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有消息灵通春江水暖的，自然也有冥顽不灵后知后觉的，只是，出了这般轰动京城的大事，还有如此不知死活者？
雷允青觉得无法理解。
他把手中的串珠拨得噼啪作响，待开口，又摇头，他瞪着眼，瞅着这不知是雷家哪一脉的不长进的大侄子，叹气道：
“雷如风啊，你是十将里的‘马将’，专司查探江湖兵马动向，不可信口胡诌！
“城里城外，榜文告示贴的到处都是，你自己不看，你的手下也不知道看？军饷劫案告破，漠北马帮遭官军灭门，匪首叶香农身死，纵使有个把漏网之鱼，眼下什么光景？敢出来惹是生非？
“惹别家倒也罢了，你和本座讲，说漠北马帮的甚么头领，带着一支人马，预备攻打我官渡集？你脑子怎么长的？嗯？
“你这马将是不是不想干了！”
雷如风让雷允青给骂得不忿，又不敢还嘴，却不住地往雷允青身后的马车里偷瞧，他好容易打探到一桩天大的战事，听闻雷堡主已在回官渡集的路上，为了想抢个头彩，直接在半道上拦住了堡主的马车……
哪知道，堡主没下车，雷允青却下车了！
“千，千真万确……”
“还在这里放屁！给我滚回去再探！”
雷如风垂头丧气地转身，却待要走，雷允青又吼上了：“慢着！”
“青天王还有什么吩咐，马将照办就是。”
雷允青手中的数珠越盘越快，他沉吟不已，漠北马帮来攻我雷家堡？岂有此理！可这大队人马，雷如风是呆子，又不是瞎子，这总不能看错！
莫非是天鹰堂，趁堡主不在，来报仙人庄之仇了？但这更不能啊！段时英早已代天鹰堂和我雷家达成交易，不但让出了白矾楼，还力保我雷家大婚之事无碍，难道这个小人见陆谦已死，便出尔反尔了？
“咳！官渡集里头，正六将都有谁在？”
“回青天王的话，除了鹰鹞二将，他两兄妹已随海天王进京多日，下聘礼去了，其他四将都在，不过，兵马最整齐的还要属龙虎二将。”
“哼，你这呆子也不是太呆！”雷允青见雷如风对答如流，倒打消了几份厌烦，“谁让你带兵马！传我的话，让‘猿将’——‘日月双钩’雷定花，陪你同去，速去速回。记得，让你去打探，不是打架！”
“是，马将得令！”
雷如风听闻大喜，心道好歹总算是信我了，他赶紧拜别雷允青，一溜烟飞跑而去。
看官听说，这雷如风号称“马将”，单指他修炼的腿上的功夫！他只凭两条腿，日行六百里，夜行四百里，一昼夜可行千里，实为心腹重臣，故而他敢拦雷战天的车驾。
“啧，呆子就是跑得快。”
雷允青摇了摇头，转身回到马车，车子接着缓缓前行。
※※※
马车行的不急，车夫知道，堡主正在车内午睡。雷允红坐在雷战天身边，也有些昏昏欲睡，雷战天这几日酒没喝多，被她拦着。只因她哥早年受过重伤，靠饮酒来镇痛，后来烙下了个病，不喝酒没精神，可只要一喝酒，越喝精神头越足，结果等醉饱时，精力就愈差，长此以往，嗜酒之量也越来越大。
堡内上下都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堡主想喝，除了他自家兄妹，谁敢管？
雷允红看着她哥撇了撇嘴，嗔道：“还不是咱姊弟待你老哥最好！你啊，在这雷家里头，从来只知迁就外人！”
雷允青坐在对面，他听了微微一笑：“红妹，你这话，该等咱哥醒了再说。”
雷允红却有些来气：“都是自家兄妹，为什么要我来说，你不知道说？你跟老三怎么想我不管，小寿和我是绝不允许堡主位子让一个螟蛉子坐去！”
