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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李文华这次来,有军车送,但没有那么多军人陪了,不在职了,也用不着那么多人陪。他和军花比大金先到。我妈看见李文华,就悲伤和感动地握着李文华的手,李文华拍着我妈的手背说:“伯母,节哀顺变。”这一天是四月里的一个阴天,太阳只是在早上现了下就不见了。两点多钟,一辆挂着深圳牌照的车停在门外,何家桃、郭香桃和郭承嗣及郭香桃的大儿子郭霆下了车,郭霆二十岁了,在郭承嗣开的酒店做事,他个头不高,矮矮壮壮,和郭承嗣轮换开车来的。郭承嗣去年在深圳的另一街区开了家大酒店,同时买了辆二手沃尔沃,他们一家人天不亮从深圳出发,开着银色的沃尔沃轿车飞奔而来。何家桃一下车就跪在棺材前哭,哭得很伤心。郭香桃和郭承嗣没哭,两姐弟与外公几乎没在一起生活过。白玉见郭承嗣一身笔挺的西装,一辆锃亮的沃尔沃停在院门外,走拢去拍了拍郭承嗣的肩,“发了啊你。”郭承嗣掏出软中华烟,递一支给何白玉,咧嘴笑道:“大哥抽烟。”郭承嗣胖了些,一脸生意人的精明相,再不是七十年代初那个剪个锅铲头,尖嘴猴腮说一口资兴土话、一双贼眼滴溜溜转的穷困青年了。在他脸上再找不到一点自卑和猥琐,见到的是大方、自信和能干汇集到一起产生的神采。他成了爹这支血脉里冒出来的第一个百万富翁。

何白玉简直有点嫉妒他,说:“没想你几年功夫,就成大老板了。”郭承嗣说:“还不是大哥抬爱。”郭香桃在一旁说:“早几天我还跟承嗣说,当年不是白玉大哥留下他,写张纸条介绍他去农业机械厂学厨,他也不会干这一行。我弟有今天,真的要感谢你白玉大哥。”何白玉这人没心没肺,很好哄,随便两句话就能把身材高大的何白玉哄倒,他竟在爷爷的灵柩前大笑,这让他妈指责地横他一眼,“白玉,你发神经吧?”玉珍喝道。

三点钟,何大金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他只身来的。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来,几年后他死在贵阳,死于心脏病,——那是他母亲家的遗传病,我们家族没有心脏病史。这位我爹当年的警卫营长被岁月那支无形的大军打垮了,秃了顶,背有些驼,脸上满脸的悲伤,就阴霾霾的,仿佛要下大雨了。大金见我爹的尸体已搁在火葬厂送来的玻璃钢棺材里,便大叫一声“伯伯”,人就跪在棺材前。着一身摘去帽徽和肩章军服的前某大军区副司令员李文华对大金说:“大金,只等你看你伯父最后一眼就盖棺了。”爹穿着干净的缎子寿衣,笔直地躺在棺材里,脸被火葬厂的化妆师美化了,就不显得那么老,面色就安祥、红润,犹如在午睡。大金看着棺材里的伯父,眼窝里的泪水扑沙沙地往外涌,哭道:“伯伯呜呜呜呜侄儿是您养大的,您供侄儿读书,从小就教育侄儿,侄儿不孝,一天都没侍候过您呜呜呜呜。”

五一是一早赶来的,没有人看见他进门,等我发现他时,他已站在我身旁。国庆和五一把大金拉开,棺材就轰然一声,盖上了。大家坐在院子里,空气十分凝重,一家人就在这种凝重的空气中呼吸和喘气。郭香桃看着棺材说:“我要搭帮外公,当年不是妈来找外公,外公又去找省领导,我现在可能还是在资兴的小县城。”她说这话时满脸深情,“来的路上我想过,如果不是考上了大学,就算我爸的‘右派’帽子摘了,最多是给我在资兴安排一个工作。”她看眼坐在一隅望着大家的她与前夫生的郭霆——这青年长一张扁平的脸,身材相貌都似乎与何家人无关——“因为我已结婚,肯定是就地安排工作。我们一家人的命运是外公一手改变的。”李文华看着脸色很好强的郭香桃,“你们当年是吃了不少苦,”他又望一眼郭承嗣,“但事物是辩证的,有时候坏事会变好事,正因为你们姐弟当年吃了那么多苦,所以就都能吃苦,能吃苦、舍得干才会有今天。”李文华又说:“不经历磨难,是做不成大事的。我常跟我的两个孩子说,不要只想着享受,拈轻怕重的人到头来都是一事无成。”大家望着李文华,郭香桃望一眼她母亲,也同意地点头说:“那倒是。”

