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若冰丝,缠缠绵绵,忽起忽落,时急时缓,竟是连着三天阴云未歇,有雨和凛的写生之约也只好一再拖延,终于等到了第四日,雨霁天晴。
是真正的秋高气爽,苍旻高远,浅淡的一抹轻盈的蓝色,几缕云丝捉狎,清晨刚出门的时候,空气是干燥而清爽的,夹着淡漠的寒意,等两个人走到树林深处时,秋阳升起,林间一片灿烂金红,色彩斑斓,暖色调的天地,驱散了些许风里的苍寒。
凛不喜欢阴霾雨天,如同她画笔下的向日葵,她对阳光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热情。凛带着路,走在羊肠小路上,一路上坡,步子却清越。凛对于风景拥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有了有雨在身边,凛不必担心回程会迷路,走得更加随意。事实上,凛对于回程似乎也没有特别用心,或许只是单纯的对灿烂颜色的渴望吧。
“凛,慢一点!”在一处陡坡前,有雨喊住凛,她抬头,只看到一方巨大的写生工具箱,下面露出凛穿着圣诞节图案长袜的小腿。有雨只带了平日的挎包,却还是跟不上小雀一样的凛。
凛的特大号工具箱是请匠人制作的,合起来是一只扁平箱子,展开直接成了立式画架,还附带着画笔袋、颜料盒、调色盘以及洗笔用的水袋。满满一箱子,重量不容小视,然当真是喜欢的东西不叫沉重,凛背得肩膀疼,却丝毫不减兴致。
“快到了!”凛转身看着陡坡下的有雨,笑眯眯的,带着一种小孩子拆礼物的喜悦声音,催促着,“来呀!”一转身,跑进密林里。
有雨无奈,只好鼓足力气跟上。
攀上陡坡,是凌乱的灌木和小叶的榆树,拨开繁杂的枝叶,眼前豁然开朗,一灿明亮。碧海蓝天,高远无尽的苍穹和柔软的云朵,海面颜色是沉静的琉璃暗蓝,闪着微光,纯净如璞玉,一两渔船悠扬,彼岸的华丽都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派繁忙。近处的山坡上下四周,皆是秋季里的树木,夺目的金色,温暖的橙黄,炽热的火红,质朴的棕褐色,层层复叠叠,烂漫如朝霞,夹杂着很少的绿痕,恢弘的色彩,使人想到了敦煌的飞天,大小形状各异的叶片尽数融化在一起。小森屿的房屋和街道隐隐约约,若隐若现,青碧色的石砖、灰褐色的瓦片,淹没在茫茫明灿里。纵观全景,天海的无言,林木的热烈,形成鲜明的对比。
凛已经解下画箱,背着手,俏皮地抿嘴笑着。对秋季写生期待很久的凛,难得的穿着小羊皮靴和格子裙,外罩一件宽大的牛仔夹克,戴着咖色的小礼帽,像是画儿里走出来的。
凛喜欢金色,原因就在眼前了。
“这个地方真漂亮啊,凛。”有雨由衷地感叹道。
画架已经支好了,迷你音响也已经打开,是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在这样没有人的地方,凛把声音开得很大。
凛抽出一张很大的画纸,夹在架子上,扭过头,看着有雨,兴奋又羞涩地说:“啊,有雨。”
“什么事啊?”音乐的声音太响了,有雨不得不扬起声音。
“今天,可能会晚些。”凛已经在调色板上挤好了几种不同的黄颜料。
这是意料之中的,有雨点头:“没关系,我等你。”
凛笑得如树林的颜色一样灿烂,转过身,选一支大号的画笔,饱蘸颜料,开始涂抹,动作干脆,不含一丝犹豫。
有雨推后几步,坐到林子边的枯木桩上,远远望着。
在轰鸣的交响乐里,凛可以更加专心,但是对于有雨来说,即便说喜欢交响乐,声音也未免太过震耳欲聋了,这样的距离,恰好。
凛画得专注,和平日里迷迷糊糊的样子完全派若两人。
有雨虽然偶尔涂鸦几笔,却还是更习惯用文字记载看到的、听到的和感受到的一切。她在本子写着,钢笔墨水流畅,写得行书更是潇洒,只是风凉,手指有些僵硬了,有雨便抹上一些护手霜,搓着手,准备搓暖了,再继续写。
翻翻本子,有雨发现,自己的字迹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会那么刻意,也不会偶尔地潦草,尤其书最近的这些字,平静而不是死寂沉沉,洒脱自由而不是烦躁,如水流淌,如音符歌唱。
相由心声,字如其人。有雨按住胸口,问自己:是不是已经真的开始改变了?
