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马车上，扶风闭目躺着，滕樱问一句他答一句，好似一部全无感情的木偶，滕樱反反复复地问，他也一五一十地答，从在马帮见到药师起，一直到药师怎么死的，他一路怎么回来，如何闯进仙人庄，等等。
他似乎觉得自己已魂灵出窍，魂灵漂浮在车厢顶上，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左晃右晃，看着下方缺了一只胳膊的自己，身边有滕樱，滕樱的身边，躺着魏少陵。他的肉身耐心地回应滕樱的问话，而魂灵却在想着别的。
柳依依送给他的“无缘”，就这么没了，落在宗海手里，几无再讨还的可能。至于他自己，只剩了一只手，成了个半废的人。再想到他的处境，他开始后悔，根本就不该去替药师传信，管他什么事啊！直接回京，找师傅，师傅一定有主意！即便是不回京，那时也该回头找雷玫，总比现在要强。
不是吗？他如今这样子，连捕快都做不成了。柳依依若知道，也会骂他的吧？她说过她不在了，让她的“无缘”陪他，有个念想，这念想没了……
自从那一晚，他和师兄弟们在虎鹤堂，遇着了谢华笙，卷入这场江湖争霸，到现在也没几个月，却好像经历轮回无数，一辈子仿佛都过去了。
这个江湖，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只是豪强、大鳄、猛士、奸雄的盛宴，不会有他这等喽啰的坐席，就是缺胳膊少腿，躺翻在地而已。
扶风已经生无可恋，可他依然活着，力气还在渐渐恢复，他知道，是这滕樱的高明医术救了他，如今滕樱又要载他去哪儿？
——天鹰堂？！
“滕姐，这小贼在胡扯……”一直平躺不动的魏少陵突然开口了，他有气无力却又十分厌恶地瞪了扶风一眼，“马帮没道理与我天鹰堂为敌……”
滕樱忙把魏少陵扶坐起来，在他后背慢慢推拿，他身上还在哆嗦，却继续往下说：
“药师说过，他特意带桑小茹一块儿去，就是因为我天鹰堂和马帮有这层关系在，小茹是马帮的儿媳！这小贼，从头到尾，都说药师是一个人，让同行的叶香农杀了，试问，小茹人呢？叶香农杀得了药师，杀不了这小贼？此事天大的干系，药师和这小贼非亲非故，凭什么告诉他来？还有……咳，咳，咳……”
扶风仍是闭着眼，装作没听见魏少陵的话，他心道，该说的都说了，难道还要我把我师傅是铁万全，我曾砍过药师一只手，雷如梦带我到北方，入了雷玫的朱雀旗，这些不相干的都讲出来不成！
“行了，你少说两句，咱们先回堂口，有神相在，那时再慢慢审他不迟。”滕樱盯着扶风看了一会，轻叹了口气，“他也是可怜，今天若不是我赶到，他早被宗海哥杀了，若说他在骗人，可他却知道仙人庄，还知道叶香农，这可编不出来……”
魏少陵见滕樱帮扶风说话，气得别过脸去，而滕樱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推了推扶风，柔声问道：
“对了，小贼，你叫什么？”
扶风心想，你瞧！终于想起来问我名字了。
喽啰连名字都是多余，她盘问我半天，也只是为了药师，至于我叫什么才无关紧要，扶风冷笑道：
“我告诉你，那你可记好了，我叫白马扶风！”
“白马扶风？好怪的名字……”
魏少陵一听扶风这名字，却大皱眉头，他总觉得好像听谁说起过，是药师吗？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滕樱却待要再往下问，马车前头的帘子被人掀开，原来是赶车的马夫，他探进脑袋来，不好意思地问道：
“大总管，我……好像走错啦，我从南熏门进来了，往下该怎么走？”
“我不是让你从东边进城吗？算了！京城里咱的地盘都在城东北角，你就朝那最高的十三层开宝寺铁塔方向走，等快到了，自有人来接应！”
“这，大总管，我的好滕姐！”那马夫索性停下不赶了，“我才从山东来没几天，汴梁城那么大，这路我是一点不认……”
“罢了！我来赶车，你在一边好好看着！”
滕樱扶魏少陵坐好，撩开帘子坐到车头，麻利地扬起马鞭，赶着车继续往前。
南熏门？扶风心中一动，京城的路，他们不熟我熟啊！
我要跟着他们回天鹰堂，不用说，也是让他们翻来覆去地审，与其遭此羞辱，不如趁现在跑了，滕樱在车头，魏少陵又重伤，天赐良机！扶风一阵激动，他暗自运了运气，除肋下和断臂处，其他略无大碍。
他微微睁开眼，偷瞄向魏少陵，谁知魏少陵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药师说过，你就是那个砍断他手的捕快！不会错！”
扶风一听，冷汗都下来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抬脚把魏少陵踹翻，从车厢内随手抄起一样兵刃，撞开后门，一跃而下！
“啊呀，这泼皮，本公子非宰了你！滕姐！他跑了，不对，啊呀，我的海枯！小贼偷了我的海枯，还来！还我剑来……”
缺了一只手，扶风几步跌跌撞撞，好容易才稳住，他赶紧往街边巷子里钻，而马车早已驰向远方，一路回荡着魏少陵声声凄厉的大叫。
扶风听见，忍不住笑将起来，他看了眼手中剑，剑柄上有一颗火红的翡翠。