天还是阴天,四月的气温还有点低。老奶奶仍穿着厚厚的衣裤,始终坐在棺材一旁。爹的死,恐怕对奶奶打击最大,这对母子,相处将近一个世纪,没想先死的却是儿子。老奶奶没哭,人缩成一团坐在藤椅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凄惋。吃晚饭时,老奶奶和妈都不吃,我就舀两碗墨鱼汤,妈只喝几口就放下了,老奶奶一口也喝不进。李文华对老奶奶说:“您不能倒啊,老奶奶。”老奶奶说:“还什么倒不倒啊,早就是该死的人了。”

追悼会是在殡仪馆开的,规格很高,来了很多省、市领导,省长也大驾光临。省人大、省政协不但送了花圈,领导也全来了,都表情严肃地与我们握手,要我们节哀。另外,全国政协、中央民革也发来了唁电。省长的那篇悼词,听上去真有些让人不相信,好像我爹不但是起义将领,还是个名留青史、光明磊落的大功臣。这让我们傻了眼,仿佛是在追悼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老人,因为那篇颇为夸张的悼词里,我爹似乎不是国民党、而是多年前我党派他打进国民党的一名地下工作者。这当然不是事实。追悼会上,另外还有一拨人,是李文军通知来的一些我爹的前部下,都是些八十岁上下的老人,来悼念他们的老军长,前后来了一百多人。他们听到扩音器里播出来的正面歌颂我爹的悼词时,脸上几乎都挂着肃穆的冷笑,甚至不满地小声议论起来。但是,当全体到会的人排着长龙向遗体告别时,他们却表现得相当恭敬,走到灵柩前脱帽,面对遗体深深地鞠躬。青山街上也来了很多心里一直就敬重我爹的老人,他们是自己来的,年纪大多七八十岁,少年时他们便觉得我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爹死了,他们就相邀着来送我爹一程。这些自愿来吊唁的老人走时对我说:“当年打日本鬼子时,你爸爸是这个!”他们手中的大拇指都翘到天上,指着天,仿佛我爹是天。我为爹欣慰,忙代替我爹回答:“谢谢,您太过奖了。”

老奶奶是在八月里一个最热的日子里去世的,爹的死虽然不是直接导致她死的原因,却也是主要的。爹死后,老奶奶的精气神也随着儿子的去世泄了,开始说胡话,说我爹没死,是去打仗了。“他是团长,”老奶奶一脸神秘的样子说,望着我和我妈,仿佛是要向我和妈透露机密,“赵恒惕派他去打鄂军。”老奶奶的思想跌落在二三十年代。一只画眉鸟落在葡萄藤上叫,老奶奶却坐在客厅里唠叨过去,她对现在不感兴趣,今天吃什么,下一餐吃什么,她都不问,端给她,她就吃,不端给她,她也不要。有时候没人理她,她就伸出一只手摸索着走,腰勾得很厉害,像只受伤的老虾移动。老奶奶已不知冷暖了,六月份,我们都穿衬衫了,她还穿着棉袄。妈就帮老奶奶把棉袄和毛衣都脱掉,这才发现老奶奶的身体很干瘪,看上去像只老螳螂,仿佛伸手就能把老奶奶抓起来放到桌子上一样。何懿看见了,皱着眉头说:“老奶奶,您这么瘦啊?”老奶奶就对她的玄孙女说:“你老奶奶是快死的人,吃什么都不长肉。”何懿十岁,身高长到一米五了,长相既像国庆又像高小霞,圆圆的额头,长长的下巴,一双像高小霞的双眼皮眼睛,很大。老奶奶说:“何懿是个福相。”