风飒飒,凛稳然不动,乱蓬蓬的长卷发随风微摇,她戴着露指手套,指尖隐隐发红,不知是冻的,还是颜料。凛和四周的风光那样的和谐,似乎凛就是风景里的一部分,而且拥有灵魂的那一部分。
不知不觉,时间过了正午,交响乐已经循环到了第三遍。地上的几个水袋都染上了不同色调,调色板也早已抹满了混合的色彩。凛的右手抓着满把的画笔,大大小小,顶着各种颜色,左手紧握着一支中号平刷,眼睛凑近画纸,描绘着海波。
凛还没有画完,却已经初具规模。
凛的画风不能说是精致,却是用色极为大胆,景物的轮廓没有清晰描绘,全部都是用色块拼接而成,这些色点的大小深浅看似一致,却又各不相同,几经调色覆盖,最终的颜色早就不是依靠单纯的颜料和清水就能调和的。近看是丰富的色斑,远看,却能看出金灿灿的树林和波澜起伏的大海。正是由于细节处颜色的精雕细琢,才有了整幅画作的灿烂辉煌。
有雨对凛的画早已熟悉,更不是第一次见到凛作画,但却是第一次看到凛这样的认真,眼前的小人儿,胸腔里喷发的巨大力量,竟有些陌生。
“啪嗒!”
有雨回过神,看到凛把画笔丢在盒子里,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欣赏着。
“凛?”有雨探试着问。
凛回头,白净的脸颊上抹了一道金色。
有雨笑笑,走上前,用帕子给她擦干净。
凛仰着小脸,看得出心情很好。
这时,身后传来沙沙声,有人来了。
是言师傅和戴着金色帽子的初七。
“言师傅?啊,初七也来啦?”有雨打招呼。
显然言师傅没有想到有雨和凛在,也连忙招手:“有雨,董小姐。”
凛原本就站在有雨身后,面对新来的两个人,只是往后缩了缩,没有什么反应。初七抱着言师傅的裤腿,也不说话。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两个人还挺像的。
有雨和言师傅对视一下,同病相怜般地笑笑。
“我们是来野餐的,是不是打扰你们了?”言师傅看到巨大的画架,扬起手里的野餐篮子,开口问。
有雨还未说话,凛率先探出半个身子,猛烈地摇头。有雨也说:“怎么会?欢迎。”
言师傅松了口气,放下篮子,又问:“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带了很多,不嫌弃的话,一起?”
这时候,初七忽然不声不响地走到画前,痴痴地看着,指指画,又指指远方,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凛。
凛点头,抽出一张16开的画纸,递给初七。
初七把画纸铺在地上,也不用笔,用手蘸着颜料盘里的颜料,往纸上抹。
“哎呀,初七……”言师傅小声叫着女儿,“不要给董小姐添麻……”话说到一半,被有雨无声地拦下了,有雨示意言师傅仔细看。
凛也拿起笔,接着画起来。
两个人十分自然,似乎早是约定好了似的。
有雨和言师傅面面相觑,有雨压低声音,问:“言师傅,她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这样亲近了?”
言师傅摇头,也是满脸诧异,捏着手里的野餐布,小声回答:“不知道,初七愿意说话的人不多,对我都很少会这样亲密。”语气里还有几分吃醋的意思。
有雨帮着言师傅铺开餐布,无意间瞥到了初七的帽子,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了。
春天的时候,有雨第一次去青简书社,在书架上无意间找到了一只很小的画框,32开大小,画的是一个女童的背影半身像,她的头上就戴着这样一顶帽子。凛说那时她来小森屿之前画的,至于那幅画后来去了哪里,有雨没有问过凛。
言师傅精于手上的活计,准备的餐点十分丰盛,也摆得漂亮。
“满荷喜欢弄这些,以前我都不做的。”言师傅对面露诧异的有雨解释道,“只是初七要嘛,我没有办法,只好琢磨着来,可惜初七还是说,和妈妈做的不一样。”
言师傅的声音里有惋惜,却没有太满的悲哀,那些失去的疼痛,已经融进了每日每夜、每时每刻的思念里,两情缱绻,似乎那人就在彼岸,虽无法触手可及,却也不是远在天际了。这个男人守护着心爱之人与自己的珍宝,用点点滴滴的日子,告诉天上的女人:不可能完美了,但一切都尚好。
有雨用手捋顺在风里凌乱的头发,说:“其实,爸爸的味道,本来就和妈妈不一样。”
言师傅没想到有雨会这样说,他以为有雨会说“努力就好,慢慢来”之类的话,而有雨偏偏说,不一样也很好。
“怎么了?”有雨看向直着眼睛发呆的言师傅。
言师傅摇头,淡然一笑:“没什么,是不一样。原来初七是这个意思。”
言师傅很清楚,自己的手艺远远超过手脚笨拙的满荷,可是初七却还在碎碎念着“不一样,还要”的话,言师傅一直以为是自己做的和满荷不同,不能满足初七对母爱的渴望,熟料初七是在失去母亲之后,还在害怕失去父亲。初七的“不一样”,是不忘母亲,更是催促自己,记住父亲。
言师傅心口一酸,仰天咽下眼眶的湿润,目光温柔地抚摸着天上的云。
有雨悄悄把目光转向作画的两个人,不去打扰言师傅的思绪。
秋天的、色彩斑斓丰盈的山坡,凛这样的艺术家也好,渔家人的丰收也好,总会有很多人,在以不同的方式记住它。在爽朗的日光下,微波荡漾的海面上,已经有渔船在归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