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古城内巷，每天上下班的时候，人们就会看见一个忧郁的中年女子匆匆走过。早上，她从那座旧公寓匆匆走出，晚间，她又匆匆走回那个旧公寓。小巷里的人说她是一个女工，离了婚，带着一个小女孩过着清贫的日子，此外，人们就不再能说什么。
对于美好的东西，人们似乎总是健忘的。
是的，召集这里的人们已没有谁能说出这个女工是谁了 。然而，健忘的何止是这些普通的百姓？
15年，苦恼一直死死地纠缠她，似乎有必要着重说明一句，本文开篇走出来的那个忧郁的中年女子就是当年被我们隆重宣传过的青年的典型杜芸芸。尽管那时她并不情愿被“塑”成典型，但那时由不得她，就像后来冷落一定要降临一样。
1982年，正值改革开放之初。商潮乍起，金钱以它独有的魅力在强烈地诱惑着不胜奇愕的国人。恰恰在这时候，一个25岁的苏州姑娘用自己惊世骇欲的义举在金钱的魅力面前显示了人格的强大力量。那年，她继承了一笔10万元的遗产，那是她的养母留给她的。她当时的月薪仅有40元左右，只要把这钱存入银行，那么她每月就可坐享几百元的利息，这是许多人连作梦也不敢做的事。这个过惯了穷日子的普通女工却没有把这笔钱据为已有，而是无偿地捐给了国家。她说：“这钱不是我的，我要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这钱应该用来支援国家建设！”这个女工就是苏州丽华印染厂的杜芸芸。
当初，杜芸芸做出那个抉择时，并没有想到要做什么名人，她后来甚至还执意拒绝过名人的桂冠 。但这无疑是徒劳的。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杜芸芸”三个字就红遍了全中国。新华社发了通稿《人民日报》、《肖明日报》、《解放军报》、《中国青年报》、《中国妇女报》等都先后发了消息、通讯、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都播发了这一新闻。著名作家姜滇以杜芸芸的故事为蓝本，创作了中篇小说《清水湾淡水湾》，上海电影制片厂又将小说改编成同名电影，由张瑜主演并取得轰动效应，成为那一年的国庆献礼片。杜芸芸再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已没有那种可能了。她无可奈何地做了她不想做的名人。
就像我们曾经有过的许多名人一样，杜芸芸终日被包围着。她出席各类相干的不相干的会议，领导指派她到各地巡回去作报告，各地也纷纷前来邀请她去教育大家。以至于后来，她不得不戴着墨镜上下班。据作家美滇对笔者讲，“起初我采访她时，相当艰难。找了几次，都找不到。后来我就守在她们厂的门口等她，那天终于她出来了，人们告诉我戴墨镜的那个姑娘就是，我一下子冲过去……”姜滇那时早已是一方名家，而且是受江苏省作家协会之命前往的，其情形尚且如此，足见当时杜芸芸之红紫。作为一个普通青年工人，杜芸芸这时却异常冷静，她没有被暖风醺醉。她对姜滇说：“姜老师，你实在要写我也不拦你，但你千万不要写成报告文学，不要在文章里提我芸芸的名字，我已受不了，我不过就是个工人，我不愿做名人，我要继续过普通人的日子……”姜慎不得不改变初衷，将一篇报告文学的素材写成了小说，但人们看了由小说编成的电影，还是要说：“看哪，我们的芸芸上了电影了……”杜芸芸不止一次地对自己的爱人哭诉，“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我只爱我过去的生活……”然而不行！作为苏州的光荣，她一再被爆炒。热怀的领导不满足于对她进行宣传，还送她上了大学，毕业之后，又要她去共青团江苏省委做干部。但这时，闲话终于风行并盛大起来，“杜芸芸把钱交国家不是什么为了支援建，而是为了沽名钓誉，是为了做官……”于是有关领导谨慎了，另一些有关领导不但谨慎，而且警惕了。议来议去，人们觉得杜芸芸还是回到厂里的好，杜芸芸终于长长喘出一口气。但人们坚持让她做厂里的工会副主席，她推辞，不行；坚拒也不行。1987年，人们在厂工会办公室里给她准备了一个办公桌，让她去办公。不久，又把她的爱人调到工会图书馆来管理图书。她向领导提出异议：“夫妻俩不便在一个部门，况且又是上下级关系，这不利于工作，也不利于家庭……”没人理会她，当初一直关心她的领导先后都退休了，她的专声不再有人愿意听。况且，时过境迁，昨日的新闻已成旧事，人们的兴奋点已开始转移；又况且，过去的老领导树的典型，与如今的人又有什么相干呢？倒是另外一种声音引起了人们的兴趣……
“杜芸芸是名人不好领导！”
“杜芸芸比领导都有名气，骄傲得很！”
于是杜芸芸就和丈夫在一个部门别别扭扭地工作了十多年，直到1995年丈夫离她而去。
1995年的某一天，杜芸芸的丈夫把十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地冲她发泄了出来……
