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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京城一处庭院中植竹树花卉,配以奇石、盆景,宽阔的花园里绿草茵茵,青石小径穿园而过,两边姹紫嫣红色花竞相开放,不远处一座花梨木凉亭屹在庭院一角,凉亭上刻画着百花齐放的盛景,与院子中的春色呼应。

凉亭边有一座假山,在假山后面,猫着一个男孩。他身着黑布暗绣红缠枝菊纹长衫,头顶束发戴小帽,脖子上挂着一串星月菩提子念珠,一双狭长的眼睛睁滴溜溜的转,小心翼翼的大量周围。这时候,一个小丫头在亭子里前后张望,她一身桃红色对襟大袖素色褙子,绕着一条五彩斑斓的霞帔,胸前下坠一颗梅花形状的金玉坠领杂佩。小丫头黑黝黝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仔细瞧着附近没人了,才蹑手蹑脚的摸到假山后面,拍拍男孩说:“出来吧,人都走了,你不用躲了。”

男孩与她并肩走出假山后的阴影,坐在凉亭里,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睛说:“玖儿,一会儿父亲他们说完话,怕是也要再叫人寻我回府,我可能待不了多久。”

小丫头一听,噘着粉小嘴说:“你可当真要走?”

男孩犹豫了一下,抿嘴点头说:“对,父命不可违。”

小丫头故作哀愁的叹口气,颇为无奈:“我可不可以去找你玩?母亲天天让先生教我弹琴,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好生无趣。”

男孩瞧着她的样子开心的笑起来,明明稚气未脱,还假装沉稳,摸摸她的头说:“我也不愿离开玖儿。你放心,办完事我便马上赶回来找你,到时候你练好琴弹给我听。如今该学杜丽娘回魂之后的桥段了吧?”

小丫头大眼睛一转,透着聪明伶俐,不知道小脑袋瓜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她铜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她又伸出小指对着男孩迫不及待的说:“嗯!那你可快些回来,先生说了,我天赋异禀学的可快。你放心,我定会认真学琴,我们拉钩。”

男孩眼睛笑弯成柳叶,与她拉钩,脸颊绯红,青涩的笑容透着那么喜滋滋,这还是他们人生中第一个正中的承诺。他将挂在脖子上的念珠取下,拉起小丫头纤细的小手,将念珠一圈一圈的缠在她的手腕上说,“这串珠子你要替我好好保存,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完璧归赵哦。”

小丫头粉嘟嘟的小脸一本正经的点头,答应的十分坚决。

这时几个丫鬟装扮的人寻声找过来,带头的丫鬟眉眼间犯愁,对男孩说他父亲已经在找他了,让他赶紧回复准备行囊。男孩点点头,深深望了小丫头一眼,不吵不闹的,扭头随丫鬟们往二堂走去。小丫头乖乖站在亭子里目送他离开。带头的丫鬟愣了一下,今儿真是奇怪,俩人天天黏在一起,今日分别倒是格外痛快。

“等我。”男孩回首一笑,那笑容如冬日里的暖阳,一扫离别的忧伤。

梅玖从梦中醒来,从小她总是做这个梦,次数多到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个梦,梦中的男孩是谁?她怎么都想不起来,总是一片模糊。

梅玖坐起身,和往常一样眨了眨迷离睡眼,望了眼窗外日上竿头,便忘却这个困扰,顺手从枕头下将一串念珠取出来,一圈圈缠在手腕上,便起床梳洗。

她坐在一张精致的黄花梨木雕琢嵌镶金饰花板拔步床上,此床三面围栏攒框雕刻栩栩如生的戏本场景,背景中是一片梅花盛开的梅林立悬崖边上,尽显梅花傲世风霜高高在上的傲骨,刀法细腻娴熟,每朵花花瓣纹理、花蕊皆是清晰可辨。床榻下是黄花梨榻脚,整齐放着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在床帏内侧藏着一只矮几上放着一个铜盆。

