但欣慰之色毫不掩饰。
“丹阳公主亲赴宁州三月，鞍马劳顿，朕有意慰劳，今日之事改天再议。”歆德皇挥了挥手，来喜随即口呼退朝。
“慢……”歆德皇又想起了什么，“上柱国、中书令暂留片刻。”
众臣面面相觑，却不敢扫了皇帝的兴，只得口呼万岁，悻悻而去。
已经争论近三年的储君之位，因为轩辕楚青的突然现身不得不中断，走出紫宸殿的众臣摇头不已，有几人追着唐古虚几谈论不休。
众臣之后，正殿里却是一片祥和。歆德皇欣喜若狂，奔下玉阶，轩辕楚青也是激动不已，赶紧迎了上去，抱着父亲的胳膊，言笑晏晏，恢复了娇滴滴的小女子模样。上柱国、中书令在两侧垂手而立，笑意甚浓。轩辕楚青又向二人行礼，问外公、师傅好，二人赶紧还礼。
“想父皇没？”歆德皇拍着女儿的手背，柔声问道。
“想，天天都在想。”
“来……让朕好好看看。”歆德皇仔细端详了一番，鼻头微酸，“瘦了……”
“哪有，父皇，儿臣在宁州，各种风味小吃吃了个遍，全羊宴、全鱼宴都吃腻了，怎么可能瘦。”
“哈哈……”歆德皇手抚胡须，仰脖长笑，“宁州那偏远地界，能有什么好吃的。来喜，着尚食局准备最好最新鲜的食材，甭管什么，都做出来，朕要给青儿补补身体。”
“父皇，这才刚过申时，晚饭还早呢。”
“让他们先准备着。来喜，告诉他们给朕麻利点，公主有半点不满意，朕拿他们是问。”
来喜领命而去。
“上柱国，中书令，晚饭陪朕和青儿一块吃吧，那些烦心的事先放一边。”
“谢陛下。”
轩辕楚青的到来，大抵是歆德皇近些时日最开心的事情了。烦心的时候多了，开心的时刻总是可贵不可求的，纵使转瞬即逝，也让人心生慰藉。念及此，歆德皇的神色舒缓了许多。
“文德皇后驾鹤西去已有十五载，朕一直未册立皇后，这其中的原由，国师可清楚？”歆德皇半倚在龙椅上，疲态尽显。
“陛下与文德皇后伉俪情深，老夫感佩。”玄微子答道。
“这些时日，朕总感觉力不从心，也是到了册立储君的时候了。”歆德皇叹息一声，“这偈语，国师打算如何解？”
“陛下……”玄微子跪了下来。
“命也，运也，时也。如实说就是，朕受得了。”歆德皇扶起玄微子，宽慰道。
夜色更浓，殿外的宫灯暗淡了许多。紫宸殿里，只有龙椅处有光亮，歆德皇和玄微子的身影被拖得很长，与殿中的坐垫融为一体，显得有些落寞，纵使二人贵为皇帝、国师，依然落寞，也可以说是孤独，纵使不是孤身一人，但这空旷的大殿上，却让人心生莫名的无助感，难以承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