“我受够了，我不愿当名人的丈夫了。十五年了，我想说的不敢说，想做的不敢做，就怕影响你，我就是你这个名人的影子！，堂堂的男子汉，我在图书馆里一蹲就是十多年，我的青春都耗光了！求求你放了我吧，放我一条生路，我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善良的杜芸芸能说什么，她只好含泪送走了丈夫，将所有的痛苦一人担起，带着14岁的女儿过起了孤苦零丁的日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所在的那个小厂越来越不景气，竟连每月300元的工资也难以按月给工人支付了。她和孩子的生活日益捉襟见肘。女儿艳艳已读初二，功课之余，她像她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一样，想上街玩玩，想和妈妈要一件好看的衣服。她总是无奈的劝女儿道：“妈挣的这点钱只够供你吃饭的，我们不能过得太讲究了！以后工厂破了产，妈妈怕是连饭也供不起你了！”有时孩子一气，就要忍不住质问她；“妈妈，当初姥姥留给你那么多钱，你为什么白白地献出去？你换来的是什么？是无尽的苦恼！你看看现在谁还管你呀！”她听了，心里非常难过，她不知道该怎样对孩子讲，她甚至感到没有能力来说服女儿，但她还是语重心长地说：“艳艳，我们应该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不是自己挣的钱，一分也不能要！你要好好学习，长大以后要靠知识、靠本领来挣钱！”每月开资，是她最为难的日子，她将300元钱，平放在那张旧木桌子上，分成若干份，哪一份给孩子读书用，哪一份用来买粮买菜，哪一份用来交房租，以及煤水电气费，左算右算，也难免左右为难。她那个小屋子里，发出一声声长叹。她做这种计算时，总是背着孩子，她不愿让孩子看到她的难处，她希望孩子心里都是阳光。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加强营养，可是每月不足300元的工薪却不能保证这一点。刚强的杜芸芸为难了，自己可以吃得随便一些，孩子怎么能行呢？
为了女儿，她向领导张口了。
“能不能考虑给我换一个厂，不管做什么，有固定的收入就行，我得养活孩子！”没有理会。
“我什么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我是优秀党员、‘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背后才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名人，哼！谁敢要你呀！”
公司有时也借用她的名字搞促销，让她和姐妹们一起站在街头卖丝绸，人们听说是杜芸芸在叫卖，那丝绸就多卖几尺。但这些于公司、于她们厂都是杯水车薪，都不能对亏损有多少的帮助。而且，卖完也就完事，人们只有在哪一天想起还要上街促销的时候再想起杜芸芸，杜芸芸又必须得去因为名人必须服从安排，否则，否则那就是骄傲了，而骄傲又历来是名人之大忌。
南京的一家小报报道了她的清贫生活状况，一时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那是那个记者在没有经杜芸芸同意的情况下，发表的一篇替杜芸芸说公道话的文章。在此之前，中央及各省市的新闻单位的朋友也都多次要为她呼吁，但她怕给领导带来麻烦，总是千方百计阻止记者朋友写稿。这一次，是她没有料到的。小伙子出于义愤，招呼都没打，从苏州回到南京就把稿子发了出来。果然不出她所料，有关领导真的发了脾气，桌子一拍，“杜芸芸想干什么？出名还不够吗？难道我们对她的照顾还不够吗？“杜芸芸害怕了，她不再企望人家会给她调换工作，她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别在有什么不祥降临，因为她和女儿孤立无援。
当然，也不都是冷漠，妇联的领导在报上看到了她的窘况后，亲自来慰问她；艳艳所在学校也提出要免掉学杂费；一些个体户听说后，纷纷来找她，“芸芸，跟我们走，他们不管你，我们管！我们合伙以你的名义开公司，不用你投一分钱，保管你坐在家里净得利润！”但这些热情究竟显得单簿，对此，杜芸芸只有苦笑，她没有抱更多的希望。除了组织上的安排外，她不想接受任何一方的恩赐。她是党员。她不想让自己所在的那一级组织难堪。
她开始学习电脑，希望掌握一技之长之后，组织上在考虑她工作时能有更多的选择余地。电脑熟练了，仍然没有来过问她。有人劝她，“不行就送送礼吧，现在流行这个！厂里那些安排了的人有不少都是走的这个路子！”她坚决地说：“即使厂里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去败坏党风，到啥时候我也不能忘记我是党员！”于是，杜芸芸就一直留在那个行将倒闭的小厂里。
最近笔者给她挂了电话，她说：“下一步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我和女儿真的没饭吃了。有人说，我是名人，就是当保姆也没人敢雇我。可当名人那不是我的过错，我开始就没有要当什么名人，那名人不是我自己要的。我总是想念我能通过自己的双手挣到饭吃，我能凭自己的双手供自己的孩子读书，现在看来，我是有些天真了。实在不行，我就只好上街摆小摊，只要大家觉得这样能过得去就行，我是无所谓的，我是工人，没有什么过得去过不去。摆小摊做生意，也是劳动嘛！”笔者听到这里，心里禁不住有些发酸，半晌，才问了一句没什么意思的问题，“芸芸你现在对你15年前的行为，怎么看，你不后悔吧？”杜芸芸坚决地回答：“不！我不后悔！因为那钱我没有给别人，我给的是我自己的国家！”
当笔者通过电话，把杜芸芸的现状告诉老朋友姜滇时，老作家声音哽咽地说：“杜芸芸上街摆小摊那将是全国的好新闻，可那不是我们的光荣！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芸芸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纯洁的姑娘呀，她是那么爱我们的国家，那么爱我们的社会，不应该冷落她，不应该让她受委屈，芸芸她应该有一个好的结局，不然我们说不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