听到梅玖醒来,门外候着的丫鬟们鱼贯而入,用床帏内的铜盆打好热水为梅玖梳洗。一阵折腾之后,她已穿好一身常服,将手串小心藏在袖子里,信步在庭院中,准备去向母亲请安。

这是京城西边有一座契阔官府,广厦大门门梁上,八座金蟾纹替,贴金勾画的“富贵吉祥”菱形流云门簪象征着这户人家高高在上的地位,广亮大门上方赫然挂着一个牌匾上鎏金墨宝留着“梅府”二字。

梅姓为官,赐名宅邸为“府”可见当时梅氏在朝廷中的地位,奢华精致的装饰有丝毫不输于王府。

府中,青砖绿瓦高墙圈出五间九架的二品官厅堂,大门、仪门、大堂、二堂、三堂、两厢、内宅门堂等布局考究,分为公衙、内宅、东学、西学和后园五部分,房屋之间有回廊相连,大堂居中,前有三重门和东、西学。在府内西学处,这里是家属读书、宴饮、待客的场所,一道厚重的内宅门分隔内外,把府外的纷扰隔绝在内宅之外,护住这一院恬静安逸,命名为垂花门。

垂花门里是内宅和后园是宅眷居住部分,各处院落相互贯通,青条基石、白灰砌青砖墙,房顶起脊安置吻兽,覆青翠碧绿琉璃瓦顶,与内府中间庭院的郁郁葱葱相呼应,生机盎然。梅玖正身处后园中。

梅府是权倾朝野的一族,梅玖的父亲梅卿位列三公,拜太师,赐封韩国公,可世袭。梅玖的兄长梅朔官拜正三品吏部左侍郎;姑姑嫁入皇宫,现封梅贵妃,生有一皇子,年仅四岁赐名弘宿。梅府风光无限,深得圣上信任,又与圣上联姻,故圣赐“梅府”。

梅玖的母亲颜夕出身颜府,她的同胞哥哥颜镇宇承袭父亲爵位曹国公。颜氏一门三将,颜氏男儿各个战功赫赫、治军严明,以三朝武将之首光耀门脉,颜夕因杀敌无数,曹国公与大儿子被境外邻国并称大小阎王。颜夕嫁与梅卿,二人门当户对,伉俪情深,梅卿虽年已半百却未在纳妾,颜镇宇与梅卿也是翰林院同窗,两府同气连枝。

颜夕膝下子薄,只一双儿女,对着这唯一的女儿,更是宝贝得紧。梅贵妃也十分喜欢这个钟灵毓秀还冰雪聪明的小侄女,入宫后经常求圣上把她招进宫陪伴自己。就连圣上对她也是赞不绝口,直说梅府的女子个个都是倾国倾城之貌,常打趣梅卿好福气。

因着圣上的赞许,梅玖人不大却名声在外,所以没等她及笄,就频频有人在酒场上与梅卿攀亲。

她自己对婚事倒是从不上心,一心就爱玩,每天不把内宅折腾个底朝天她都不肯消停。从小她就喜欢往外跑,碍于梅府的颜面只好乔装打扮,可是颜夕宠她,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不把天捅破了,她也都纵容着。梅玖喜欢缠着兄长梅朔,只有曹国公的小儿子颜良来府上才能打发了他去陪她,自己好落得清静。

眼看梅玖终于要到及笄之年,颜夕格外忙,这一年上门说亲的媒婆的人几乎要把门槛踏破了,终日二堂里来往客人络绎不绝。圣上还当着一众朝臣与他打趣,说梅玖是独女,娶她要比娶公主还难,此时怕是女儿婚事要比政事更紧急。

因为府上人多眼杂,颜夕嘱咐梅玖不得轻易露面,弄得她明明在自家却像被禁足一样,别说出府了,就连西学她都不能去了。

听闻近日京城郊外有个集市,到时候会有很多西域的商贾特许来京贩卖东西,她一定不能错过,便想好等一会儿去给颜夕那里去了衣服就偷偷溜出府。

一月前,京城最好的制衣店彩和坊的卢老板亲自来到府上为她量身做及笄穿的衣服,她就兴致勃勃的跟卢老板说自己要做怎样花色的,行及笄礼时偏要穿凤冠霞帔,管事婆婆们还笑她这是急着出嫁了。梅玖想起今日她特制的及笄礼服到了就兴奋的不得了。

