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蔓非虽然是亲生姐妹，可你们相差的实在太多，你若真的了解她，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你姐姐，实在是个很善良的人。
初遇
我第一次见到北北，是在那场春季招聘会上。
这个女孩子，从拥挤的人群中走到我的面前，叫我姐姐。
我被她唤得一怔。
此前来应聘的女孩子，或叫我老师，或叫我小姐，可这个女孩子，她叫我姐姐。
我抬头打量她，清爽短发，细瓷一样的面孔，眸中似有清凉露水。静静站立，似原野间自由生长的一株小小雏菊。
她叫我姐姐，我不禁有些恍惚，若是我有这样一个妹妹该有多好。如此清净素洁，我将尽全力去呵护她，不让她受到半点风雨侵袭。
我递给她一张求职表，看到她在姓名一栏中写下——北北。
我微笑着问她：“你叫北北？”
她眨眨眼，略带羞涩地一笑：“是的，姐姐，我叫北北。”
三天后，我通知北北来面试。那日求职的女孩子少说也有百人，我独独对这个叫北北的女孩子念念不忘。每每想起，总似看到一朵娇小美丽的雏菊在蓝天白云下畅快呼吸，不含任何矫揉造作。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张结，他便笑我：“西辞，你总是这样感性，仅凭一面之缘能说明什么？现在的女孩子多颇有城府，小小年纪便似饱经沧桑，看上去天真无邪，可谁又知晓年轻面孔背后的故事？”
我有些恼：“你若见过那个女孩子，就不会说出这么偏激的话。”
张结见我动怒，便笑着不再言语。
他总是这样，常常让我想吵架都找不到对象。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也亏了他对我宽容，不然就凭我这出了名的坏脾气，有十个张结也是要被吓跑的。
怀念姐姐
北北站在大厅中间，纯白棉布裙子，小巧精致的半透明凉鞋，阳光从巨大的落地式窗子射进来，温柔地笼罩了她的全身。
我甚至能看到她脸上柔软的绒毛，在细腻的皮肤上起伏，反射出金色的微光。
天使般纯洁和安静。
团长挥手，示意开始。
北北轻托起手中的小提琴，旋即，整个大厅都沉浸在忧伤、绵长的旋律中。
我惊叹，如此年轻的女孩，何以能奏出这样悲伤的乐曲？
我侧头看团长，他正闭目微微颔首。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
北北则依然静静站立，脸上未有半点得意之色。细细看去，她长长的睫毛上似有晶莹泪珠。
“这是什么曲子？”团长忽然发问。
北北沉默半晌，微微低下头：“这是我自己创作的，为了怀念我的姐姐。”
北北成为团里最年轻的演员。
每天从早到晚在琴房苦练。安静、简单、不多言语，与世无争的样子。
始终叫我姐姐，这女孩子不善与旁人交往，却独独对我，依赖信任，像是在路边跟我回家的小猫。
她每次叫我姐姐，都会牵动我的心细细软软地疼痛起来。
不能不喜欢她，不能不去心疼她。
北北不会刻意享受生活，不像团里其他女孩子，虚荣、浮华、对物质追求趋之若鹜。
她只穿棉布裙子，或是牛仔裤衬衫，一只硕大的牛仔包挎在柔弱的肩上，悄无声息地来去。
不施粉黛，即使是登台演出的时候。
吃饭时，只吃绿菜，油星都很少沾。
我与北北很快熟稔，对于她的境况，便也了解很多。
北北的童年在国外度过。爸爸妈妈，还有一个长她三岁的姐姐，一家人快快乐乐，幸福地度过了好几年。
岁那年，姐姐因为一场车祸失去生命，从此，她的家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因为巨大的打击变得歇斯底里，父亲因为无法面对破碎的家庭常常接连几日不踏入家门一步。
半年后，父母离婚。北北则被送回国内的祖母家里，每个月父母从国外寄回两笔汇款，生活倒不成问题。
岁，祖母去世，北北在这个城市里，再无亲人。
北北在叙述这些时，一直在瑟瑟发抖，似仍不能从那场可怕的梦魇中醒来。
难怪她生活如此简单。那是因为在她成长的几年中，欠缺了太多应有的关爱。
“可怜的孩子。”我握住北北冰冷的手指，“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
蔓非
清明节，我同张结去墓地看望蔓非。
细雨绵绵，墓碑照片中的女子苍白美丽，静静凝视我和张结。
我将手中素白鲜花放置墓前，眼眶微湿。蔓非，我最好的朋友，虽然已离开六年，却始终是我心头的痛。
