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的心沉了下去。
拿刀的正是方韦。此刻他拿着刀，原本的友善谦和的脸显得有些阴沉。
云欢手足完全使不上劲，再看那边云南风还被方夫人死死拽着，心里又急又怕，大声喝问：“方兄，你要干什么？”
方韦没有答话，一脚先踢倒孙捕头，又走到其余几个捕快面前，一刀一个尽数杀了。可怜那几人刚刚醒转，连挣扎都没来得及，便遭了屠戮。
孙捕头眼睁睁看着手下一个个惨死，脸上血色全无，张大了嘴翕合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欢也看得呆了。
方韦拖着尚在滴血的刀，缓缓朝孙捕头走来。
孙捕头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兄台你们放过我吧，我回去绝对不会透露你们行踪，今天看到的我一句都不说，我都不说……我还不能死，我真的还不能死！”孙捕头几乎想跪在方韦脚下，只恨身子已完全没了力气，只能压抑地嚎哭。虎背熊腰的壮汉此刻瑟缩得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狗——如果小狗也会哭的话。
方韦朝云欢看了一眼，笑道：“云侠，你说，我杀不杀他呢？”
云欢听出他语带煞气，沉着脸没有出声。
“不能杀不能杀啊！”孙捕头见云欢没开口，惶急大哭，“我老婆就要生了，我就要当爹了啊！她还在家等着我呢！她还等着……”
“别说了，上路吧。”方韦口中低语，手中刀徐徐抬起。
云欢听捕头提及妻儿，心生怜悯，忍不住叹道：“方兄，少造杀孽了罢。”
方韦“嘿”了一声，一刀捅下。
孙捕头情知难逃一死，反倒停止了哭泣，只呆望着远处。
刀尖饮血的那一瞬间，云欢看见捕头脸上绝望的神情，骤觉心里一痛。那一刻，仿佛昨日重现，他又看见阿怜对他含泪摇头，儿子雕塑一般跪在眼前，他心里有个声音在不甘而痛苦地嘶吼。
他感觉周身的血都燃着了，力量一瞬间如春雨涨池般升起。多么似曾相识的感觉啊！
蒸发生命的感觉！
他霍地弹身而起，一挥拳，灰雾如毒蛇吐信般追出，须臾之间，风声嘶鸣，刀光在孙捕头的脑袋上崩裂。孙捕头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方韦见云欢又站了起来，大吃一惊，不自觉地把刀朝云欢挥了过来。云欢身法展动，一手拉起孙捕头，一手拈住半截刀锋，叫声“松开！”，奋力夺了过来。
云欢把孙捕头放在脚下，一甩手扔飞了刀，然后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不得不面对这个可怕的事实——身体在变得越来越虚弱，且越来越容易变得虚弱。他现在的每一次出手，都要消耗数倍于从前的功力。
用不了多久，严重的内耗就会要了他的命。
好在别人并不知道。他直起腰，朝不远处云南风招招手，小男孩看见，立刻从方夫人手里挣脱，扑进父亲的怀抱。
方韦不敢再与云欢动手，只能不甘地大叫：“为什么拦我？杀了他，就不会有人暴露你的行踪了！我也是为了你好！”
云欢淡淡道：“你杀他们，真的是为了我么？看你杀人的刀法如此娴熟，很难不叫我怀疑啊。”
“怀疑什么？”方韦愣了一下，顿时有些神思不属。
云欢忽然指向方夫人，道：“方夫人，你怀里这个婴儿，并不是你的孩子吧？”
方夫人脸上难掩惊愕：“你……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一股汤剂的苦香之气，加上你频繁地咳嗽、咳痰，走两步就会喘的厉害，我猜你必是得了外邪犯肺或是气虚一类的病症，不得不服药，对么？”
方夫人轻咳一声：“云侠好眼力，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我来告诉你这说明什么。既然方兄懂药理，我想他不会不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吧？方夫人服了这些汤剂，还能给孩子喂奶么？”云欢冷冷道，“何况你衣襟厚而紧实，不是一个喂奶的女人该有的穿着，可见你并没有喂奶，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孩子！现在你告诉我，这是谁的孩子？”
方夫人脸色惨白，嘴唇动了动，没有再出言争辩。方韦冷冷道：“你可真喜欢多管闲事，这是不是我们的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云欢道：“既然不是你的孩子，那会不会是——被你们杀害的那家富商的遗孤？”
方夫人“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惊慌失措地奔到了方韦身边，看着云欢的眼神好像见了鬼一样：“不可能，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云欢耸了耸肩：“其实我并不能确定，所以我试了你一试，果然——你们就是那对雌雄煞星吧？”
方夫人身子一颤，软绵绵倒在了方韦怀里。方韦憎恨地瞪着云欢，嘶声道：“单凭一个孩子，你就能怀疑我们身份？”
“不仅仅是这个孩子。我从房间里一路走出来，总是闻到一股血腥之气。起初我以为是我自己身上的。但我后来想起来，我有劫灰炁在身，我身上的气味很快就会被蒸发消散。这血腥味，我想是来自这座宅子吧。”他踏了踏脚下的泥土，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低沉：“也许，那些死者的尸骨，就在我脚下也说不定。”
院子里一片死寂。方韦夫妇相拥而立。方夫人抱紧丈夫，饮泣低诉：“我早说过，只要我们踏出那一步，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为什么你总不肯收手，为什么你不肯为我收手……”
方韦拍拍她的肩头，面露痛色：“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虽然早有怀疑，但真个听见对方承认了，云欢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真的是你们啊……那我还有一个问题。”
方韦冷冷地看过来：“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还不快动手抓人？”他顿了顿，冷笑一声，“哦，我差点忘了，云侠也已在朝廷缉拿之列，好想不方便惩恶扬善了啊。”
他的话刺中云欢痛处，云欢只能苦笑摇头。确实，连他自己都已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还有什么资格评判他人？
他的“侠心”早已被这一连串的打击磨灭殆尽。
他已并不想拿这对夫妻怎么样。从他们互相注视的深情目光中，他能看得出来，这夫妻二人的感情其实很深。虽然他们手上血债累累，虽然他们也许算不上好人。
