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缓缓地从枪柄上抽离。林渊近身子也再难坐稳,直挺挺倒了下去。
云欢惊怒交加,冲过来扶住林渊近,同时大吼一声,挥起一掌朝林渊近身后拍去。黑暗中的偷袭者往后退了退,笑道:“我杀了他,云侠你该感谢我,你修炼劫灰炁的秘密若被那些人知道,你也难逃一劫。”
云欢冷冷道:“那你也知道我的秘密,我是不是应该也杀了你?”
“我的命不值钱,但还有用。不过云侠若想要,拿去便是。”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白重恶的脸跟丛林一般阴森。云欢担心林渊近的安危,但是又不敢把后背亮给白重恶。犹豫之间,林渊近嘴角的血沫已经汩汩冒了一大滩,
白重恶拨开荆棘,气定神闲地走出来,微笑道:“难怪云侠轻易就破了百鬼夜行之毒,原来是练了劫灰炁呀。恭喜云侠,凭你这身劫灰本事,将来八部武林第一人非你莫属。”
云欢怒火中烧,正要站起身来,袖子却被人拉住。他下意识低头看,却是林渊近。
“云侠,你千万不要进去,进……进不得啊!”林渊近的声音越来越弱,但手却越抓越紧,“武尊已经没了……你得活着!”
尽管心里早已有了预感,但真的从林渊近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云欢还是没忍住脊背一阵颤抖。他做梦也没想过,强如武尊,也会有身死人手的一天!
“云侠,你确实不该再往里走了。”白重恶的声音和缓下来,“诛魔之战,胜负已分。且不说尊夫人与令公子生死难料,就算他们活着,你进去,能当着那九人的面救出那母子俩么?”
云欢低头看着林渊近,看见他眼里残存的一丝不甘、不舍,终究随着生机的破灭一同消散。
云欢静立片刻,俯身把林渊近的双目合上。当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原本因重伤而萎靡的身姿陡然一挺,仿佛某种异样的力量灌入了这副伤痕累累的躯体。
白重恶注意到了云欢这一瞬间的变化,他警惕地往后退了退。云欢转过身来对着他,一双灰蒙蒙的眸子异常诡异。
“白重恶,你是给你们白家蒙羞的小人。”云欢摇摇头,“我看不起你,滚开吧,不要挡我的道。”
白重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旋即又微微一笑:“能得云侠另眼相看,白某之幸。”
云欢拔出林渊近尸身上的长枪,掂了惦,突然振臂一掷,枪身化作银光划破夜空,径奔白重恶而去。尽管白重恶已有防备,但这一枪之快实在惊人,云欢手起,枪尖已至!
寒光贯穿了白重恶的肩头,势尤未止,“夺”地一声,直把他的身体钉在了后面的树上。
白重恶闷声道:“若杀了白某可以解云侠心头之恨,云侠尽管动手。但我还是要奉劝云侠,万万不可再往前进!”
云欢大踏步走过来,看也不看他,伸手一把拔出了长枪,白重恶软软地倒了下来。他挣扎着抬头,只看到了云欢决然远去的背影。黑暗中,云欢的声音与风声交织,自四面八方回响而至。
“我已在地府,再往前,多死一次而已,但我的妻儿,死一次都不可以!”
这是云欢平生第一次如此纵声嘶吼,声音不大,却如海浪层层晕开,刺破天穹,叩动地府。
也惊动了山体深处九双神光各异的眸子。
现在,这九双眸光,齐齐地汇聚于半空中的某一处。在那里,尚有残存的火星,一道余烬正徐徐飘散,宛如片片碎裂的旗帜。
一个冷漠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威严若山巅:“那是谁?”
另一个声音沉着地回答:“必是云欢了。”
先前那冷漠的声音带了几分焦虑:“云——欢?白重恶没解决他么?”
有第三个声音介入进来,难掩惊慌:“怎么能让云欢进来?此刻我等九人炁运耗尽,俱是强弩之末,怎么能放他进来?若让他看见这……”
他的话没有说完,立刻被人打断:“如有必要,多杀一个云欢也算不得什么。”
九人陷入了沉默。这简直就是地府里毫无生机的沉默。
九人仰面望天。夜空一片虚无。
一人低声道:“此番有赖诸公,壮业遂成,但倘若因此而致浊世魔道兴盛,我等,怕死后将堕无择地狱啊。”
有一人叹息:“佛灭前有云,吾法灭时亦如灯灭,临欲灭时光明更盛。及灭,众生皆得度。杀一人而度众生,尊驾无量功德。”
正一路狂奔的云欢陡然感觉到了不安。冥冥之中似有一股狂热不洁的气息,在前方逡巡扰动,企图窥探他的心意。他没来由地感到恐惧,足下不敢稍停。
这时,前方忽生微光。云欢见状立刻弃了火把,双手抱枪于胸。
他不知道微光背后有没有人,是什么人。
但此时此间,他心知自己已是命如悬丝,再不敢丝毫大意,从前临敌时的从容气度、挥洒写意,只能统统抛却。
现在的他,紧绷得像一张弓。
一张熟悉的、阴鸷的面孔从暗淡的光影里走出来。
弃鬼!
