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的旋律再一次迟疑地飘荡过来,凄凉的曲调摸索着夜之边缘向我侵袭,我疾步走上阳台,将身体探出护栏看对面那个纤细的黑色身影,她正慢条斯理地起伏摇摆……
价码与澄静
聊天,五百块一小时。
接吻,八百块一次。
陪游,一千块一小时。
做爱,一万块一小时。
讲出让人落泪的情话,一百万一句。
这是我给澄静开出的价码,亦是第二次包下所谓的“小白脸”,不晓得是算贵了,还是太便宜。
幽会时,澄静对他的身价只字不提,但是每回收取费用却是丝毫相差不得,他一脸温柔地接过我递来的纸钞抑或支票,仔细点查之后,再扶住我的下巴,将两片细薄的嘴唇贴上来,舌尖缓缓地在我口腔里打转,仿佛在吮吸灵魂。就在这漫长的湿吻几乎要把人内脏灼伤的辰光,他又总能及时地将舌头抽出我的唇齿之间,轻笑道:“免费赠送,欢迎品尝。”
没错,乖巧的澄静自然拿到过五百、八百、一千甚至一万块,但是我相信他绝对攀不上我堆砌的最高峰。一百万,无非是个与我的眼泪一样虚空的幻影罢了。
初遇澄静那天,电影午夜场恰逢散场,我随稀落的人群一道走出来,为时间浪费在一部无聊的片子上懊恼不已。一个男人唇边叼了根香烟,上来向我借火,身上套了半透明的亚麻质地白衬衫,被影院前厅明黄的灯光刺穿了稀薄的掩护,映出精壮扁平的胸肌。
我装作没有看见这个男人,避开他伸出的手往前走,当成在对付一个普通的搭讪客,就那么僵着脸。对方却意外地坚持,站在我身后大叫:“好吧!你借我打火机,大不了我请你看明天的午夜场,保证比今天这部要有趣得多!”
声音大得所有人均转过头来看他,我尴尬到无地自容,只好愤愤地回过身,掏出包里的打火机重重丢到他身上,银质浮雕花纹的金属方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状闪电,弹在柔软的亚麻布上,又无声坠地。我突然为自己这样莽撞的行为感到畅快,仿佛灌满忧郁的心湖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伤感正缓缓地流淌出去。
这打火机上有尔康的英文字母缩写,作为生日礼物它显得有点儿寒酸,所以分手的时候他带走了我送他的名表和钻石领带夹,唯独留下这个打火机。尔康总能精确地估量每一件物品的价值,然后决定要不要抛弃它们。
所幸,澄静收了那个打火机,我们又进去把那部蹩脚的电影看了一遍。他坐在我旁边,手捧爆米花显得很开心,笑容宛若暗夜里擦亮的一道诡异花火,我刹那间被那花火吸引住了,它在幽暗的电影院里闪烁欲望的光泽,又悄悄爬入我的双腿之间,擒住了那只饥渴的井口。我清晰地感觉到井中正慢慢涌起一股久违的潮汐,是从前尔康给予过的那种丰盈。
第二天,我便给澄静送了那张有点儿荒唐的价格表,他脸上时时绽放的纯净与性感随即被精明所代替。作为一个“小白脸”,他显然还不够老道,没能在他的客人面前表现出完全的专业,还是动不动流露些真性情,比如物质上的贪婪以及天真的放纵气息。
相形之下,尔康就要熟练得多,你在他嘴里听不到一丁点物欲的信息,有的只是甜言蜜语搭建起来的梦幻城堡,让你安心住在里面,忘却他的真实目的。也偏偏有一群蠢女人,会落入这样蹩脚的情欲陷阱,被他哄得欲仙欲死,直到他傍上一个比我更加富有的女人。据闻她承诺要带他去德国买一座真正的城堡,然后定居下来,我自然是买不起的,这才输了。
我从来不在澄静面前谈起尔康的事,可是经常猜想他们是不是互相认识,毕竟干过同一种行当。但是后来又觉得不可能,澄静与我之间的关系太过坦诚,坦诚到他会告诉我干这一行的毕竟见不得光,因此周遭朋友交往得要愈少愈好,赚来的钱大半要花在穿着上头,方才显得出身价,讨女人欢心。
澄静没心没肺的言行充溢着一种诱人的稚气,清爽的下巴隐隐泛起一片淡青色胡碴,尖细的鼻尖往下勾着。他经常顽皮地用舌尖去舔它,滑稽的表情让人捧腹。
与尔康狡黠危险的魅力不同,澄静更像一只任性的猫咪,总爱甜蜜地趴在你脚边安抚你,魂魄却潜伏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工作”时间之外,他依旧是一个健康平凡的22岁男孩,喜欢流行乐与村上春树的小说,酒量极差酒风却很好,常常酩酊大醉地给我打电话,对着手机又唱又叫:“你是富婆,我要一百万!我要一百万!”