雷允青待要开口，车厢外远远地传来飞速奔踏之声，他也就不说了，敲了敲厢壁，让车夫停车，等到帘子撩开，入眼却是“马将”雷如风的一张惊惧的脸。
“报，报……青天王，哦，还有红天王，大事不好了！”
“哎，小声点，堡主正睡着！”雷允红不悦道，她挪动起肥胖的身子，和雷允青一同下到外头，“说吧，什么大不了的事？”
雷如风一脸活见鬼的表情，他定了定神，颤声道：“雷定花，‘猿将’死了！”
“……狗才！还不细细道来。”
“我，我和雷定花，领青天王令，往北去打探那一队人马的动静，偏巧遇着他们的头领巡营，雷定花说，擒贼先擒王，把那头领抓来一问便知，结，结果，雷定花在那人手底走不到十合，被，被，被……”
“你这呆子！嘴结巴了？”
“猿将被那人从马上一把拎过，然，然后，抓住他，他两脚，给活撕了……”
雷允红十分嘲弄地笑看她这位二哥，此前雷允青吩咐雷如风那些话，她在车上听得是一清二楚，雷允青气得两道白眉直跳：
“废物！那人什么来头，查清楚了？”
“漠北马帮……”
“还要胡扯！”
“这，这他们自己嚷嚷出来的，那人便是马帮的白虎旗主——宇文奉先，就是那个黑道排第七的‘十牛之力’——叶奉先！黑道榜上他姓叶，只因早年他认过马帮的叶老帮主当干爹，随叶家的姓……”
“慢着！我且问你，这人岁数多大，使什么兵器？”
“三十出头的样子，使一杆方天画戟。”
“哟，还真来了个能打的，”雷允红搓着两只肥手，颇为兴奋道，“这人为啥要来找咱雷家堡的麻烦？莫不是老五那事泄露了？”
“这个不可能，定是另有故事！”雷允青略一踌躇，随即两眼一瞪，冷笑道，“若非车上还有堡主，本座倒想去会会这个黑道第七！不过，也别麻烦了，你回去传天王令，遣龙虎二将率军出战……罢了，让熊将也一块儿去！
“还有，不要留一个活口！”
雷允青给马将下令时，雷允红在边上不做声，等马将走了，她却开始冷笑不止，脸上的肥肉堆砌成古怪的表情。雷允青正要问个究竟，车厢内的雷战天突然醒了，他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来，问道：
“哎！老二，你说啥子，哪里来的厮杀？”
“大哥，你再睡会！”雷允青笑答，“等你回官渡集，也该打完了。”
※※※
雷如风是见过世面的，巴蜀道上，雷家的哪场大战没他的份？
十将里头，其实也有所区分，正六将——龙、虎、鹰、熊、猿、鹞，专司攻城略地；副四将——蛇、马、燕、雉，则以各自的机巧名世。正六将里头，“龙将”雷如威，“虎将”雷定州，都算得顶级战力！还有“熊将”龙恺，虽说不是雷家人，是川北龙门傀儡寨的，算作雷家旁系，但龙恺一身十三太保横练，也是出名的厉害！
有龙、虎、熊三位大将在，又有雷家堡的虎狼之师，去对付丧家犬一般的漠北马帮，岂非手到擒来？
两家对阵，我雷家旌旗蔽日，军容严整，对面那伙马帮蛮子，与乌合之众何异？
雷如风远远地望着立于两军中央的龙虎二将，瞧着就欢喜。
那从头到脚，一身夺目的雕花甲胄，龙将高擎青龙偃月刀，虎将横抱丈八蛇矛，岂止是威风凛凛，简直神兵天降。
若是堡主见了，说不准又得多喝几盅！
“宇文旗主——雄壮！”
此时，对面阵中忽然震天介喊，一人一马飞驰出阵，只见那来人，精赤着上身，他什么都没穿，筋肉虬结，遍体纹满了赤红色花绣。
那人也不打话，抡起手中的方天画戟，直冲向龙虎二将！
阵前陡然起风，风沙之中，那三匹马，转着圈混战在一处，宇文奉先且战且走，龙虎二将策马紧随其后，不断传来的兵器碰撞之声震得人耳鼓都轰鸣。