正想着,转眼就到了颜夕居住的常庆堂。“常庆堂”是由梅卿取的,取谐音常青,说是象征两人的感情常青。

常庆堂正厢房内门大敞,一张红木束腰弯腿大理石圆桌映入眼帘,桌下托腮外圆内方,呈铜钱状,象征富贵,包浆润泽,尽显主人的妖娆及温文尔雅。

圆桌后端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身着压金线缠枝菊鹅黄对襟大袖褙子,外披宝蓝色祥纹比甲,风姿卓越,眉眼间依旧有小女人的娇媚,正端坐在一张紫檀雕花背椅上,眉眼含笑的等着她。

梅玖喜欢颜夕笑的样子,那欲拒还来的娇媚只有在恋爱中的女子才有,可见梅卿对她的宠爱,成亲二十余年仍新婚燕尔一般。梅玖每次见到都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嫁一个比父亲更痴情的男子才好。

“母亲。”梅玖看到她,娇滴滴的喊了声就疾步上前,扑进她怀里撒娇,“母亲近日好生忙啊,都不来看玖儿,是不是玖儿大了不着母亲喜欢了?”她身后侍奉的人笑眼对梅玖点头致意的正是梦中带头寻来的带头丫鬟,她是颜夕的大丫鬟,如今也是府里的掌事丫鬟,锦绣。

“傻丫头,你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怎么会不喜欢?”颜夕眼中笑意淡了些说,“玖儿乖,母亲有话跟你说。”

梅玖乖巧的点头,从颜夕怀里站起来,毕恭毕敬的坐在对面。在瞧她端坐在那里,一身锦荣象牙白底拖地长裙上活灵活现的绣着两条锦鲤在水中嬉戏,貂绒比甲护在身外,胸前还挂着一个梅花形状的金玉坠领,标致的面容也是一双水灵灵的月牙眼,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梳着桃尖顶髻,用一梅花簪固定,十分俏皮可爱。

颜夕拉着梅玖的手说:“玖儿,过两日你就要及笄了,现在也该将你的婚事定下了,不可再推脱。”梅玖一听,笑容立刻垮下来不吭声。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眼看梅玖就要及笄,再有诸多不舍也终是要把她嫁出去的。颜夕起身走到梅玖身边,温柔的将她揽进怀里安慰说:“很多事情是母亲和父亲都无能为力的。圣上那么喜欢你,昨日在朝堂上竟有把你许给太子的意思。母亲是断不愿让你入宫的,只能尽快给你定下亲事。玖儿不要担心,母亲和父亲一定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梅玖一听,惊愕的看着颜夕。梅贵妃在后宫四面楚歌的境地她是看在眼里的,世上没有一个地方比那宫墙中更势利,弘宿那么小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着实憋屈,她是万万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她想了下,点点头说:“母亲既然把我叫来,已经和父亲商量好了吧。是良哥哥吗?”

颜夕看着梅玖垂着眼帘,知道现在的处境就不再多说,反而冷静下来,如此心思玲珑乖巧的女儿谁舍得她离开身边,不禁心里更是一阵酸涩,欲言又止。

梅玖说:“母亲,早晚我是要知道的。”

颜夕沉吟一阵说:“是宋国公嫡长子,萧炳夫。”

宋国公萧府是京城除了梅府和颜府之外另一大家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今正宫娘娘及圣上生母都姓萧。萧太后的弟弟萧奇瑞,他既是国舅又是户部尚书,袭承宋国公爵,萧氏封功赐爵的比比皆是,可谓是朝廷半边天下都属萧氏掌握,萧国舅更是紧紧握着朝廷的钱袋,圣上也对他忌惮几分。

梅玖一听是他,顿时从凳子上蹦起来:“谁都可以,就姓萧的不行!母亲糊涂啊!母亲你少入宫,那萧皇后嚣张跋扈,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欺负我姑姑。他们萧氏个个都是仗势欺人的小人,你怎么可以让我嫁进萧府?”