一百万,对澄静来讲,的确是个闪闪发光的数字,虽然还买不起一座城堡,却足够让他得到自己心爱的女孩。
拉小提琴的女人
在我看来,澄静的物欲坑洞比较容易填平。我小心翼翼地与他交往,做爱时会关掉所有的灯,拉上厚窗帘,营造出比电影院更幽暗的氛围。
因为在那之前,我是如此疏忽,最终沉溺于尔康的肉体冲击难以自拔,他弃我而去的那一刻才会显得尤其残酷,几乎把我的心脏捏成了齑粉。所以对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付出真情绝对是一种自虐,我在这自虐的游戏里几乎倾家荡产,这才决定封闭住爱情的门,只在生理欲望的区域中兜兜转转。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澄静试着跟我说些腻人的情话,我明白他是在向那“一百万”进军,只好报以浅淡的嘲笑。可是他并不气馁,只是赌气似的抱住我的腰,将腮胡轻刺在我耳垂下方,混着一股湿暖的气流朝我扑来:“我知道了,你是个太幸福的女人,要什么有什么,所以怎么会哭呢?”
太幸福的女人?这是头一次有人给我下这样离谱的定义,倘若天真可以治疗心伤,那么澄静的确有可能成为我的疗伤天使。只要几张纸币就可以买到天使的呵护,这世上断没有更便宜的事情了,所以我需要澄静,就像瘾君子离不开大麻的怀抱。悲哀的是,澄静却可以离开我,他有女朋友的秘密是在一个春意撩人的下午被发现的。
那天的小憩时分,我被几近嘶哑的小提琴声惊醒,是从对面阳台上传过来的。我打开落地玻璃门走上露台,隔着明媚的阳光看着对面,一个身裹纯黑色长袍的女人正演奏得如醉如痴,双眼紧闭宛如沉静在一个古典优雅的陌生国度。记得澄静亦有过那样混沌美好的神情。
这个不知姓名的女人随时都会在自家阳台上练琴,无视邻居的投诉。可是那些婉转曼妙的音符从她指间流出来的时间一长,抱怨声便小下来了。我和澄静在地板上翻云覆雨的时候,亦会被断续悠扬的琴声包围住。
“一定是个浪漫而孤独的女人吧。”澄静一面抱紧我,一面猜测道。
如今这个“浪漫而孤独”的小提琴女郎似乎拉得愈发癫狂,琴声虽破碎却激荡,零零落落地游入我的耳膜,直到被一双有力的手摁住她运弓的手。
那只熟悉的,令人心醉神迷的下巴正摩挲她漆黑的长发,这销魂的浅青压在她白晳的脖颈上,拼组成一幅令人心悸的画面。因为距离的关系,我看不清澄静的眼神,然而却相信他必定与她有相似的炽热程度,否则那琴声怎会被一片春色覆盖?
