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联主任心里是知晓林德青家的状况的，她一边从桌上拿了刀递给了林德青，一边从卫生院产科主任手里提的袋子里摸出两张宣传单子，放在了林德青家的大桌子上，同时用眼色示意一同来的其他人等退出门去，最后她在门口朝林德青斜对门杨怀树家望了一眼，装着不清楚的样子问了一句：
“德清呀，怀树家又美也是刚生了第六胎吧，不知满月了没有，我们在到他家看看!”
她也不指望着林德青答复他，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个理由，打了个招呼，离开林德清家。
林德青应付着说了一句：
“他家又美前两天还抱着孩子在门口晒太阳来着的，你们这就走了，来我屋里连茶都没喝一口，这多不好意思呀，走好啊，我这一屋老小都等我做饭，也抽不开身，就不远送了。”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相互讲个客气，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林德青这个道理是懂得的。
出了林德青家，他们确实又跨过青石板路到了杨怀树家门口，只见杨怀树家大门紧闭，他们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就径直往村里电影院那头走，寻的都是多子女的家庭。
一路上，胖子妇联主任挨着管计生办工作的副乡长，解说着村里的妇联工作，尤其是说育龄妇女的工作，那是相当难做，像林德青这样家庭的还不占少数。
副乡长则打着个背手，边走边说：
“政策要宣传，工作也要做，更要落到实处，农村育龄妇女一胎生儿子的，最好做工作要他们到卫生院去做上环或结扎手术，头胎生女儿还没生二胎的，可以先不管，若果是二女三女户，最好先动员去医院上个环，有自愿结扎的还可以给一点小奖励，像你们村里花长开和杨怀树家这样，生了四、五胎甚至六胎的，早就超计划生育了，最好动员去结扎了。”
接着又补了一句：
“女的不去，男的去也行。”
村妇联主任十分无奈地小声地说了一句：
“他们两家不是都还没生下儿子嘛！”
接着，是一路沉默，妇联主任是同情林德青的，她感觉自己做的哪是妇女工作，根本就是要人断子绝孙甚至人命关天的缺德事。这话她是不敢公开说的，但心里是莫大的纠结。
林德青即使再没文化，再没见过世面，当然也是知道妇联主任的来意了，之前她就听说了乡里派人下到村里，挨家挨户做动员工作，有的妇女被直接拖到医院做了结扎手术，有的被动员去上了环，并也听说做了结扎手术就不能再生育了，上了环就不同了，取了环还是可以再怀上再生育的，但都是受罪的手术。
尤其是结扎手术，乡里医疗条件不好，临时培训的医生，技术又不过关，胆子倒挺大，不知做了多少台这样的手术，有的妇女手术不成功，过些日还要挨第二刀，有的开了刀口，没结扎上输卵管，听说把输尿管给结扎了的，差点弄出人命，还有的消毒措施不好，伤口感染，引发一系列并发症的，也不在少数。林德青和一帮妇女聊家常时，听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这些或亲历或打探来的描述，头皮都是发麻的，心里直打哆嗦。
她也在犹豫，结扎是断然不会去做的，上环，疼不疼呢？听说上了环也会引发一些经期毛病，她拿不定主意，见到桌子上的宣传单子，她一把抓了，进了厨房，扔到灶里，炒菜的时候烧了。
从此，她就经常半掩着两扇大门，一听说有干部模样的人朝这边过来了，就赶快把门关上，栓死了，也交代稍微懂事了一点的大妮，告诉她只要看到村里的妇联主任或者一些和村里人打扮不一样穿工作服的人朝他们家这边走，一律不许张望不许搭话，赶快进屋把自家门关紧栓死了，任谁敲门也不许开，还吩咐大妮上学尽量走后门，从他小叔家穿出去，走小路去上学。
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妮感觉妈妈有些神经兮兮的，有时放学回家她会听到妈妈躲在她和二妮睡觉的那间侧厢房里偷偷哭泣，一哭就是一两个钟头，断断续续尹尹呀呀，甚至还有自说自话，她心里十分害怕。
有时在夜里，她会被妈妈的梦呓惊醒，隔着墙能都听到妈妈含糊不清的哭喊，她拍了墙叫妈妈。
林德青被大妮从梦中唤醒，身上早已是一身冷汗。生了双胞胎之后的好多年，她经常噩梦缠身，并且经常在梦中嚎啕大哭，有时她的梦中的哭声会变成真的哭泣，经常吓着睡觉容易惊醒的大妮，有时候她自己被自己梦中的哭声和挣扎给吓醒了，醒来，头上身上早已汗如雨下。沾湿了的枕头上都分辨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花家裹脚老太王中秋，虽然不怎么待见大儿媳林德青，但眼见着大儿媳青天大白日的躲在房里哭泣，甚是觉得不太正常。老太太不懂得宽慰人，更不会知道有现代医学用语——“产后抑郁症”这一说，她就是觉得林德青是不是点子低被“哭死鬼”缠身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中秋在心里不得不承认，花家大媳妇虽说个性有些倔强，但屋里屋外做事是把好手，勤俭节约又会理财持家，她在这家里也是撑起了半边天的，要是被鬼缠身了，那这个家不是要垮了，更何况还有一群不谙世事和嗷嗷待哺的孩子。
于是，花家老太就去邻村找女儿，也就是大妮的秀姑姑，并把家里林德青的情况跟秀姑姑详细的说了两三遍，生怕自己说得不具体不详尽不透彻。
秀姑姑留了王中秋吃过晚饭，就宽慰她不要担心，叫她先回去看着家里，秀姑姑明天去请他们村里出了名的“马脚”（据说是会一些巫术的人）贾半仙，到时候一起过去给林德青看看。
王中秋听了女儿的话，就颤巍巍的垫着她那半大不小的裹脚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