雷如风紧张得舌头发麻，十将里头，龙虎二将联手，那是从无败绩，可眼前这阵仗，打出川以来还是头一回见！
“来呀，孩儿们，跟我上！”
雷家堡阵前，奔出了一位黑面紫髯，膀大腰圆的壮汉，他两手各提着一柄铜锤，率领雷家帮众，大步流星朝马帮冲阵而去，那是……“熊将”龙恺！
雷如风一见乐了，宇文奉先正在远处苦战龙虎二将，剩下的马帮这群杂碎，怎么敌得过刀枪不入的熊将？他放胆跟着众人上前厮杀。
可怪的是，马帮的阵脚稳如磐石，竟半分都不动摇？！
马帮军阵，忽地两边分开，只听“嗖”地一记弦响，阵中却发出了四支箭，分射向冲在最前头的那一排众人！熊将冷笑着，不闪不避，继续猛冲，那一支射中他的箭，只让他冲锋势头略有些阻滞，却未射进他皮肉半分。只是，他虽无碍，而他身边的三位部下却早已中箭倒地，死于非命。
熊将怒得环眼圆睁，却见马帮阵中，有一纯熟可人的女子，勾起芊芊玉指，再一次弯弓搭箭，五指扣了四箭，拉得弦如满月。
但闻“嗖”地一响，熊将身边又倒下四人？
熊将正待招呼左右手下，怎料弦音再起，又是四人仆地！
“小茹姐——威武！”
马帮阵中轰然叫好，杀声震天。熊将瞧得分明，那女子正准备射第四轮羽箭，他顿时心头火起，大吼一声，撞入马帮阵中，摆动两柄铜锤，将阵前马帮喽啰尽皆打散，接着直奔那女子而去！
雷如风在后头瞧见，女子见熊将扑来，却撇下长弓，徒手迎战！
女子身法极快，雷如风几乎看不清她的走位，她的身影闪现在熊将前后左右，她的十指交替扣作不同的手形，如操琴一般，绕着熊将的周身不断弹射。熊将何等了得，他仗着一身横练的气功，硬抗女子的指劲，双臂舞出重重锤影。
战局异常凶险，女子的武功，雷如风是见所未见。不过，雷如风很清楚一点，熊将那两柄锤，每柄都足有百余斤重，女子只要捱上哪怕一记……
眼瞧着女子绕着熊将越转越快，忽地圈中传来“嘭”、“啪”两记爆响，女子如同枯叶一般飘飞开去！
“好——！”
雷如风忍不住也吼起，熊将得手了！
在空中，女子一个旋身转体，单足稳稳落地，她的一双美目，寒光粼粼，她的双臂往两边张开，左右手的四指聚拢如钻，正循声望向雷如风所立之处。
而此时，刀枪不入的熊将全身瘫软，烂泥般滑倒，终于没了气息……
雷如风的两条腿抖得厉害，可他没时间害怕，因为，那女子已经朝他扑来！
如果要问雷如风，他的神行功夫，施展到极致得有多快？其实，答案就是现在。他发足狂奔，以最快的速度逃命，他的身后，风声不绝于耳，他知道，是那女子在紧追不舍，但他深信，只要再跑上半里，他定能甩开江湖上任何人！
“小茹，放着我来——！”
这是雷如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这是宇文奉先狂放嚣张的大吼。
他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正高速袭来，但他不愿回头，他不想妨碍加速，只是，他也没必要回头，因为他已瞧见了，自己的胸口，冒出了带血的半条枪尖……
雷如风倒地的那一刻，还是回头瞥了一眼。
他看见，不远处躁动着一匹赤红的骏马，宇文奉先在马背上仰头大笑。此人的右手，还保持着掷出画戟时的姿势，而他的左手，提着两个晃动的头颅。
——那是龙虎二将的人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