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体模特，在如今的农村还是一件惊世骇俗的奇事。陕西省长安县长胜坊村年过六旬的农民老汉贺林彬十多年来，顶住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坚持到西安市美术学院做人体模特，成为黄士高坡上农民做人体模特开天劈地的第一人，西安美术学院的师生说他为美术做出了贡献，那贡献的后面还有常人不知道的辛酸故事和与命运进行抗争的顽强精神。
在陕西，有句方言，叫“原上”又叫“坡坡”，翻成普通话，就是黄土高坡。大西北的风，卷着黄土吹了数千年，堆积而成一个又一个黄土高坡。这种地方风沙大易干旱，农业收成不高，一般说来，住在黄土高坡上的人是比较贫困的。“住在哪里？”“……坡……坡”外地人问的时候，坡坡上人的回答往往吞吞吐吐，姑娘们听了这两个字常常是扭头就走。
农民模特贺林彬的家就住在长安县长胜坊村的“坡坡”上，长安县离西字市不过十几公里，长胜坊村离长安县也不过几公里，但是就由于村子在“坡坡”上，村子就成了贫困村，村人就成了贫困人。
从西安来到长安县，从长安县一条主干道的旁边上去，过七沟八梁，走九曲十八变，再爬上一个高高的“坡坡”，看见零零散散的几行民房，这就是长胜坊村了。
村头有三两个修鞋匠，向他们打听做模特的贺林彬，一个年岁大的“吃”地笑了，声音比他手中拉出的线还绵长，“在那边”在他笑终于到了终点时，他手才向村东指了一下。
贺林彬家没人，门半开着。一条瘦小的狗蹲在门边。
等了一会儿，贺家的门前已围上了一群闲人，又等了一会儿，闲人中有一个高声说：“婆姨回来了。”
贺林彬的老伴，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眉目间堆满忧愁。她好言劝走了闲人们就让记者进了屋。
这是一个两进院套，前院的三间房是新盖的砖房，后院的三间是老式泥房。这个老妇人挑了新房最好的一间作为这天的会客室，但最好的一间也不过就是一铺火炕，两个木柜，三个小凳子而已，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个家庭应该是准确的。
“他不在家，去美术学院上课了，今天要晚上十点多才能回来……我们有五个儿子，家里负担重，是村里的特困户，可是政府发下来的救济却从来得不到，没有人通知我们家，都让别人领去了。本来嘛，我们娶了三个媳妇，可就是因为日子难，老大老二的媳妇都扔下娃子跟别人跑到西安去了，大媳妇扔下两个男娃，二媳妇扔下两个女娃，要吃饭要上学，我们不管谁管？去年春节，老大媳妇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一次，住了一个多月，又跑了，还拐走了老大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说起来，这个大媳妇是最没有良心的，当年我们从陕南娶她过来，她的家比我们还困难，等于是我们给她吃饱了饭。可是吃饱了饭，她就跟人跑了。我们的老三，脑子有病，我们要养活要给他治病，老五还没娶媳妇，现在老大老二又等于没了媳妇，我们还要给他们娶媳妇，这需要很多钱，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把这些钱挣够。我都快愁死啦。老伴这人硬性，开朗乐观，爱说爱笑，从不像我这样唉声叹气，这些事没有难住他，他说这些钱慢慢挣。那时，就是十多年前吧，美术学陆军在长安县，离这里不远，他认识一个那里的老师，通过这个老师的介绍，他就去做了那个，村里那时议论很多，都是些难听的骂人话，他不管，我也管，只要能活下去，能让我的娃们活下去就行了。现在做了那个，日子总算有点望砂，去年我们花一万八盖了三间平房，这是老伴挣了十多年的钱。他吃了很多苦，还挨村里人骂，有一年出了车祸，被人撞伤了，可是他没休息几天，就又去上课了，他从不告诉我挣多少钱，听说一节课下来能挣3元钱，他不告诉我，是怕我嫌钱少活累不让他干。他每天早出晚归，不得休息，现在学校搬到西安去了，他要上车下车地倒好几个来回才能到学校。晚上十点下课，他再摸黑回来，走到家每天都要半夜的时候，中午他就吃我给他带的干饼子就凉水。有时，我为了让他在外面吃点好的，就故意不给他做饼，可他就花一两元胡乱吃一点。”