梅玖的反应,颜夕毫不意外,每次她从宫里回来都为梅贵妃不平。可如今让她嫁入萧府,她自然是万分抗拒的。颜夕拉她坐下,抚平她紧皱的细眉说:“玖儿,母亲知道你不喜欢萧皇后。可是萧炳夫是嫡长子,将来会袭成宋国公,你嫁给他自是不委屈的。况且听闻萧炳夫长得俊美,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呢,母亲想,他该是配得上玖儿的。”

梅玖毫不领情,她甩开颜夕的手,愤怒的小脸涨红:“要我嫁给萧炳夫,不如让我嫁给一个死人!就算是冥婚也好过让我嫁进萧府生不如死!”

“住口!”颜夕腾地一下站起来,气愤的怒喝。

梅玖所指的死人,是府里的禁忌。她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梅卿就给她指了一门婚事,儿时两人还见过几面,只是听闻后来那家人叛国,之后府里就再也不许提及此事。

小时候梅玖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这些也是她有心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那些丫鬟婆婆私下咬耳朵才拼凑出来的。她曾经问过锦绣,她是进府时间最久的丫鬟,知道当时的事情,可锦绣一听她提起此事就顿时脸色苍白,叫她千万不可再提。梅玖被她的架势吓住,也就乖乖的把此事藏在心里。

这次梅玖是气急了,也没多想,触及府中禁忌,谁想到颜夕会这么大反应。颜夕从没有与人红过脸,更是对梅玖宝贝得紧,不许任何人数落她半句,可如今她却对梅玖大吼,着实让梅玖吓了一跳。

梅玖抱屈衔冤:“父亲就是拿我去维系和萧氏的关系,就像当年把姑姑嫁进宫一样!婚事是父母之命,我无法抵抗,但是命是我自己的,到时候你们执意要我嫁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就让他们来拉一具尸体吧!”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颜夕怔怔的愣在那里,看她跑开急忙让丫鬟锦绣要去追,生怕她真做什么傻事。她若没闹出人命,就由她发泄。可第二天的时候,锦绣得信来报,说梅玖不见了。颜夕一听,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

梅朔得信,领了好几个大夫来看颜夕,安慰说:“母亲,玖儿从小就爱往外面跑,这次肯定就是闹情绪出去散心了。你别着急,我这就派人去找她。”

颜夕担忧的说:“朔儿,我总是有不详的预感,你务必尽快把玖儿找回来,不得声张。”梅朔点头,立刻转身去安排。

梅玖回自己居住的绣楼,她越想越觉得不可行,她一定不能嫁给萧炳夫。她琢磨了一夜,最终决定要逃去一个没人能找到她的地方,大不了凤冠霞帔她不穿了,等及笈宴过去,风波结束,他们不再逼她嫁给萧炳夫,她再回去跟父母赔罪便是。

梅玖心里还惦记着那集市,想在那附近找个地方落脚。西山离市集很近,而且听闻西山上有野兽出没,很少有人靠近,正是避世首选。

决定之后,梅玖第二日如往常一般梳洗打扮,在去常庆园的路上趁机从小西门溜出府。可是她急着跑出来,路上钱袋丢了,身无分文,也租不起马车,只好靠一双脚往城西走去,走到城西市场时已经夕阳西下,无人卖货了。

梅玖不甘心,她偏要在这里等。她怕被人认出来,把象征梅府的梅花形状金玉坠领取下来小心藏在怀里,然后一路打听着找到一座荒山。她望了望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荒山,在夕阳下柔和的线条很温暖,真想不明白这哪里像是有野兽的山。

梅玖提起厚厚的斗篷毫不犹豫的向山上走去,可是跌跌撞撞走了许久,山上的景色处处相似,她找不到可以栖身的地方。

她正懊恼的抻着脖子往前张望,忽然脚腕一阵钻心的痛,低头发现一直黑底白斑的小蛇正对她愤怒的吐信子。

她本能的蹦到身边一颗巨大的石头上,看着脚腕被咬的伤口流出汩汩黑色的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一条小蛇咬了。她以为自己要死在山上了,一个人脸色惨白的在山间嚎啕大哭。

