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其实可以含笑九泉了。
回汴梁的一路上，扶风反复思量，药师到底是怎么死的？当然，他受了致命伤，本就活不了，可他武功那么高，决计不至于连话都没说完就咽气。
扶风最后得出结论，恐怕是让自己那句“没钱回家”给气噎着了……
还好，药师若是说别的地方，扶风或许不识路，但仙人庄？哈，巧了！
这地方扶风以前去过！
扶风这么想着，心里也就没了歉疚。可要说歉疚，倒未必是药师的缘故，反而是这一路实在快活，快活得自己倒有些心虚！从小到大，跟着守规矩出了名的铁大捕头，日子过得着实无味。那一晚，汾水死里逃生，扶风都想开了，回来的一路，逢着酒肆便吃，遇着客店便住，店家要算酒钱房钱？
三十六计走为上。走不了呢？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扶风真似个没头苍蝇，一路白吃白拿，打将下来，闹了个鸡犬不宁，最后，道上还落得一诨名——“玉面泼皮”。
幸而都是小打小闹，也没出过命案，沿路官衙谁去拿这等无名蟊贼当一回事？才让这泼皮快活了一路。不过也是奇了，扶风不由得赞叹，怎地就逢不着敌手？
遥想他见过的雷如梦、药师之流，这些黑道上榜高手，他们那副睥睨众生的姿态，还不清楚吗？武功这东西，是一种权力。世间多少豪杰，放着好端端的正道不走，却醉心于刀光剑影，扶风过去不懂，现在懂了。
岂不闻“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古来皆如此。
前方就是汴梁城，扶风马不停蹄，过城门而不入，他一路往南，胸中激荡着李太白那份侠情，“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再跑上个十几二十里地，那仙人庄，不就是豪杰朱亥的故里吗？
专为这事，王星以前和扶风争过，说朱亥的家应该在仙人庄南面的朱仙镇，朱亥屠户出身，他早年在朱仙镇卖肉，可见他家也在彼。争到后来，扶风特为跑了一趟，最后他信了王星。朱仙镇多热闹，龙王庙，运粮桥，好吃好玩，仙人庄就冷清不少，怎么好比？
重归故里，轻车熟路，十几里地转眼就到，又行得一里多路，像到了村口，又不村不郭的样貌，却早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村头一片小竹林中。
扶风一见乐了，翻身下马，挺胸往酒肆行去。
※※※
“酒保，哎！酒保呢？”
扶风挑了个最近门边的位子坐下，坐这儿自有他的道理：靠门口近，就方便跑，也方便打斗，要不让关在酒肆之内，岂不成了关门打狗？此其一；江湖人物，入得酒店，就想着往里走，角落位子那是绝然会留心，却甚少有心看门边所坐，故而，坐在门口，反倒比在角落要隐蔽，此其二。
这小酒肆有些异样，先是那酒保，不似十分亲热，扶风已喊了一嗓子，酒保却还在柜上闲聊。再有，正午刚过，却只得零星三五个客人，从衣着打扮看，像是一路的。
扶风见酒保虽在与人说话，却老拿眼角往这儿瞟，心里不由好笑，莫非此地难得见生人进村？只是，今日所见之光景，倒是和他早前来仙人庄时，大不相同了。
不管他，这一上午马不停蹄，又饥又渴，先吃他一顿再说。
扶风想罢，随手解下“无缘”，锵地一声丢在桌上。这一声响，惹得边上那几个客人回头看了看，扶风也懒得理，才待再喊，酒保已腾腾腾一路小跑过来了。
“这位客官，要打多少酒？”
“先打四角酒，再要一整只肥鸡，还有，肉馒头也来一屉。”
“啊？您说多少酒？”
酒保一惊，上下打量起扶风，这小蛮子吃得下这许多，还是哪一路存心找事？若是来找事他就是寻死，若是真路过此地吃酒，他有钱付账？
不过，酒保也是行家，他转眼瞥见扶风搁在桌上那柄刀，只看一眼那古鞘便知，端的是把好刀！心道，有这样家什在，买下这间脚店也是够了。
“四角酒啊，问甚么！”酒保哪知扶风早见惯这样场面，他随口骂道，“饱肚下饭的，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
“好，好，酒有！鸡也是村里自家养的，只是，得现杀现做……”
“那还不赶快做！现成的有些甚？”
“只有熟牛肉……”
“好的切三斤过来，还不快去！”
※※※
不一会儿，门外又进来二三人，都是店里头那几人一般的衣着打扮，扶风也不管，只顾着吃，一桌酒肉没过多久全进了扶风的肚皮，酒保和店内几位看得呆了。扶风一边起身两手撕一只肥鸡，一边又嚷：
“哎，酒保，再打两角酒，肉也再切些过来！”
这地方虽说有古怪，但做出来的吃食倒不坏！扶风起劲地吃喝，全然不顾店里其他客人的神色，酒保无法，只好上前添酒。
扶风头也不抬，又是一大碗酒下肚，酒保干脆把剩下半坛酒都放桌上，他正待劝上这小蛮子几句，却听门口一声咳嗽，他抬眼一看，也就顾不上扶风了，赶紧迎上前去。
“魏公子，回来啦？”
“怎么不见我滕姐？”