街上声音嘈杂,汽车驶过的声音和人的叫骂声,青山街变成了长沙这片大工地上的一处小工地,整日是搭脚手架的声音和搅拌机搅拌水泥的声音。有人居然走来,问我们房子卖不卖。我说:“不卖。”那人大热天还打领带、穿长裤,实在有点装腔作势。那人掏出名片说:“我是宏达房地产公司的,如果你们卖,请您优先考虑我们宏达房地产公司。”出于礼貌,我接了名片。家里的葡萄藤上,落满灰尘,院子里也尽是灰尘,就连盛开的美人蕉和月季花瓣上也落了些灰尘。长沙成了一个尘土弥漫的世界,看不见蓝天了,天空永远是灰色的。一天,李文军和王玉珍来看老奶奶,在院子里站了五分钟,头上和肩上就落了灰尘。李佳拿条毛巾给王玉珍,王玉珍就拿毛巾打灰。老奶奶抓着王玉珍的手说:“你吃什么东西啊把你吃年轻了?”王玉珍说:“就是吃普通的饭菜。”老奶奶把王玉珍的手抓在手中,坐到客厅里,看着李文军,又开始回忆:“一九一一年,我和文兵他爷爷为逃避何家山的土匪,第一次来长沙时……”老脸上一片朦胧的热忱,就虚无飘渺的。

老奶奶等于是活着的死人,满嘴唠叨的都是一九四九年前的事,越说越远,连做姑娘时候的事也被她一件件回忆起来了。有天,老奶奶突然对我说起爹在世时从没人提及过的事:“解放那阵子,白崇禧想拉拢你爹,晓得你爹能打仗,有天他把你爹叫去,要送你爹一箱黄金,你爹没敢要。你爹这人憨厚、耿直、不贪财,知道报恩,不会背叛器重他的人。昨天夜里,你爹在奶奶房里坐了很久,说他在阴间里与金林和金石团聚了。你爹告诉老奶奶说金石被锁起了,头发都白了。我问你爹,阴间里人也会老?你爹说金石在阴间造阎王爷的反。”老奶奶的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阴一句阳一句,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八月份,长沙热得真像一只火炉,一家人都躲在空调房里。老奶奶不吹空调,她不觉得热,她仍然穿着绊扣的妇母装,坐在客厅里或坐在她自己房里,从老奶奶的窗户望出去,有一棵槐枝。那是生长在墙外的槐树,这两年这棵槐树又长高大了,枝叶从我们家的院墙外伸了进来。老奶奶说:“槐花可以吃,清火的。”这话当然是在阳历三四月份说的,那时槐树枝上开满一串串细小的白花。老奶奶死的那天中午,我走进她的房间,那张皱纹像蛛网一样密布的脸笑了下,笑完后老奶奶说:“文兵,给你爷爷搬张椅子,你爷爷在阴间住的地方很潮湿,患了风湿病,腿痛得厉害,要坐呢。”我知道老奶奶又在说鬼话,她又说:“文兵,你让一下,你挡了爷爷的路。”我困惑地移开一步,我身后除了墙壁,再没别的东西。李佳端着玉米粥送来,老奶奶只喝了两口就不喝了,说粥是苦的。

就是这天下午,老奶奶去世了。我死去整整三十年的爷爷克服了腿痛的毛病,从阴间赶来“接”她走了。我想老奶奶是自己要死,因为她这辈人早死光了,儿子这辈人也死光了,她觉得活着毫无意义了。那天上午,我爷爷来接她时,她没有拒绝,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亡夫。没有人为老奶奶的死流泪,老奶奶活了一百一十多岁,阳世上能活到她这个岁数的人确实不多。我打电话给国庆,还打电话给五一,他们只是“哦”了声。我问妈,是不是该打电话给李文华和何大金,妈摇头,“不要麻烦他们,前不久才来参加你爹的葬礼,告诉他们,他们不来又不好。以后再告诉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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