“原来是被蛇咬了。”梅玖正忘我的陷入即将死在这里的悲伤中,忽闻一个清脆的声音问她,哭声嘎然而止,眨着一双泪眼惊恐的望着说话的人。

这声音来自一名少年,他头顶白色方巾,身着白衣棉质盘领衫,外面裹着厚重的披风,脚蹬鹿皮扎。简陋单薄的打扮,却让人无法忽略他俊朗的面容。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雕出英朗高挺的鼻梁,虽是少年却生得浓眉大眼,这张面孔怕是梅玖见过的最为清秀的,尤其是那一双深邃的眸子似乎聚集了天地精华,耀眼夺目。

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如此惊为天人的少年?难道自己误闯了什么风水宝地?回过神,少年正双眉紧皱,蹲在地上专注的打量梅玖那只红肿流血的细腕。

“你,你干嘛?!”梅玖慌里慌张的往后退,结果脚腕被那少年毫不客气的一把抓住,举在眼前聚精会神的观察。

梅玖陶瓷一般光洁细腻的肌肤上,一双黝黑的眸子雪亮又清澈,长长的睫毛扇子一样盖住脸颊上的一片羞涩,一双粉嫩的薄唇紧闭掩饰不住心中的惶恐。她双手紧紧撰着裙角掩饰她的局促不安,一只脚上的翘头鹿皮高底弓靴被脱下放在一边,粉嫩的玉足被一双纤长葱白段一般的手左右摆弄。

照以往,梅玖定会指着他大声喝住,并把自己高贵的身份搬出来让他知难而退,可如今瞧着此人一副翩然傲骨,似乎不会吃她这一套。也不知为何,他身上有一种震慑力,让这位飞扬跋扈的豪门千金都不敢太造次。

少年弯下腰,薄唇凑向她的脚腕亲吻上去,她吓得本能的要把脚往回撤,少年只是瞥了一眼她的眼睛,一瞬间四目相对,看似无意一瞥,那如野兽般尖锐的目光震慑得梅玖心脏停顿了一瞬。

少年说:“我若现在不把毒血吸出来,待一会儿毒液扩散,怕是你这条腿都保不住。看你也是个千金小姐,如此娇贵的身子,这么清丽的面容,要是个少了条腿的残疾,怕到时总是你再家财万贯,也没有几个公子愿意娶你吧。”

“你!”梅玖被他噎的小脸涨红,却无言以对,又不敢妄动,只好不情不愿的任他摆弄。少年专心疗伤,却不曾留意梅玖正羞怯的偷偷用手抓身边的雪,冻凉了捂在滚烫的脸上降温,一双大眼睛正不知道该看哪里好,这是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子如此亲近,而且这般令人脸红心跳的陌生男子。

毒液吸得差不多了,梅玖咬着下嘴唇忍着痒,生怕自己忍不住一脚把救命恩人踢下山。踢下去倒是不怕,她就是担心他没摔死会长出翅膀飞回来,活活撕了自己报仇。到时候她也解释不清,那死的多冤枉。梅玖自己闭着眼睛胡思乱想起来,脚腕吃疼,她猛地睁开眼睛,瞪着少年。

少年又用手把血都挤出来,看到流出来的血是正常的殷红,这才舒展眉头,找了一圈,伸手摘了一株叫不上名字的草,放在嘴里嚼碎了,吐在手中,给她敷在伤口上。

他一边敷药,炙热的大手覆在她脚踝上,嘴里不停的向一边吐干净残留的植物。看起来这草并不好吃,听闻草得叶边如果颜色深紫就是异常苦,可梅玖小心打量这个少年,他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似乎吃的不是他。

少年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扫了她一眼,她尴尬的问:“药也上了,你为何还抓着我的脚?”