我并未对澄静的行为感到愤怒,只是一个不太懂得掩饰的牛郎,没必要为他的贪得无厌付出太多感情。所以,我给他的惩罚是连续一个月拒绝和他联系,挂断他的来电,换掉公寓钥匙,就当他从来未曾在我生命中出现。
不曾想,这段冷战期却成了自己的煎熬。澄静来敲我的房门,买了几次玫瑰放在门口,发了数百条短信,打了上千个电话,均被我残忍地抹杀掉。他只是不敢去我的公司堵人,怕会引来麻烦,除此之外一切方法均用上了。自然会有让我心软的时候,可是每每对面阳台上的小提琴声响起,我的情绪便被瞬间冰冻,复又狠下心肠。
澄静在我与小提琴女郎之间的周旋玩得很不高明,这多少让我有点生气。偶尔的,我会与她在住宅小区附近的超市碰到,更可恶的是有时会买同个牌子的卫生棉抑或水果沙津。我好几次忍不住想叫住她,告诉她关于我们共同的男人澄静是怎样的厚颜无耻,可当时脑中便会浮现出尔康与他的“金主”在德国城堡里向我微笑的幻境,于是只得作罢。
最痛苦的是我与小提琴女郎交错而过的一刻,微微泛起的尴尬涟漪总是挥散不去,两个女人似被澄静用透明丝线联系了起来。而澄静依旧像幽灵似的缠住我,试图在每个角落里找寻我的踪迹,甚至在短信里威胁说要把包他的事情向我的公司告发。
我估算着这一个月来他因为失去我这样的“大客户”而损失的收入,的确会有点儿让人浮躁。小提琴女郎也显然不如我富有,依照她节俭保守的生活习惯,顶多只能满足澄静的基本生活要求。
价值一百万的眼泪
我知道这样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在被尔康摧毁的生活尚未复原之前,澄静是一剂有效的吗啡,又怎能轻易舍弃。我决定和解的那一天,澄静一如往常地在白天去了小提琴女郎的住处,晚上则来到我的门前,几记门铃按得犹豫而绝望,随后便转为敲门声。
我打算给这个可怜而物欲十足的男孩一点儿提示,于是拿出萨拉萨蒂的唱片,播放了《斗牛士之歌》。门那边果然沉默下来,隐约传来几记啜泣,我关掉音乐等待他的忏悔。
“段小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其实很漂亮,是漂亮到根本不需要养‘小白脸’的女人……”不晓得为什么,我突然被这样蹩脚的开场白迷住,鬼使神差地贴到门上,倾听起来。
门背后的声音依旧哽咽,犹如小提琴怆然而低沉的悲鸣:“段小姐,在电影院认识之前我就知道你了,他们说你包‘小白脸’的时候,出手很阔绰,所以劝我来试试运气。”
“那天我看到你,其实有点儿心虚,怎么也不敢相信你会被一个牛郎给骗了。”澄静顿了一下,继续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再过三个月我的签证就下来。他们说多伦多是个适合中国人住的地方,在那边不会讲英文也不要紧,所以……”
我感觉到自己正一发不可收拾地往下沉,直沉到冰窟里,周身血液似被抽得干干净净,甚至得紧紧靠在门上方能支持得住。
“别说了,滚吧!”我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勉强到声调都变得古怪了。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尔康消失在我身后的肝肠寸断,他亦是这样隔着一扇门跟我道别,我努力想把门打开,看他离去前的样子,却被他死死拉着门把,求我不要与他面对面,这样会令双方都难过。没想到这一幕居然还会重演,又一个被我用金钱买来满足欢欲的男人即将出走,放逐了我刚刚萌芽的某些危险的感情。
此时门后传来一串细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再也听不见。我被自己体内一记极轻的“咔嚓”吓住,它太像某样物品碎裂的动静。