“哦，大总管还在城里吧，说是……”那酒保突然想起有外人在，他停住不说了，对门外的人使了个眼色。
“咦，这地儿还有客人来？我还纳闷呢，外头栓的一匹马是谁的……行了，你不说我都知道她在哪儿！”
门外那人一脸不悦的神色，进门后有意往扶风这桌看了一眼，嘴里嘀咕着，慢吞吞往里走去，在最里头一张桌边落座。
扶风也注意到这人，他左肩还捆扎着绑带，进屋的时候，店里的客人都起身行礼，不消他吩咐，酒保已开始上酒上菜。
这店家想是和江湖帮派有瓜葛……
扶风此时已有七八分醉，他突然一拍脑袋，仰面大笑，笑得店内众人都看他，酒保心里暗暗叫苦，这蛮子果然是喝多了。
岂非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哪里还用得着进村去找？直接问这酒家，不信他不知道！想到这儿，扶风索性也不吃了，他再痛饮两大碗，拍着台子，一边笑一边大叫：
“酒保！你过来，有话问你！”
话音刚落，呼啦一下，酒保连同店内客人，过来了五六条大汉，站在扶风的桌前。
“这位客官，你想是要算账了吧？”
“算账？”扶风一双醉眼盯着那一脸怒容的酒保，笑道，“你答了我的问话，不要说这点酒钱，自有人大把赏钱给你！”
见扶风的醉样，酒保压住火气，冷笑道：“赏钱就不必了，不知客官想问哪样？”
“这仙人庄里头，可有天鹰堂的头领？有就叫他出来，我自有话讲。”
“啊？你这兔崽子，乱讲什么？好大胆！”
“且慢！”
酒保抬手将后头正待发作的几条大汉拦住，他也奇怪，这小子看着斯文，像个书生，怎地竟是泼皮嘴脸？难道我家公子会认识这种人不成？
酒保带着询问的目光回头看时，端坐于里屋的那位魏大公子正笑得前仰后合，本来滕樱没回来，让他很不痛快，谁料遇着这样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解闷。
“小六哥，别看我啊，我可不认识，哈……”
不用酒保开口，后头那条大汉，早已提起醋钵大小的拳头，照着扶风脸上招呼，扶风不闪不避，咧嘴一笑，竟以脑门迎向壮汉的来拳！
“呜哇——！”
那壮汉大叫着反弹了回去，跌坐在地上，捧着右手连声惨叫。酒保惊出一身冷汗，他猜自家兄弟的手骨可能都被撞碎了，这小泼皮究竟是什么来头？
然后，只觉眼前一阵风，扶风早一个跟斗翻出酒肆外，听他在外头大笑道：
“来呀，要打咱出来打个痛快，老子就不信你们不知道天鹰堂的事儿！”
扶风这一喊，真真是惹恼了店内众人，连同酒保在内，七八条汉子各自抄起家伙，直扑到店门外，恨不能活剐了这混小子！
不一会儿，外头已是尘土飞扬，众人把扶风团团围住，混战在一处。
※※※
“嘿，这下看不成了！好在酒馆开在村口头，要是在村里，吵醒了宗海那疯子，看你小贼怎么收场，哈！”
魏少陵自言自语，却没有起身，他料小贼有些拳脚功夫，不过要论兵刃，仙人庄里的人马，多半是他从泰山分堂带出来的，有五岳剑派的底子，岂是等闲练家子可比？
说到泰山，他心里总有疙瘩，天鹰堂打泰山时，他虽没有参加——那时他正率军在青州攻打南宫世家——可他也没反对。
他家门显赫，他爹是河东红枪会的二当家。为了儿子上泰山学剑，他爹出了重金，自然，掌门颜千松也不亏他，小小年纪便拔擢他为泰山七剑之一，算是有恩吧？
那一年，他十五岁。
荣升泰山七剑的喜报尚未传回老家，他却接到了家父遭南宫世家构陷惨死，红枪会几近灭门之祸的噩耗！
一整天，他在颜千松的房门口长跪不起，哭求掌门助他报仇。
直至日落天黑，那扇门仍没有开。
那一天，从期盼转为绝望，最后，他在心中和颜千松恩断义绝。不过，他却也不十分怨忿，河东红枪会都垮了，傻子才去和风光无限的南宫世家结梁子！
他在黑夜中起身，擦干眼泪，伴着夜色下山，到山脚时，天边已现曙光。他辗转回到密州老家，变卖家财，拜别乡党，携万贯家私北上，投奔天鹰堂！
他，魏少陵，能高居武林四公子之首，靠的是一身的傲骨！他从来也看不起那帮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的江湖宵小，辱没了武道之名！
再后来，天鹰堂打下泰山，他成了泰山分堂主，可在泰山上，他心情没好过，抵京这些日子，远比在山上开怀。当然也有遗憾，滕樱一直没记起他这个人，那年打衡山，他是天鹰堂主将之一……
糟了，忘说留活口了！万一那小贼真有什么事儿？
外头的闹腾已平息下来，魏少陵右手在桌角只一撑，嗖一下便掠出门外，然后，他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喂！你是他们的头儿吧？那我就问你了，天鹰堂的人呢？”
魏少陵看了一眼横七竖八躺翻在地的一干手下，一时无语，听扶风这么一问，他反倒乐了，大笑道：
“小贼，有两下子！你找天鹰堂？行啊，打赢我，我给你带路！”
“你？你那只手行不行啊……”
“哈……你放心！”魏少陵说着把左手背在身后，“魏公子打你，只用一只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