少年满不在意的说:“这药得敷一会儿才会起效。我就这么一件像样的衣服,实在舍不得给撕了,只能用手给你捂着,等药吸收进去就好了。”

“你怎么不多做两件衣服?”梅玖问。

少年不以为然:“衣服虽破,常存仪礼之容;面带忧愁,每抱怀安之量。”句句说出他满腔抱负,这样心系大业的男子格外赏心悦目。

上完药,天已经暗下来。荒郊野外的夜晚十分危险,少年四下看了看,背对她蹲下说:“上来吧,天黑了,我带去那边山洞里过夜。”

梅玖骇得一脚把他踢了个狗吃屎,惊慌失措的呵斥他:“你,轻薄!”

少年冷不丁的被踹倒,坐起来耽耽满脸的雪,刚要发火,看到她眼中惊恐,脸颊却红的厉害,那抹红晕比着身后满天晚霞更加绚烂夺目,他眼中的冷漠淡了些,打趣说:“这位小姐,我并不想占你便宜,你若不愿意我走就是。可是你看着天色已晚,周围不仅有蛇,还有什么凶猛的野兽你都不知道,到时候我把你一个人扔这,想来来日你家里人寻来,连你的骨头都找不到。”

梅玖听得脸上一丝血色都没了,原本气势汹汹的样子荡然无存,又不想在他面前示弱,逞强说:“你别危言耸听,哪,哪有什么野兽。”

少年狡黠的笑:“你这千金大小姐,肯定肉嫩汁多,野兽们专挑你这样的大小姐吃。”明明在笑,可梅玖依然能感觉到他冷冰冰的眼神,似乎本就在看一个死物,毫无温度。

梅玖第一次如此被怠慢,不服气的瞪着少年说:“你这人总是吓唬我,你按得什么心。你走,我就是死在野兽口下,我也不要你救我。”少年看她还逞能,也懒得跟她废话,转身便走。

梅玖看他还真走,伸手想抓他,可伸到一半又缩回来,她蜷在石头上,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膝间,恨恨的想着,我堂堂梅府的大小姐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更何况是他一个只会危言耸听的山野村夫,若真有野兽要来吃我,那定是天命。与其嫁给萧炳夫,我还不如在这野山中喂了豺狼虎豹。

太阳彻底落入深谷,黑夜伴随着死寂逐渐包围梅玖。忽然一声嚎叫划破天际,接着接二连三的嚎叫呼应一般,从四面八方传来。昏昏沉沉睡去的梅玖,被山间野兽的嚎叫声惊醒,面无血色的瞪大眼睛警惕的看着四周。她的脚还没有好,又不能走不能跑,她觉得周围看不见的地方总是有东西在徘徊,四面都有踩雪的悉悉索索的声音,而且正在向她靠近。她抱紧自己,心里害怕,如果早知道自己会这般难堪的死在山间,肯定不说那些伤人的话惹得母亲难过。越想越憋屈,她红着眼睛,咬着下嘴唇,怕自己声音大会引来什么野兽。

诡异的声音越来越大,梅玖努力适应黑暗,想要分辨出来它的方向。她慌张的看看身后一片漆黑的悬崖,想着与其被野兽撕裂痛苦而死,不如自己跳下去一了百了。正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死的痛快,突然远处一个亮点快速向她靠近,待她看清之际,已经眼前一亮,正是白天那个少年拿着一个火把挡在她身前。而火光照到的地方,隐约有几个野兽的身影,几双眼睛黑暗中发着彻骨的绿光,已经近在眼前。

山间没有一丝光亮,这火把恍如天上的太阳照耀着她,不仅暖了她的身子,也照亮她心中的绝望。她双眼被晃得看不清楚东西,只觉得少年半俯着身子做出警惕的动作,一边张开双臂护着梅玖,他拿着火把驱赶着那几个身影,口中还不时学着野兽的嚎叫,不一会儿周围就没了动静。

少年警觉地四下检查,确定周围没有野兽,才走回到梅玖身边问:“你没事吧?”

