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风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
梦中,他又一次站在那座黑山深处,周围的一切都被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而母亲站在黑暗中央,慈爱地朝他张开怀抱。他哭着扑过去,却扑了个空,惊愕回头,却只看见一地飘散的灰烬。灰烬之下,一个小小的身体慢慢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奇丑的婴儿。小男孩吓得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从胸口蹦出来。他张开嘴想叫,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急速朝下坠落。
“啊——”他终于忍不住惊声尖叫,身体一下跌落在了一蓬柔软之上。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个人在呵呵地笑。睁开眼,他看见一个青袍人站在他床边。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了这青袍人瘦削、蜡黄的脸,蓦地心里一揪。
青袍人微微笑道:“可怜的孩子,做噩梦了吧?”
小男孩不说话,只是瞪着青袍人——这张脸,他可一点不陌生。息神山脚下,就是他打伤了自己的父亲!
“你是坏人,是爹爹的仇人!”云南风用尽力气喊了出来,声音却因恐惧而低不可闻。他年纪尚幼,叫不出青袍人的名字,尽管这个名字并不难记——白重恶。
白重恶伸出右手去抚云南风的脸颊,但是小男孩倔强地别过脸去,不让他触碰。他笑了笑,温言道:“别害怕,叔叔不会伤害你的。叔叔来找你爹爹有话要告诉他。”
小男孩死死盯着他,抿紧了嘴唇。白重恶绕着屋内踱了一圈,重新站到小男孩跟前,脸上还是那副真诚的笑容:“你爹爹去哪儿了,可以告诉叔叔吗?”
然而,他表现得越是亲切,声音越是轻柔,云南风看向他的眼神也就越发怨毒。
这眼神让白重恶明白了一件事——眼前这个四岁的孩子没有那么容易哄骗。
还好这只不过是个孩子,白重恶收了笑脸,冷哼了一声:“你这孩子真叫人不省心,既然你不告诉我你爹在哪儿,那只好让他来找我了。”说着突然出手,抓住了云南风肩膀,云南风拼命挣扎,口中不停呼喊咒骂,白重恶一指将他点倒,夹在胁下就出了门。
经过楼下的时候,云南风看见店里那瘦厨子萎顿于地,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想来白重恶进来的时候,顺手撂倒了此人。
出了店门,白重恶前后认了下方向,直往东北奔去。他内功深厚,挟着个孩子奔行丝毫不见慢,云南风被他头朝前夹着,只觉耳边呼呼生风,刮得脸颊生疼。一想到被这坏人抓走,可能以后都见不到父亲,他心里不禁阵阵害怕,眼里流出泪来,想哭却哭不出声来。
正走之间,前方马蹄声响,一骑自东往西疾驰而来。一人一马转瞬间来到二人近前,云南风看见那马一身枣红,眼睛再往上瞟,看见马上坐着个魁伟大汉。他想开口呼救,嘴张得老大,却出不了一丝声音。身形交错的瞬间,白重恶冷冷地瞥了马上乘客一眼,后者也投来奇怪的目光,但并未稍作停留。云南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相反的方向越去越远。
小男孩有些沮丧,但还是睁大了眼睛看向两旁,期冀着能再出现什么人。可白重恶似乎挑好了路线,这一路上竟再没遇着一个人。
又行了不过一顿饭功夫,突然地,身后又陡起一阵马蹄声,这次来得比刚才那次还要急,接近得还要快。云南风惊喜抬头,只见从他们来的方向上,一抹枣红色如飞追近,云南风一眼认出,这是先前打过照面的那匹马。马上乘客高声叫道:“前面兄台且留步!”
他隔着一里发声,声音不但不见衰减,反而愈发洪亮。白重恶暗暗心惊,更不答话,足下猛地发力,奔行更速,眼见把那枣红马又甩开了一截。乘马客见状,索性弃了马,大步流星追赶。片刻后,他已追至一丈之内,又大喝一句:“兄台留步!”
“步”字出口,他身形蓦地化作一道霹雳,刹那间已近在咫尺,云南风甚至能看清这汉子额间的一道伤疤!
