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年。农历腊月初三。天寒。地冻。
沉寂了将近20年的江湖，这一天重又笼罩上了浓浓的杀气。
这种杀气渗入空气中，波及中原武林的每一个角落。只等飘起血雨，落下红雪，刮起腥风，减轻中原江湖每位武林人士心中的恐惧。
提到最近江湖中崛起的新秀独孤无痕，几乎无人不谈虎色变。
仅仅上个月24日一天，江湖中就有十余顶尖高手，相继倒在了血泊中，他们全都死于一个手持乌黑长剑的人之手。
根据当日的目击者所讲，这人30岁左右，身高七尺，浓眉大眼，不算太潇洒，但脚步跨上大地的胸膛，大地也会颤抖；凌空飞起，神鹰也会感到羞惭。
此人正是绝迹江湖20年的独孤剑之子独孤无痕。
尽管独孤无痕踏足江湖还不到半年，但武林中不知道他姓名的人已经没有几个，因为不知道的人多半都已死在他的剑下。
他杀人只为一个目的：彻底查出父亲独孤剑当年为何遭遇惨败。
父亲在他心目中是神，神是不会失败的。倒下的神不是神，失败的独孤剑，也不配再做他的父亲。
独孤无痕的父亲是不能败的，但却败了，败在别人的剑下。
20年前，独孤剑从雪地里赶回家中的时候，独孤无痕发现他的双脚已经残废。但他一直跟随父亲闯荡江湖，从小耳濡目染，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只是从此他的生活走进了无穷的孤寂当中。
独孤剑没有告诉他任何关于决斗的事情，就直接带着他远离家乡，来到大漠，一住就是20年。
20年当中，独孤无痕只思考着一个问题——父亲独孤剑到底是怎么失败的。
20年当中，独孤无痕只干了一件事情——练剑，从黎明一直练到深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不停地练习。
他发誓，今生要从父亲跌倒的地方爬起来。要么轰轰烈烈，要么老死在大漠中。
他踏进中原，首先要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打败父亲独孤剑的那个人，让他死在自己的剑下。
独孤剑心里非常清楚，儿子独孤无痕的剑术，比他当年横行江湖的时候，不知道高出多少倍。
无论是轻功，还是内力，还是御剑，江湖中已经无人能敌。
在大漠中，他追赶着落日拔剑，闻着狼嗥拔剑，迎着北风拔剑。
只要他能听到狼嗥，无论那匹狼躲藏在什么地方，离他多远，他只需向着那个方向拔剑，那匹狼就别想逃命。
只要风往南吹，只要他拔剑，裹挟着剑气的狂风，就能掀起黄河滔天巨浪，淹没两岸的庄稼、屋舍乃至牛羊。
但他从不曾如此。
他的剑所发出的威力，远比狂风卷起的飞沙威力要大。他一声巨吼，大江也得倒流，泰山也要动摇。
一天深夜，圆月髙悬，他对着圆月只轻轻挥了三下剑，月亮便进入到了剑中，剑进入了月中。
漆黑的剑发出了炫目的红光，照彻整个大漠。
那夜，原野上所有的狼嗥叫了一整夜。
那夜，整个中原大地听到了雷声。中原上空的月亮，赫然变成了赤色。
独孤无痕30岁生日那天，父亲独孤剑告诉他说，是时候了，是他应该出去走走的时候了。
独孤剑还有两个大秘密没有告诉儿子，其中一个，独孤无痕很快就能知道。
他让独孤无痕从头到尾演练一回这些年来所学的剑招。
独孤无痕照做了。
独孤剑看到，离恨剑一旦到了独孤无痕手中，所发出的威力远远高于自己。就是最简单的那几招，从他手上施展出来，也能杀人于千里之外。
独孤剑发现，儿子独孤无痕除对《长虹十剑》上的剑招使得出神入化，还自创了更神奇的剑法，尤其是那三招“逐日追风”、“天外归鸿”和“虹翔九天”，更是与自然融为了一体。“逐日追风”借助太阳的光辉和北风的强劲，可以撼山，可以倒海。其出剑速度，快比阳光，其声若风，呼啸而过。
“痕儿，我已经老了！”独孤剑对儿子说，“以后，你可以一个人出去闯荡江湖了。记住，一个人只有拥有大海般的胸怀，他手中的剑才能发挥出大海一样的威力。你生长在大漠这么多年，应该对大漠的壮观早已了然于胸。我常要求你对着大漠的落日出剑，你应该明白为父的心意了吧！”
“明白，孩儿明白！”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为父为何对你如此？”