贺林彬要夜里十点以后才能回家，我只好乘车回到西安市。
4月6日上午1时，贺林彬坐在西安市美术学院的一个教室里，他的前面是黑压压的一群画素描的学生。
这天学生们画的不是裸体，贺林彬是穿着衣服坐在那里。
贺林彬绝对不是什么美男子，他只是一个瘦小枯干的驼背老头，与他那个高大的老伴形成对比。
他的头部圆而小，看去似乎很文弱，但刀削似的鼻梁突出的吻部和方型的下巴却暗暗地在那里显示男性的力量，有点不屈不挠的味道，他剪着长短不齐平头，黑黄的面皮上皱纹稠密而深，好象里面聚集着什么隐藏着什么，让人想起长胜坊村多褶而英张的坡坡断面，想起坡坡上九曲十八弯的土路上拥挤而杂乱的车。圆而黑的眼睛此刻消然躲在高高的眉骨之下，仿佛什么都没有想。虽然瘦小枯干，但却也结结实实，纹线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块坚硬的瘦石。
一位知名的画家对贺林彬的形象作如下分析——
“这是一个最有魅力最有味道的模特，他面部骨骼分明，眉棱比一般人高，眉梢的纹里鲜明，也就是说，他特征突出，是理想的男模特。并不是漂亮的人就能做模特，关键就是要有这种特征。男模特最难找，这个模特应该说是难得的。他一坐在那里就能找动老师和学生，他身上有取之不尽的东西。”
贺林彬在西安美术学院做十多年模特，老师和学生们画了数千幅的油画，现在都收藏在学院里。其中师范系的讲师陈欣画的油画《人像》还得过大奖。
中午说好的，下午1时我们在学校门口见面。我刚一走进校门，他就从花坛旁站了起来。西安的四月天已经很暖了，没有地方谈话，就在绿草茵茵的校园进而做露天采访也好。
贺林彬那双躲在眉骨下的圆而黑的眼睛忽然生动起来，满是光辉。
“他们画我画了好几千幅，我一幅也没要，都给了学校，我要那个干啥？我拿了人家钱，就应该让人随便画，不能得寸进尺要这要那的。我今年62年，我在青海当过十年兵，是空军地勤。后来复员到西安在床单厂当工人，退休后回到老家种地当农民，每月300元的退休金不够呀。可是，种地卖粮食也不顶什么事。我家进而是特困户，我比别人更难，没有办法，我不干点啥娃们咋活？美术学院的老师让我做模特，当时没人做，我就做了，一节课下来，穿衣服的给3元，裸体的给8元，弄好了，一个学期下来有一二千元的收入，这对我们家来说就可以了。可我们村的人看不惯，他们背后说三道四，说我不该干这事，说我这是伤风败俗不害臊，说是给村里丢人，我不在乎，我年岁大了，无所谓，不就是上一节课吗？再说当模特也是劳动，很辛苦的。我每天早晨从县里做长途车赶到市里，晚上十点多再赶回村里，也是起早贪黑呀。中午没有地方休息，就在学校的院里坐着，吃家里带来的干饼子喝凉水，一节课是四十五分钟，有时坐着，有时站着，可不信纸哪种姿势，都纹丝不动，时间长了，累死个人。血液不流畅，腰酸腿疼，那个滋味不好受，不比做农做轻巧，我也是六十多岁的人啦，这可耻吗？这是为了生存而劳动这是为艺术而献身，这一点都不可耻。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对做模特说三道四？我们农村落后，人们的观念不行，跟不上时代。我开始做的时候都骂我，连我的儿子们也反对现在村里都学了我，我的大儿子二儿子也开始做了这行。可是现在还有人对我指指点点，随他们的便吧……我第一次脱衣服的时候，心情很复杂，老师学生男男女女一大屋子的人都看着我哪。我犹豫了，我打退堂鼓了，想从教室里跑出去。可是就在这时候，有几个女娃子叫我老爷爷，他们一齐鼓励我，我也就不怕了，就这样，我过了第一关，从那以后，我渐渐就习惯了。”
占用了老人的休息时间，我很歉意，想到他第一节课只有几元的收入，尤其不安。于是，递给他一张纸币，老人强烈拒绝，我强烈反拒绝，如是者三，最后老人低下了头，很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十多年过去了，村里的人还不肯原谅贺林彬吗？还有人骂他吗？