但他们毕竟救过自己。这一份善已足够让他心软。
“方兄，你说得对。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又受了你们收留之恩，没有资格捉拿你们。”他叹息，“我也是有罪之人。”
但这时有另一个人的声音横插进来：“他不抓你们，我抓！”
这正是孙捕头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此刻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沉声道：“云侠，多谢救命之恩。请放心，孙某言出必行，你的行踪，我半句都不会对别人透露。”
他看向方韦夫妇，眼神里不无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悔恨：“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般巧的事，一大早敲开的第一家门，就藏着你们这对煞星，可惜了我这班弟兄！”
方韦把夫人挡到身后，冷笑道：“少啰嗦，要抓我就赶紧动手，难不成还等着云欢帮你么？”
云欢摇了摇头，心里五味杂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突然很希望孙捕头此时还没醒。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他伸手拦住跃跃欲试的孙捕头，目光锁住方夫人，“你们杀光了人家全家人，为何独独放过了这个孩子？”
方夫人把孩子塞进方韦怀里，问：“你想知道？”
云欢点头：“我想知道。”他又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不管你如何回答，我都不会为难你。”
方夫人笑了，这一笑，苍白的脸上又恢复了些许血色，那温柔的笑容突然让云欢觉得有些不妙。
“可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突然从方韦背后摸出一把匕首，一下扎进了自己的心窝。
这一下变故实在突然，所有人都呆了那么一瞬间，等云欢反应过来想去救的时候，已然迟了——匕首已经深至没柄！
“小黛！”方韦大叫一声，丢了怀里襁褓，抱着妻子跪倒在地上，颤抖地伸手去摸她心口那柄匕首，却又不敢摸，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你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云欢又是内疚又是疑惑，甚至有些气苦，忍不住大声道：“唉，你何必如此！我再不多问便是了啊！我放你们走便是了啊！同是沦落之人，我也不想为难你们！”
方夫人凝视着丈夫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惨然一笑：“这样也不错，总算不用再逃啦！答应我，不要再错……”
她突然像被扼住喉咙，再发不出一个字音，笑容也在这一刻凝固。
片刻后，她的脸色褪去了最后一抹生命力，迅速灰败下去。
“啊——”方韦抱住她的尸体，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可怖的哭声。
云欢呆望着他们，不知不觉脸上竟流下两行清泪，他转过身，不忍心再看。
那哭声如此熟悉。那好像是他自己。
好像自从阿怜死后，世间所有悲欢离合都跟他有关系了。
哭声渐止。方韦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对云欢深深一拜，脸上戾气散去，倒现出一片平和来：“云侠，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死前有一事想拜托你。”
云欢闻言大惊，自己莫名其妙逼得方夫人自戕，已经无比后悔，实在不想再逼死方韦，急忙冲过去抓住他的手：“何必求死？我绝不会杀你，你尽管逃命去便是！”旁边孙捕头听他这么说，便也默不作声。
方韦微微一笑：“晚了。我已服下毒性极烈的断肠散，这里没有解药，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五脏六腑溃烂而死。”他解脱似的低头去看怀里的爱人，忍不住又把她抱紧，“小黛啊，你真傻，你就是我的全部身家性命啊，你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话之间，他陡地眉头一皱，口鼻都溢出暗红色的血来。
云欢看见那情形，知道已经无望，只能长叹一声：“你说吧，你要拜托我什么事？”
方韦艰难抬手，指着地上的襁褓，他张口，却被满喉咙的血呛住，说不出话来，
云欢点点头。方韦心事了却，脸上露出一丝解脱的笑意，低了头便不动了。
正午的日光落进院子，照得一切都暖融融的，连一地的尸身都也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但云欢只感觉整个人好像浸在冰海里，手脚冰凉。
孙捕头拍拍他的胳膊，低声道：“云侠，他们也算是善恶有报，你不用为他们难过。”
云欢苦笑不语，俯身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的婴儿。婴儿还在安详沉睡，小脸上，似乎还有一丝纯净的笑容。周围尸横遍地，血污狼藉，与他寄身的襁褓浑然两个天地。
留下这个孩子，大概就是这夫妻仅存不多的善念了吧。云欢心里默念。
孙捕头道：“云侠，你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已是行动不便，再带一个哪还跑的掉？不如把孩子交给我，我还能妥善安置他。”
云欢犹豫了一下，觉得也不无道理，于是把怀中襁褓交给了孙捕头。孙捕头抱着孩子打量了片刻，叹道：“云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受了冤枉，但我都希望你这次能逃过一劫。你快走吧，这里的事交给我。”他说着忽然咧嘴笑了：“他娘的，你这破案的本事比我不知高到哪去了，要不是你，我压根都不会想到他们就是那雌雄双煞！”
云欢点头不语，拉着云南风往外走去。他们又经过来时的那片草地。那条狗还在睡觉，身旁围着一排灰溜溜的小狗，也都闭着眼在憩息。父子俩看见那狗，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云南风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父亲。云欢正好也低头来看他，父子二人对视片刻，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