这么近的距离,也足够乘马客看见了小男孩脸上的泪痕。他面露怒容,厉喝一声:“我叫你停下!”说着左掌拍出,直奔白重恶后背。白重恶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呼啸掌力,急忙止步,同时抓着云南风往身后一挡。
这一掌要是拍在小男孩身上,非得五脏碎裂不可!乘马客惊怒交加,左掌生生翻转,本该向前的力道被他挥向天空,只听一阵轰隆一阵爆裂声响,竟如雷鸣。
白重恶见他空门大开,毫不犹豫一拳袭向他胸口。这一拳势若江上怒潮,起伏间劲力层叠,汹涌而至。
乘马客不及躲闪,蓦地张口一声爆喝。
轰!云南风只觉耳边炸了个大响雷,脑袋里嗡地一声,登时昏死过去。白重恶更不好受,拳头挥到一半,被这声“惊雷”陡地一炸,周身炁立时溃散,拳头软得哪还有半分力气?他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哇地张嘴,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他也终于从这一声吼认出了眼前人,嘶声叫道:“天罡雷吼……你……你难道是……”
乘马客不理会他,又是一掌径奔他胁下。白重恶惊慌失措,只得勉强出手抵抗,不防这一掌却只是虚招,到了跟前忽地变向,抓住云南风就提了过去。
白重恶已无力再去夺人,只能一边弓腰喘气,一边苦笑:“这一身炉火纯青的风雷炁,再加这一声天罡雷吼,除了凤台之虎萧京堂,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可你这一声固然伤了我,却不怕把这孩子震死吗?”
南方武林除武尊越多情外,另有二人武功不分伯仲,声名亦是并驾齐驱,号称天府双璧,其中一个,便是眼前这威风凛凛的大汉——萧京堂。
萧京堂把小男孩抱在怀里打量了一番,冷冷地看向白重恶:“不劳你操心,我这天罡雷吼专破二境炁以上修为,雷劲入体,遇炁则炸。他一个毫无修为的孩子,听到声音的第一时间就会昏过去,不会再多受内伤。反倒是你,拿一个孩子做挡箭牌,实在无耻!”
白重恶道:“我不这样做,岂不是要被你一掌打死?”
萧京堂飞眉倒竖,虎目圆睁,怒道:“强词夺理!萧某岂是滥杀无辜之人?”蓦地呸了一声,道:“你算什么无辜之人,杀了你也不冤!”
白重恶苦笑道:“是是是,萧兄四境见龙修为,杀我自是易如反掌。”
萧京堂道:“那也不见得。你刚才这一拳,带的是很夯实的水灵炁,若非你心思歹毒想着伤我,也不可能败得这么快。我看你的拳脚很像临江一族的,你是白家人?”
白重恶年少时便已入了军中,罕在江湖走动,他料萧京堂并不认识自己,心里打定主意绝不暴露身份,便微微一笑:“白家算什么东西?天下水灵炁千门万类,又不是只有姓白的独一家。那白正临号称一剑临江,在我看来也不过尔尔。江北白家,嘿嘿,名过其实!”
萧京堂皱眉道:“不是就不是,何必贬损他人声名,白正临的武功,非你所能想象。况且你这厮偷走别人的孩子,行事绝非正道,有什么资格对正道中人评头论足?”
白重恶反问:“你怎知他是别人家孩子?”
“这是我朋友的儿子,我当然认得!”萧京堂知道云欢已被八部通缉,便没有提他名字,以免暴露了挚友行藏。但是白重恶接下来的话让他心头一凛。
“萧宗主的朋友怕是姓云吧。”
萧京堂猛地惊醒——对方只怕已经掌握了云欢行踪,所以来劫走他儿子以作要挟!
“萧宗主,我奉劝你别坏我的事。一个不小心迈错了步子,萧家赫赫声名,可能就毁在你手里了哦!”白重恶阴恻恻地笑,“把那小孩交给我,我就不计较你勾结逆贼云欢之罪。”
萧京堂抱紧怀中小男孩,两道冷电也似的目光在白重恶脸上一掠而过,扬声道:“萧家名声,不需要交出一个孩子来成全。今天这事,萧某管定了,你滚罢!”
白重恶微一颔首,自往东去了,过了一会儿,声音却自东方远远传来:“萧宗主义薄云天,在下佩服,只可惜双眼蒙尘,不知当今武林形势之凶险,日后命悬一线,也是咎由自取!”
萧京堂心里寻思:此獠虽然卑鄙,话却是不假,自武尊死后,武尊一门一夜凋零,帝都还编了个罪名大肆清洗武尊的势力,我与云欢交好本就人尽皆知,若被人抓着这一点不放,只怕也难逃是非,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才是。
这时候,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又浮上心头——云欢怎么可能杀武尊,又怎么可能残杀爱妻?
坊间盛传云欢觊觎武尊的三卷《往生咒》,故而不惜暗下杀手。
可萧京堂心里明白得很,云欢一身本事几乎都授自武尊,又娶了武尊独女,他自己都曾在酒后笑称此生已无欲无求,他有什么理由要这般铤而走险?
最最重要的是,他认识的云欢,绝不是这样卑劣的人。
此间疑云,非得找云欢拨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