我想起当天早晨在村口的一幕。从贺家出来，随便采访了几个村民。他们的见解如下——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汉说：“现在这不算什么了，我们想明白了，人家挣的还是干净钱。”旁边一个拄手杖的老奶奶听了嘴撇得有点歪，而且对老汉的观点表示坚决否定，她说：“脱得那么光，挣的钱还干净？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丢脸不害臊的事。”曾给我指路的那个鞋匠听了，就又“吃”地一声笑了，笑声照旧像他手中那条缝鞋线一样绵长，显然，他同意老奶奶的观点。
那个不断用手摩挲牛尾的秃头小子听了，就甩掉牛尾，说：“我看人家贺叔没错。人家年轻时出去当过兵当过工人，见过世面，人家现在又当了模特，这有什么呀。这些年我们嘀嘀咕咕的，人家啥都没说，就是当了，天不也没塌吗？要真是可耻的事呀，那县里的警察早就把他抓了去了。我们就是不有人家有见识。”八十多岁的老汉听了这话，陷入沉思，老奶奶则用力咳嗽了一声，拄着手杖走了。鞋匠缝鞋的手停在半空做了个造型，不再笑。秃头小子又说：“怕怎地？过两天我跟贺叔说，让他也给介绍一群学生，我也去做那个。”几步之外的老奶奶听了，咳嗽就更加用力，老汉却瞅着秃头小子点头。
师生们的评价：
西安美术学院的一些师生说，贺林彬做人体模特意义不同寻常，他在农村开了风气之先，至少是在陕西农民中间传播了人体艺术，他让农民们认识到做人体模特不是什么丑事，而是一种美的职业。现在我们惊喜地在长安县睦到有为数不少的农民从黄地高坡上走下来，走进我们美术学院的教室做人体模特。在这个问题上，作为先行者贺林彬功不可没。换句话说，他使封闭落捕捞黄土高坡又向现代文明迈进了一大步，一定程度上他促进了农村的文明。想一想，农民能够正确认识模特并从而来到学校做模特，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进步呀。贺林彬62岁，是我们接触的岁数最大的农民模特，他这么大的岁数思想会这么新潮，这么解放，这是很少见的。有人说他就是为了生存，可农村那么多贫困的人为什么虽人就不愿做呢？
对贺林彬的人品，师范系的陈欣讲师这样评价……
这个模特工作很认真踏实，从来不迟到，常常是学生没到教室，他就先到了。也可以说很讲职业道德，他觉得拿了学校的钱就应该一丝不苟。和我们这些当老师的谈话很庄重，不大开玩笑。心也很细，重感情，知道关心人。有一次在闲聊时，我说我最爱喝农村的包谷粥，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谁知他听了就认真起来，第二天就拿来一袋包谷给我，而且说什么也不肯收钱。这人很好，朴实得可爱。
另一位教师说，其实我们给他的报酬不多，一节课就那几元钱，没有办法，学校就这么大的能力。可是他还是能尽心尽力地做，一点折扣也不打，他也没有那个心眼。他坐在那里，不论多么热的天，不论多么冷的天，说不动就是不动，让看了人心生敬意，他身上有农民那种老实厚疲乏吃苦耐劳的品格。他为我们的美术教学是有很大贡献的。
学生强军说：“贺老做了十多年的模特，对美术绘画也内行起来了，一些基本的理论基本观念都明白了。下课休息的时候，他常常走到学生中间去指导学生，什么五大调子呀，什么明暗交接钱呀，说得条条是道。这人不仅仅是质朴，他也很聪明很在智慧。”
老伴说他开朗乐观爱说爱笑，其实那只是在家人面前的表现，一些和他接触较多的师生说，贺林彬在学院里一向沉默寡言，他的表情很坚毅很顽强。回到家里故做轻松，那是因为他不愿让老伴和大大小小的娃们看到内心的沉重。在家里，他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丈夫、父亲、祖父，在外面却是一个挑着全家老小全部重负的艰难跋涉者。“很少能看到他的笑容。”人们这样说。
贺林彬今后的路：还做模特，一直做到死。
“今后您有什么打算？”
“还做模特，一直做到死。”
说罢，他点燃一颗烟，摆摆手，快步走回教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