“因为我知道，父亲到了应该告诉孩儿的时候，自然会说，父亲不想告诉孩儿，孩儿问了也是白问。”
“痕儿，你说得对，为父的确是这么想的。凭你现在的武功，江湖中已经无人能敌！但是，一个人武功再高也高不过心计。只有恶毒凶残的心才是最厉害的，尤其是那些跟你最为亲近的人，他们时刻都想利用你！都在算计着你！”
“父亲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是我最大的敌人？”独孤无痕坐在石凳上，望着对面的父亲。
“你可以这么说！你是不是要亲手把为父给杀了？”
“是的！”独孤无痕的语气短促而干脆。
“为什么？”
“因为你欠我的实在是太多了！我要用你的鲜血来祭奠我的青春！让我永远记住为了练剑所付出的代价；因为你的失败，导致我心目中的神像倒塌。其实你这20年跟死人没什么分别。一个失败的人，是没有资格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我踏足江湖之前第一个要杀你，是因为你是我父亲。我无法带上你留给我的阴影跨进江湖，我得对得起手中这把剑。
“你问我为何如此刻苦练剑，我现在不妨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跟你一样被人打败。
“我得严格遵照当年打造这把剑的铸剑师铸在剑中的精神：离恨剑，长剑生别离，仇恨留人间。”
“你为什么还不出手？”独孤剑已经感到，今天必死无疑，能够死在自己儿子手上，死在这样一个绝世高手的剑下，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他有两个秘密，其中一个已无须讲，因为这个秘密就是，儿子独孤无痕踏进江湖之前，必须割下自己的头颅，就跟他当年割下父亲独孤长风的头颅一样。
当年铸造这把剑的铸剑师是莫问，他的父亲因为醉酒，强暴了自己怀胎六个月的妻子，致使胎死腹中，妻子也因失血过多而死去。愤怒之下，莫问用刚从西域雪山之巅捡到的一块寒铁，趁着父亲熟睡之际，将他生生砸死，并割下他的脑袋，用以祭奠妻儿。
后来，他在铸造这把剑的时候，除了让它制造离别和仇恨，使用他的人第一个所杀之人必将是他的父亲。
这把剑也是莫问一生所铸的最后一把剑。
独孤无痕的高祖父独孤飞天生前曾是莫问的知己好友，两人一直以兄弟相称。
莫问临终之前，将离恨剑赠给了独孤飞天。
当时，独孤飞天的父亲已不在人世，莫问便扬言要收独孤飞天为义子。
独孤飞天认为莫问借此侮辱自己，便用离恨剑将其刺死。
独孤无痕冷静地回答道：“因为，你还有事求我！”
“不错，我是有事求你。”
“我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的！这些年来，你一直严格要求我，无非是让我替你去杀一个人。”
“你说得对，也不对。”
“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永远不败。”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不败，就算你胜得了一时，也不可能胜得了一世；就算你胜得了一世，你也将败给时间，败给孤独。没有对手的剑客将永远活在孤独中，只会让更多人成为他的剑下亡魂。昔日独孤求败纵横江湖30年，从未败过一次，孤独一生，求一败而不能，最终老死山中，却不知道，他早就败给了时间。”
“失败就是失败。人总会死的，败给时间并不算失败，败在剑下才是一个剑客真正的失败。你败在剑下，反而是时间收留了你，让你在这个世界上苟活了20年。我自知我已天下无敌，我手中的剑只会给他人带去失败。”
“你还成不了天下第一。
“不错，以你现在的武功，没有人可以战胜得了你。
“其实除开时间，还有一样东西你也战胜不了——谜，或者说事实的真相。剑法中最厉害的一招是无招胜有招。因为无招，所以无以言破。招式都没有了，你还破什么？因为是谜，你都不知道你要战胜什么，你怎么战胜它？当你举起手中的剑，却不知道杀谁时，你还能不败吗？”
独孤无痕长叹一口气，略有些迟疑，道：“到了现在，你才跟我讲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动手吧！”独孤剑伸着脖子，闭着眼睛，等儿子出剑。