——海枯？
海枯石烂的“海枯”？
※※※
世人皆难免俗，看官切莫单怪扶风，落井下石者虽少，幸灾乐祸者众矣，一定多过同病相怜的无疑。
扶风回想魏少陵刚才那惨样，止不住又想笑。笑过之后，他在小巷内一户人家后门口的石阶边坐下，并不十分着急地想着，想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好像自己哪都能去，却又好像无处可去！
他当然可以回虎鹤堂找师傅，却又最不愿回虎鹤堂，回去能怎样？缺了一只手，六扇门里怎么当差？纵使有铁大捕头的面子在，这差事还能有什么滋味？若是不当捕快，难道让一把年纪的师傅来养活？
还是去龙津阁投奔他大哥？他从北边回来，一路上道听途说，多少也知道了些京城里的事，“漠北神龙”秦方玉自立门户了。他要是去，相信大哥绝不会赶他走，可在大哥这里又能做什么呢？混吃混喝？
混吃混喝不如直接去水蛟帮！他为救雷如梦差点没命，还搭上一只手。就凭这，依着张迎祥的脾气，休说吃喝不在话下，保不齐还有重赏，那多好！好，可他不愿意，今天，他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准备去死的。
难道最后没死成，就去领赏钱？
东京城内，早已是万家灯火，大街小巷热闹非凡，扶风觉得空气中满是家的味道，而在他是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早前中过药师的毒，今天让宗海砍了一只手，还又咳了血，柳依依曾和他讲，咳嗽不可见血，这是第几回了？反正已经这样了，过上太平日子，也未必能活得长久，那又何妨一条路走到黑？
没有谁比他更了无牵挂。
扶风全身松了下来，顿觉断臂也不那么疼了，他抬起头，望着汴梁城的夜空，在一地华灯掩映下，泛红的天边，月色也不甚明朗。
再往西走，过桥就是龙津阁。
※※※
朱顺最近不太顺，他替秦方玉管着的“秋水月华楼”老出乱子。
京师江湖的乱局一开，被呼作闲人游手的黑道中人便层出不穷。何解？此等人虽然混在京城，却一无处落脚，二靠不上帮会，成日里混迹于花街柳巷，赌馆柜坊，呼朋引类，讨些便宜罢了。水蛟帮一失势，“秋水月华楼”赌坊里已经不太平，而今，龙津阁接管，闲人们愈发肆无忌惮。近来就搞出一件以娼家女为饵，暗设柜坊局的事，最后牵连到水蛟帮，亏了莺莺出面才摆平。
朱顺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是个实诚人，对这赌坊从无好感，甚么秋水月华……啧，一听这文绉绉的名他就不舒服。
水蛟帮上下都知道，名字是张迎祥取的。
张迎祥很早就不缺钱了，独缺江湖地位。寻常帮派，相互还能有个来往，像五岳的掌门这样的级数，他张迎祥那是连礼都送不上去。好在后来有了机会，柳月上华山之后，山上开销剧增，不出半年，谢晚棠那点家底就不够花了，他又好面子，不愿对外人开口。张迎祥知道后，大喜，他以采办药材为由，巧妙安排了好几桩买卖，让华山大赚了一笔。
谢晚棠岂不知个中古怪？没奈何，只好进京去见张迎祥，胡乱住了两日，算是给了水蛟帮天大的面子。
打那以后，张迎祥便公然称谢晚棠是他大哥，当年他大哥在京住哪？就在这家张宅园子酒店！话虽如此，总归底气不足，直到张迎祥和柳月结拜了兄妹，这才理直气壮地到处宣扬自己和华山的“渊源”。
为这份武林“渊源”，张迎祥也是花了心思，谢晚棠死后，他买下酒店后头的地，建了层砖石的台座，在台座之上，起了一幢三层高的楼阁，取名“秋水月华楼”。
秋水十四式，月华心经，谢晚棠——他老张的大哥。
切！还不是开了赌坊。
朱顺一脸不屑地走出龙津阁正厅，就为这破楼，他刚挨了许临川好一顿数落。这口气正没地方出时，前头大门口忽闪进一条黑影，这速度太快，门房的看守不及反应。朱顺警觉地追上去，却见那人影好似熟门熟路，直往正厅奔来！
“有，呃……刺客！”
朱顺大吼了一嗓子，提一口气，直追那条影子，从后头看去，那人影竟是独臂，后腰插着一柄剑。朱顺也不管是谁，几步赶上，挥刀斩向那人的后背。
那人影猛地停步，铮地一声反手抽剑出鞘……
“当啷”一响，刀剑相交，朱顺只觉虎口一麻，再看手中朴刀，刀刃竟被砍出了拇指大的一个缺口！
这人是谁？朱顺脑子里转着江湖上那些独臂强人的名号，但这年纪轻轻的，怎么都对不起来。那人虽斩出这一剑，却身子歪得厉害，朱顺一看，他那条断臂血迹犹新。
好家伙，受伤也来行刺？
正纳闷时，那人飞起左脚直挂朱顺右腕，朱顺也是了得，他半撤步，以朴刀的长柄打对手脚踝，不料这一脚是虚招，那人左脚一勾，再飞起右脚，却踢向朱顺前胸！
——鸳鸯腿？
朱顺挺胸硬吃了这一脚，虽不十分重，也让他一时气闷。
小子好俊的功夫！
到底哪一路的？不管他了！朱顺抖擞精神，正待再战，而龙津阁内的众部下早已提着灯笼赶来，将这小子团团围住。
“小子，束手就擒吧！看你算条好汉，如实招来，咱不为难你！”
“哎呀？这位……莫不是七爷？”
朱顺一回头，看到了许临川那张惊讶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