梅玖看着他如漆如墨的黑眸子中火光耀如红日,在万分绝望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放声大哭不止,边哭边数落他:“怎会有你这样的人,你还真把我一个人仍在山里呀!亏我见你还有几分一见如故,真是猪油蒙了心。”

“你对我一见如故?”少年露出邪魅的笑容,看得她一愣,这是哪里来的妖物,竟能够蛊媚人心,一瞬间忘了处境。

不远处又有一些动静,梅玖警觉的望向那里,回过神心中深深的恐惧,扁着嘴又要哭,颇有一哭就停不下来的架势。

少年怕她鬼哭狼嚎的会再招来什么东西,刚刚自己只是侥幸赶走那些野兽,再来怕是只能双双死在这里。他也顾不得调侃梅玖,手忙脚乱的捂住她的嘴,把她的头死死按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别再哭了,真是没听过这么难听的哭声,你再把狼招来。”

梅玖一听,立刻点头,皱着鼻子忍住不再做声,学着少年警觉地观察四周的动静。少年背对她,伸了伸手说:“上来,我背你,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梅玖看他的双眸在黑夜里如天上繁星一般耀眼,鬼使神差的就乖的爬上他的后背。

这少年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背还挺宽厚,梅玖趴上去感受少年身上炙热的温度,忙着面红耳赤,也哭不出来了。她把脸埋在少年后背上,豁出去不管不顾了,她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反正也帮不上忙,只能相信他了,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少年带她找到一个小山洞,把她放下时看她一只脚着地,两只手在空中乱抓,摇摇欲坠。少年想起她脚受伤,忙一把将眼看就要摔倒的梅玖拉进怀里。

梅玖觉得连接像被火烧一样滚烫,烧得她晕头转向,一时如木偶一般任他白布。他一手扶着梅玖,一手把自己包袱里的另一件棉衣掏出来铺在地上,然后扶着梅玖坐在上面。安顿好梅玖,他又自己去外面捡了些干枯的树杈,在洞口生起火。

篝火将瑟瑟寒风阻挡在山洞外,狭窄的洞内被火光照得亮通通,洞内外俨然两重光景。

梅玖一声不吭的看着他做完所有事情,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少年拍拍手里的灰说:“好了,这里很安全。野兽不敢靠近火,你可以放心在这里休息了。”

等他坐下后,梅玖有些尴尬的说:“谢谢你救了我。”

少年身上散了刚刚的警惕,轻松地坐在梅玖身边。他没有回应,反而有几分认真的盯着梅玖的眼睛,打量她。梅玖似乎不介意,追问:“你不是走了吗?”

少年拍拍手上的土,望着篝火说:“是啊。若不回来,此时我都已进城了。”

“你这人好生奇怪,大丈夫本就不该见死不救。”梅玖一脸赤诚的说。

少年瞥了她一眼,不以为然:“我不是什么大丈夫小丈夫的。明日天亮你就下山吧,你这个大小姐跑出来一整天了,家里估计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我不回去。”梅玖决绝的说,“我回去他们又要逼我嫁给我讨厌的人了,与其嫁给他,我宁愿死在这里。”梅玖坚毅的说,她满是倔强,眼中尽是不屈不挠。

“你都要嫁人了?”少年稍有些错愕。

“是呀,我明明还小,可母亲却偏要让我嫁人。”梅玖撅着嘴抱怨。

少年笑而不语,不禁多看了她几眼,不再带着开始时嗤之以鼻的态度。梅玖双手抱膝,少年看到她手腕上露出来的手串,好奇的问:“你这手串很特别啊。”

梅玖晃了晃手腕说:“本来是串难得的珠子,可惜被我弄坏了。”少年看她撅着嘴难过的样子,好奇的问,:“既然不值钱,你为何一直戴着?看你衣着家境殷实,比这好的珠子肯定不少。”梅玖温柔的摸了摸那串珠子说:“这手串我从小便带着,母亲说我很宝贝这手串,除了沐浴和睡觉几乎不离身。”这串血菩提手串,佛珠血珀般半透明,表面出现丰富的裂纹,似精美的瓷器中釉层绚丽的裂纹开片,润泽奇绝。一百零八颗珠子代表断除人间一百零八种烦恼,每粒珠子上面都有一个大点和许多无数小点如众星捧月,只是其中有几颗珠子上面有一些瑕疵,按理来说会很掉价并不值钱。