“我会很快动手。不过在杀你之前，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要我杀他的理由！”
“杀人根本无须理由！要么杀掉对方，要么被对方所杀！”
“你错了！父亲，杀人最需要理由！就像你当年一样！你无非是为了扬名，受到江湖中人尊敬而杀人！你变成了残废，这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纵使你什么也不说，将来我也会查得一清二楚，包括你怎么被打败，败在谁的剑下。”独孤无痕气息均匀，岿然不动。
独孤剑叹息道：“你一直以为我败在雪地红狐的剑下。你认为只要你打败他，就会走出我的阴影。你以为我当年出门之前，告诉你如果我回不来，就找雪地红狐索剑，然后杀了他，自此认定他就是打败我的那个人。可我回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回来？我回来了你还有何理由杀他？”
独孤无痕不以为然地道：“我不想知道，我杀了他，他败在我的离恨剑之下，我战胜了。就这么简单。”
独孤剑黯然道：“你会后悔的。”
独孤无痕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我后悔。”
独孤剑道：“你要知道，有的时候，虽败犹胜。”
独孤无痕道：“父亲，你又错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秦始皇击败了六国，刘邦打败了项羽，秦始皇胜了，刘邦也胜了，项羽却一败涂地。你能说项羽也胜了吗？你败在了他人的剑下，还被人生生地弄残了双腿，你能说你胜了吗？不能，你永远都是失败者！”
“看来我没必要再说什么！”独孤剑感到自己真的糊涂了，30年朝夕相处，竟不知道，在儿子的眼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当年为了争夺天下第一，亲眼看到妻子死于他人的剑下，几近家破人亡。
如今再去回味，亦不过是过眼烟云。
“的确已没有多大必要。你刚才那番话告诉我，雪地红狐并非打败你的人。打败你的另有其人。这些我都会查清楚的，以后清明节给你烧纸上香的时候，我会跪在坟前讲给你听！”独孤无痕将长剑放在了石桌上，只挥了挥衣袖，一袭黄沙朝着远方游走而去。
独孤剑栽倒在地上，头滚落在身子前方，慢慢停止了滚动，因为独孤无痕只让它停在现在的地方。
独孤无痕已然达到心剑合一，心之所至，剑之所至，父亲独孤剑的头之所至。
他让父亲的头停在哪里，父亲独孤剑的头就停在哪里。
然而，千年后的某个深夜，独孤无痕却无法控制自己坠落，落进韩雨烟的深海。
长剑上留一抹鲜血，沿着剑尖滴下！
“你安息吧！这些年来，你一直活在痛苦和绝望中，内心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现在你可以安息了！以后所有的一切就让我一个人去面对吧！父亲——这是痕儿为你做的第一件事——”独孤无痕掏出黑绸巾，将长剑慢慢地拭净，再用红布将父亲的头包了起来，提在手中，绝尘而去。
十七
韩雨烟已经穿好衣服。疲倦似乎已经远离她而去，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独孤无痕已经很难再拒绝韩雨烟的请求了，开始思考起来，如何改写她的命运。
“想好了吗？”穿好衣服的韩雨烟倒进了独孤无痕的怀中，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正在想。”独孤无痕低下头去，吻着韩雨烟。
“不如我帮你想吧。我知道你很为难，我只希望你能让我摆脱刘怀三，其余的你不用考虑。”韩雨烟一边吻着独孤无痕的嘴唇一边温柔地说。
“你想怎么摆脱？”
“要想让一个人摆脱另外一个人，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让那个人死去。我要你杀死刘怀三。”
“那样我不成了杀手？”