不，不仅是我，还有张结，是我们两个人都不愿触碰的伤口。
我转头，张结眉尖微蹙，目中带着平日里少有的忧郁。
我心中忽然莫名地惶恐不安。
幸福
在我的劝说下，北北搬入我的住处。
那么美丽纯洁的女孩子，一个人独居，是多么让人放心不下。
一套住宅，两个女孩子，十分快乐。
北北与我在一起，性格开朗不少，看香港搞笑影片，常笑得满脸通红，像只快乐的夜莺。
静时，北北便站在阳台上拉小提琴。我关了灯，看着月光下的纤纤侧影，真是一幅绝美的画面。
张结常常开玩笑抱怨，说北北的入侵夺走了我和他的大半时间。
我便绕住他的脖子：“你从前不是常内疚陪我的时间太少？现在有了北北陪我，你应该谢她才是。”
张结微笑：“我自然是要谢她，只是你这个醋……”
话未说完，我已一口咬住他的耳朵，直到他连连求饶。
我很快乐，有张结在身边，亦感到幸福。那日在蔓非墓前的惶恐和不安，似乎已经成为过去。
有朋友旁敲侧击。说北北纵然单纯乖巧，可到底是个女孩子，总夹在我和张结之间，难保不会出问题。
况且，张结又是如此优秀体贴的男子。
这种问题，我不会不放在心上。因此，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两人。
张结待北北，一如小妹，关切宠爱，又始终保持着适宜的距离，一派大哥风范。
而北北，本就是羞涩的女孩子，对张结一直尊同大哥，从不多话，更不开玩笑。
时间久了，这种警惕自是多余。
天使与魔鬼
张结终于向我求婚。
我故意卖着关子，说要考虑几日，心却早已快乐地飞上云霄。
张结将我送至门前，深情款款：“我的灰姑娘，何时才能让我为你穿上水晶鞋？”
我眨眨眼，轻吻他的下巴：“秘密。”
他笑，拍拍我的头：“可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我回房，北北已睡熟，枕边放着我的相册。
想必是我不在，无聊之际，随手拿来翻看。
我将相册收起，一张照片忽然掉出，翻落在地板上。
是蔓非生前同我和张结的合影。
我捡起照片凝视蔓非美丽的面容。蔓非，蔓非，若不是那可怕的病，在我和张结的婚礼上，你定会是我身旁美丽的伴娘，见证我们的爱情。
蔓非，即使你不在这个世界，仍是会为我们祝福的，对吗？
北北在梦中呓语。
我收好照片，转身看她，忽然发现她天使般的脸上，竟然充满忧郁和怨恨。
她喃喃低语，表情愈加激烈，悲痛、怨毒、愤恨、恐惧种种交织在一起，使她的脸瞬间起了变化。
我忙推醒她。
她一睁眼，所有不适宜的表情便魔术般忽然消失了，剩下的，仍是平日里天使般纯洁的面容。
北北终究是不能从童年的噩梦中走出来。
我为她擦去额角的冷汗，心中暗暗担忧。
失事
张结的车出事了。
他的车忽然间失控，喝醉了一般冲向公路旁的护栏。
我在电话中听北北惊惶失措地要我到医院看张结，险些昏倒在地。
到了医院，张结已脱离危险，但仍神志不清，更别提开口说话。
我轻轻抚摸他缠满纱布的头和手臂，心如刀割，生怕自己稍一失控，就会放声痛哭。
多可怕！我险些永远失去我的张结，若是他真的离开我，我又如何能好好活下去？
我越想越怕，怕得浑身发抖，泪不能禁。
北北一直在我旁边默默流泪，待我稍微冷静下来，才对我说起事情经过。
晚上，北北要去参加同学聚会，眼看就要迟到，正巧出门遇到张结，于是张结驱车将北北送到同学家里，稍坐片刻，便离开。
不想他的车刚开出不到五分钟，便出了事。
北北边说边哭，抱怨自己不该让张结送她，抱怨自己不该参加同学聚会。最后倒是我反过来劝她，让她不要多想。
这一夜，我们都过得浑浑噩噩。
张结终于醒过来，却已不认识我。
医生说他的大脑受到震荡，影响了记忆。
张结的父母坚持要送他到外地去疗养——医生建议，一个陌生的环境，对他的康复会起到积极的作用。
张结的妈妈心痛地看我，却无能为力，她只是向我保证，张结一旦康复，他们便马上把他送回我身边——张结的父母，待我始终如亲生女儿。
张结，亲爱的，我们本来马上就要踏入婚姻的殿堂，可是……
张结走后，我终日神思恍惚，日益憔悴。
好在北北始终陪在我身旁，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否则，我真的认为终有一****会死在自己的房中。
一个月过去，我竟然掉了十多斤，照镜子都觉得自己瘦得可怕。
而且，我眼前时常出现幻觉，每晚只能靠安眠药入睡。
北北为我精心准备的菜肴，似乎并不能对我的身体起到作用。
张结，没有你，我成了什么样子！
周末，北北又为我布置一桌精致菜肴，我吃了几口，便再难下咽。