他爱过我吗?伴随着这样的碎裂,我内心深处居然翻腾起疑问来。于是我开始憎恨自己的愚蠢天性,难道女人就永远摆脱不了情牢,钟意于给自己判处终身监禁?小提琴的旋律再一次迟疑地飘荡过来,凄凉的曲调摸索着夜之边缘向我侵袭。我疾步走上阳台,将身体探出护栏看对面那个纤细的黑色身影,她正慢条斯理地起伏摇摆,往下看去,澄静细软的亚麻衬衫蝉翼般朝着对面那幢楼飞扑而去。
我思忖着他是如何和小提琴女郎告别的,会不会用上同样的台词?牛郎就是这点让人哭笑不得,哄骗女人总爱用相同的剧本,所以才会有意无意地酝酿类似的悲情。
没有澄静的日子里,我还是一样过活,事业风声水起,感情却是行尸走肉般枯寂。我再也没有寻找下一个慰藉,因为对自己手头的钞票已经产生了不信任,原本以为它会带给我安全感,只要不断地满足对方的物质需求,就可以得到短暂的忠诚,结果却发现那只是一相情愿的梦呓,但愿对面的小提琴女郎亦有与我相同的感悟。
我试着像个正常女人那般出去约会、泡吧,甚至答应父母去相亲,然而那些看似知足常乐的约会对象却是如此乏味,丝毫没有侵略性的眼神总让我禁不住犯困。
小提琴女郎亦很长时间没有在阳台上表演,她的过分沉寂让我有些担心,她从前没有受过这样的打击?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驱使我穿过那条澄静无数次行走的水泥道,摁响了小提琴女郎的门铃,她很快就有了回应,显然不像我那么绝情,打开铁门请我进来。
看到小提琴女郎的时候,我不免暗暗吃惊,她依然光鲜动人,丝毫未受创伤的模样,仔细端详她的眼角眉梢,居然光洁得很,竟是二十出头的少女模样。
可是,倘若知晓接下来的真相,我倒宁愿从未来过小提琴女郎的家中,就让它成为秘密埋藏起来。她泡的红茶捧在我掌心里,透过玻璃杯身传递的余温蒸出了我的手汗,这样晴明的下午本该是澄静与她缠绵的最佳时光,如今整个房间里却弥漫着一股悠闲坦然的味道。
“我跟自己打过赌,如果你过来找我,就告诉你真相,如果不过来,那么就罚你永远做个怨妇好了。”小提琴女郎挑了挑眉毛,低头啜了一口红茶,继续道,“澄静不是什么小白脸,他只是我的学弟,区别在于我学的是音乐,他的兴趣却是表演,所以装个牛郎难不倒他的。”
“那么说,他一直都知道我的事?”我放下茶杯,把手心里的汗抹到裙子上,却还是抑制不住紧张的情绪。
“是的,他听一个叫尔康的好友提过,其实你们很早就见过面,在尔康的生日派对上,只是你那个时候眼里还没有他。所以他才会偏执地装扮成牛郎去接近你,你开出的价码他也完全没有异议,情愿当个戏子演给你看。”她的话仿佛包裹了魔力,将我牢牢定格住,澄静的每一记湿吻化作滚烫的回忆向我扑来,硬生生将我淹没。
小提琴女郎拿出一个鞋盒,打开来,里边是捆扎结实的几叠纸钞,被阳光照得红艳艳的:“这是你给他的钱,全部在这里。他是太任性了,硬要演出尔康抛弃你时相同的戏码,还让我来搭档,结果你却冷冰冰地放弃了他,这才让他决意要去异国生活,所以去比较爱情的分量太傻了,只会害人害己。”
“我现在也很后悔,不该答应与他联起手来骗你,却不晓得把你们两个都伤了。”小提琴女郎叹了口气,给真相画上一个让人错愕的句号。
“原来,澄静真的什么都没有要我的。”一股热流直冲到眼底,我拼命地把它压回喉咙里去,免得溅出来。
“不,他要了那只打火机,说那是唯一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走出小提琴女郎的家,我又来到电影院门前,看午夜场显然时间尚早,无奈那热流却终于挤破薄薄的眼眶,凝聚成两条咸咸的汁液,蜿蜒地爬过面颊顺势而下。
我垂下头去,尽量避免让陌生人看见那价值一百万的眼泪正无声汹涌,那是我定的价码,亦是澄静应得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