“你本来就是个杀手，你还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杀手，你比杀手还要可怕。”
“那——你想我怎样杀死他？”
“好歹我也跟他夫妻一场，我求你不要让他死得太惨。让他死得安详一点，最好带着满足而死。另外，死得要快。”
“他平常都有哪些嗜好？”
“你不知道？”韩雨烟动了动，去咬独孤无痕的耳朵。
“喝酒？赌博？”
“是的。但他还有另外一个嗜好，恐怕你还不知道。”
“哦？那是什么？”
“打望。”
“打望？”
“打望女人——在大街上，一直盯着来来往往的女人，看她们的****跟屁股，看她们的腿和腰，看她们的脸蛋。对方迎面走来，他看了觉得不满足，等别人从他身边走过去，还要转身追着看。更为可气的是，他竟盯着大街上的广告画不眨眼，每次穿过步行街，他总会望着墙壁上广告画中那些只穿着内衣的女子淫笑，全然不顾影响，也不注意周围发生什么事情。”
“那他看过这些之后，都有什么反常现象？”
“你不知道？别忘了我们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这一点你比我还要清楚。”
“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
“他嫌弃我的****太小，说我的屁股不够翘。这个狗杂种，他有什么资格嫌弃我？是，我的****没有广告画上的那些大，我的屁股没有广告画上的那些翘。可我有漂亮的脸蛋，有修长的大腿，我的皮肤白皙嫩滑。他懂什么？”
“他不懂。你说得对，他是应该死！”
“你告诉我，想好让他如何死了吗？”
“差不多了。”
“快告诉我！”韩雨烟借助搂着独孤无痕脖子的力量，坐了起来。
“我打算得让他先喝点酒。”
“很好。喝点酒容易滋事。”
“然后，我让他穿过你说的那条步行街。之所以上步行街，是因为他刚和几个男人有过一次热闹的谈话，其中就谈到了你。那几个男人的口中分别透露出对你的好感。大家都羡慕刘怀三，说他****的上辈子不知道积下什么阴德，找了你这么个漂亮的女人。其中一人恬不知耻地说，他要娶了你，天天晚上搂着你睡觉，睡着都能笑醒。刘怀三突然意识到你的好，觉得对不起你，想起了你曾提过想买位于步行街的美美时代百货四楼的一款乳罩。他决定把它买下来，当他走进步行街入口，抬头便看到了美美时代百货楼上的大幅广告画，画中几个女子浓妆艳抹，一个穿着紫色内裤，紫色乳罩，煞是好看。他停下来细细品味，心想，就这款好。他想象着这款乳罩戴在你身上一定非常漂亮。就在这时，一辆保时捷开进了步行街。”
“你想让他被车撞死？”
“我的确是这个意思。”
“好，就让他这么死。不过，最好让那辆保时捷以每小时300公里的速度撞他。”
“为什么呢？这样似乎不符合常理。通常在市区，车是不可以开那么快的。”
“要让刘怀三死得安详，死得快一点，必须这个速度，甚至更快。”
“好吧，就这样吧！”独孤无痕感到了一丝疲倦，他总算可以从韩雨烟的纠缠中摆脱出来了。
十八
韩雨烟离开后，独孤无痕又感到有一丝不舍。
这时，疲倦肆无忌惮地袭击了他。他走进卧房，倒下便睡，一睡就是10个小时，醒来时已是黄昏。
梦中，他再次梦回江湖，仗剑杀人。
走进书房，独孤无痕再次拿起石将军的日记。他有好长时间没有阅读这本日记了。
独孤无痕没打开日记阅读，他想起了韩雨烟。
他感到自己答应韩雨烟帮她杀死刘怀三，实在有些感情用事。
此时此刻，他多想有个人可以倾诉，给他意见，至少帮他排解心中的苦闷。
要是南诺紫在身边就好了，独孤无痕想着。
有南诺紫在他身边，他感到干什么事情都顺利。南诺紫不是一般的鬼，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鬼，她能帮他渡过一切难关。
南诺紫有几天没有来了。
自从五月以来，南诺紫来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了，而且每次来待的时间越来越短。
也许，南诺紫今夜会来。
独孤无痕终于翻开日记，接着上回的地方读着。
日记：第03则
1990年9月21日
星期五
农历八月初三
庚午年乙酉月乙丑日
昨夜，我仿佛听到了童梦紫的呼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