北北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忽然流泪：“姐姐，你这个样子，让张结知道了该有多难受？”
北北起身回房，再出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只小巧的酒瓶放到我面前。
我苦笑：“我现在连饭都吃不下，又怎么能喝酒？”
北北取来杯子为我斟满，一股淡淡的药草味道轻溢出来。“姐姐，这是我从中医那里求来的药酒，你不吃饭，总该补补身子。”她接着说，“况且，张结回来，也肯定不愿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我拗不过她，只好将药酒一饮而尽。
我和北北默默无言，相对坐了许久。
忽然，我感到一阵眩晕，刚想站起来回房休息，竟然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
我想起身，身体却如同灌了铅，用不上一丝力气。
我隐隐觉得屋内气氛有些不对劲，抬头看北北，她竟一直面无表情地看我挣扎，像一只沉静的猫看着自己掌下的老鼠。
“北北，你怎么了？”我捂住胸口，心跳狂乱激烈。
北北忽然微笑，走上前来，拖住我的身体向浴室移动。我身上已无半点力气，只好任由她摆布。
北北放了满满一池温水，将我和衣泡在水中。我哭笑不得，只能等着她下一步行动。
忙完，北北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我的对面：“现在，我来告诉你一些事实。”
她的笑忽然消失，天使般纯洁的面容瞬间充满仇恨。
“从第一次见你，我就恨不得这一天赶快到来。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刻，我都想着如何才能结束你的生命。
“看着自己痛恨的人幸福快乐地活着，真是一件痛苦的事啊！”北北渐渐失控，渐渐歇斯底里。
“北北，我究竟何时亏待过你？你要这样恨我？”我心痛多于惊讶，“北北，我视为妹妹的北北，何以恨我入骨？”
“你确实不曾亏待过我。”北北咬牙瞪着我，“可是你杀死了我唯一的姐姐，不仅是你，还有张结，你们两个都是杀死我姐姐的凶手。”
我愕然：“你姐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北北的泪如山洪，骤然迸出眼眶：“我的姐姐是蔓非，蔓非是我的亲姐姐，是我唯一的姐姐。”
我愣住。
“我们小的时候父母离异，妈妈带我去了国外，姐姐则跟爸爸留在这个城市。我们姐妹分开的时候，我刚刚5岁。”北北克制住情绪，尽量把经过说得完整：“由于母亲的原因，十几年中我一直没能和姐姐联系。”
“母亲在国外始终忙于自己的事业，对我的关心少之又少，所以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能回国，和爸爸姐姐在一起。
“我20岁的时候，终于征得母亲的同意回国，几经波折终于寻得他们的下落，没想到他们竟然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爸爸很早便因病去世，可是蔓非，我的姐姐，他们告诉我她是自杀，而她之所以要自杀，是因为你！你抢了她的男朋友张结！
“我姐姐从小就是非常脆弱的人，你是她的好朋友，张结是她最爱的人，可是你们竟然联手背叛了她！”
北北越说越激动，她的脸已因愤怒和悲痛而狰狞。
“北北，你只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事情的一知半解，为什么不听我说几句？”我虚弱地开口。
北北粗暴地打断我：“你无非是想为自己找借口，可是不用了。我只知道，你们让我失去了亲人，我就不让你们活下去。”
“可是北北，你纵然是杀了我，你又怎么能瞒过别人的眼睛？”我看着她。
北北冷冷一笑：“你以为我会为了你们两个杀人凶手去坐牢？我怎么会那么笨？”
她转身出门，又马上回来：“现在，煤气已经开始在你的房子里蔓延了。等到明天早上，人们就会发现你死在自家的浴池中。他们会认为，你失去了张结之后，终日神思恍惚，于是今晚你借酒消愁，却迷迷糊糊地忘了关煤气，于是悲惨地死在浴室里。”
“而我，这阶段一直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你，人们又怎么会怀疑到我的身上？”北北阴森森一笑，“我的计划是不是还说得过去?”