云欢心里骤紧,长枪不假思索脱手飞出。
但枪柄还未来得及脱离他的掌心,便似扎到了铁石一般滞住,他投枪的力道反弹回来,咔嗒一声,肩膀竟被扯得脱臼了。
九寒冰炁顺着枪身追袭而至,钢枪瞬间冷得犹如冰坨,云欢再难把持,急忙松手丢开。但此时弃鬼已如同鬼魅般欺身杀到,一拳长驱直入。
“着!”伴着他一声低喝,云欢小腹中拳,九寒冰炁入体,仿佛千万道冰锥刺出,真真痛得钻心!云欢感觉整个人登时散了架,扑通跪倒。
弃鬼一招得手,却不再进击,只是站在原地,吹熄了手里的烛火——这便是刚才那微光的来源了。于是一切又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中。
“师兄,最后再劝你一句,走罢。”弃鬼的声音带了怜悯,这反而让云欢更觉心如刀割,“一切都结束了,你的儿子活着,会有人送还给你。”
“那阿怜呢?”听到儿子没事,云欢并未感到丝毫宽慰,反而愈发惊惧。
他企盼着能听到另一个好消息。但是弃鬼一言不发。这让他的心直沉下去,仅存的一点希望落了空。
“阿——怜——呢?”他一字一句地逼问,声音压抑得像一头绝望的的野兽。
说是逼问,他却已不再期待回答。他的心已是一片荒芜,此刻最好是有一把火能焚尽所有!
弃鬼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应该杀了你的,也许现在还不迟。送你们夫妻团聚,也算是我这师弟尽了心了。”
话越说越慢,却让云欢听出了渐炽的杀意。他感到不妙,急忙爬起身子,还没等直起腰,就看见黑暗中数点寒星一闪而过。
但当他看见的时候,一束刺骨的阴寒也已经扎进了他胸口。
炁入四境时,已经能化成肉眼可见的有形之质。那数点寒星,正是九寒冰炁破空袭来的轨迹。
太快了!云欢暗暗叫苦,这个师弟的一身功夫远超他的想象!此前几番交手,自己虽然已经感觉到对方功力强劲,却没料到是这般能为——即便自己身怀常人不知的劫灰炁,面对弃鬼的出手,竟也招架不住!
弃鬼人随风到,一步踏住乾坤,拳如崩山而来!
云欢被弃鬼一步踏住先机,已处下风,但此际身处绝境,反叫他生出莫大血勇来。
自己只剩了一个目标——进!但凡谁挡着他,不论是人是魔,自己必将战而胜之!
转念只在须臾,弃鬼拳锋已突至胸口。云欢屏气一收,八脉之炁瞬时应力回流,如蟒吞象般把拳劲包了进去。
弃鬼拳势受阻,即知有异,瞥见云欢顶门似有气流腾起,急忙往回缩手,不防云欢一掌按下。拳掌相触,两道截然不同的炁流涌到了一起。刹那之间,两人心头均生出奇异感觉来。起初这感觉难以名状,渐渐却变得眉目清晰起来,如临深渊,如浸寒潭,如旷置高空,如孤舟诣海。诸多心境纠缠,终究衍生出同一个名字来。
恐惧!
两人均心生魔障,一点灵台再难维持清明,弃鬼骇然地抽手一挣,霎时间“蓬”地一下,惨白的寒霜在二人拳掌之间飞速一窜,猛然炸开!
两人的身体就像是撞上了被狂奔的惊马,各自被震得飞出了十余丈。
但是云欢,立刻便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他吐了一大口血,边咳边笑:“四境的九寒冰炁已经是水行炁的巅峰,还不至于被我这点皮毛的劫灰炁给击溃。原来你也是受了伤啊,师弟!”
弃鬼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言语。
云欢的口鼻都在不住溢血,他知道对方受伤也绝不会轻。他猛一沉肩,把脱臼的肩膀拧了回去。本想拿枪,但想来长枪终究累赘,便丢了这念头。
他昂着头从弃鬼身边走过去。
“师兄。”弃鬼忽然开口道,“她已经没了。对不住。”
弃鬼没有说是“他”还是“她”。
云欢愣了愣,心里疼得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朝前远眺,依稀能看见里面黑黝黝的山石,以及高大葱茏的树影。
他看见了一道门,这才意识到,原来天已微微亮堂了些。
他从背后抽出那柄刀来,轻轻一弹,声如鸣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