我苦笑，已无开口说话的力气。
我心中不无悲哀，我的张结，即使是康复了，却再不能和我厮守一生，他会是怎样的悲痛啊？
“忘了告诉你，”北北忽然又开口，“张结的车祸也不是意外，我不过是在他的车上做了小小的手脚，就有了这么一场事故，不过他比较幸运，竟然没有死。但是，失去了未婚妻，想必他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北北微笑，天使一样迷人，“等到他回来，也只能到墓地缅怀他漂亮的未婚妻了。”
“我根本就不会失去她，因为我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我惊愕地循声看去，竟然，竟然是张结站在我的面前！他坚定地走过来，将我抱出浴池，低声说：“没事了。”
警车的声音呼啸而来。
北北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们，声音已颤抖：“怎么会这样？”
张结冷笑：“因为那场车祸根本就没有让我失去记忆，我只是想以此来麻痹你，我借口去疗养，实际这阶段一直在调查你的真实身份——我早就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
“为什么？”北北忍不住问。
“今年的清明节，我在蔓非的墓前便有了这种怀疑——你和她实在是很像。”张结低头看我，“可是你，你这个傻丫头实在是太善良，即使我对你说了，你也是不会相信的。”
“那场车祸让我更是怀疑，”张结继续说，“我的车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失控？”
北北愣住，她的计划已彻底失败。
“可是为什么？”北北带泪狂呼，“我姐姐是因你们而死，你们却可以好好地活着！”
她的样子几近崩溃，我虽险些把命丢在她手中，却仍不忍看她此刻的模样。
张结开口，声音中也有伤感：“北北，你和蔓非虽然是亲生姐妹，可你们相差的实在太多，你若真的了解她，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你姐姐，实在是个很善良的人。”
“我和西辞，很早便是恋人，早在西辞和你姐姐成为好朋友之前。
“认识你姐姐之后，我们三个人一直很要好。你姐姐虽然喜欢我，却从不说破，也绝不会为了自己的感情，破坏我和西辞的关系。
“我们大学毕业那一年，你姐姐竟然患上白血病，身体很快垮了下去。我和西辞，为照顾你姐姐，几乎不惜一切代价，然而都是徒劳。
“看着属于她的时间一点点流逝，我和西辞决定由我来陪她度过这最后的时间——你姐姐很早失去父母，缺少一个人对她全心的爱，而这，是朋友所能给予的。
“初时，你姐姐自然不会接受我，可她是病人，病痛已经折磨得她几近崩溃。她的身边，确实需要一个人来好好安慰和照顾。
“所以我一直陪着她，希望这最后的时间，她能快乐。
“你姐姐自杀的前一天，和我们两个人进行了一次长谈。她说很感谢我们为她做的一切，虽然没有亲人陪伴，可是有最好的朋友，最爱的人陪着她，她已经心满意足。而她，也不愿再这样下去拖累我们。
“我们只当她是发感慨，并未想到她竟然会做傻事——第二天清晨，我们发现她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她为我们留下一张纸条，说她这样既解脱了自己，又解脱了大家，从此以后，她再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她还说霸占了我两个月，现在也该归还给西辞，她祝福我们永远幸福……”
我的泪无声流下，张结声音也已哽咽。
蔓非，我最亲爱的朋友。
北北愣住，失了魂一样，不知在想什么，却有一行一行的泪，悄无声息滑过脸庞。
警车已到楼下。
我和张结正式举行婚礼，我成了他幸福的妻。
我们时常去看望蔓非，她苍白美丽的笑容，似乎一直在为我们祝福。
我喜欢坐在阳台上，静静闭上眼。
一曲忧伤的小提琴曲似乎轻轻飘来。
我看到蓝天白云下，一朵小小的美丽雏菊，不再有阴霾中的压抑，在阳光下畅快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