少年没有多问,只是静静看着她的手串,像是能看出这手串的不一般来。梅玖没多想,她自己喋喋不休的说着母亲怎么不理解她,说着萧府怎么欺人太甚,说着说着睡意袭来,她靠在少年肩上就睡了过去。

清晨一缕暖阳透过窗子照在梅玖脸上,如铺了一层金粉,勾勒出她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和微微翘起的小嘴。

一群喜鹊叽叽喳喳的落在不远处的树杈上,欢天喜地的闹着。梅玖皱了皱眉,从睡梦中苏醒,她睁开双眼却赫然发现她已经回到自己的闺房了。

她立刻坐起来,头脑有些发懵,竟分不清山上那少年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梦境。她似乎特别擅长做这种十分真实的梦,或者说她梦中的情感都太过真实。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还好珠子还在。

她的贴身丫鬟锦瑟一张机灵讨喜的小脸凑过来,见她醒了,又警惕的看了眼外间,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跑哪去了呀,老爷夫人都急死了。”

“我怎么回来的?”梅玖抓着她问,“跟我一起的少年呢?”

锦瑟一听,细指放在双唇前做禁声的手势,又向外屋张望了一下说:“小姐你小点声,老爷夫人都在外屋呢。我的小姐,你可千万不能说什么少年不少年的,男女授受不亲。你夜不归宿,老爷已经很生气了。”

梅玖不理她的话茬,仍然追问:“我怎么回来的?”

她给梅玖压了压被角说,“小姐,你跑了之后,夫人都急得不行。少爷秘密派了好几十家丁满城的找了你一夜,凌晨的时候在城西集市那边找到的,说您睡在一个……一间马厩里。”锦瑟说完不自觉的用袖子捂住鼻子。

梅玖顿时气红了脸,他竟然把她一个堂堂千金小姐扔在马厩里,让她抓到他定会轻饶了他!可想到这里,她璀然一笑,他这么做她倒是不意外,竟有几分有趣,令她哑然失笑。

锦瑟鬼鬼祟祟的跑去确认没人,这才走到床边劝她,“小姐,昨晚萧家大少爷萧炳夫登门了。我听外府服侍的丫鬟们说萧炳夫相貌惊为天人,说是全京城怕是都没有几个女子敢说比他要美。”

梅玖瞪着锦瑟像要吃人一般:“不许再提萧炳夫!他若那么好,你嫁给他便是!如果你再跟我提一个姓萧的,你便去后院洗一辈子衣服。”她心里却想的是,如果你见到昨天的少年,怕你不会再说萧炳夫美了。

锦瑟连忙低着头认错:“锦瑟知错了,小姐息怒,锦瑟再也不提了。”

外屋的颜夕闻声走进来,而梅卿只是在门口看了一眼,便怒其不争的瞪了她一眼甩袖离开了。颜夕看到梅玖醒了,忙快步走上前,坐在她床边怒斥:“平日太纵容了,没成想你竟学会离家出走了!你是不是生生要了母亲这条命才肯罢休!”

梅玖看颜夕眼睛红肿,脸色憔悴,她心疼不已道:“母亲,你别哭了,玖儿知错了。”她想要投进颜夕怀里撒娇,颜夕咬牙推开她说:“你如今这般不懂规矩,休要怪母亲心狠。及笈前,你去抄写《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一本不能少。来人,”她身边的几个丫鬟都应声行礼表示听差遣,“从今日到及笈宴,小姐不能踏出绣楼一步。及笈宴的一切事宜都我做主,无需问过小姐。如果及笈宴之前小姐抄不完,便不用出席了。”

“母亲!”梅玖听完,凄惨的抓着颜夕的衣角求着,“母亲,玖儿知错了,母亲息怒。”

颜夕甩开她的手说:“你这般无法无天如何嫁为人妇!”说完,她又扫了眼跪在一边的锦瑟,特意又冷声嘱咐了丫鬟们不许心慈手软,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颜夕平日里对下人十分厚待,每天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和颜悦色,谁见过这架势,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

“母亲,玖儿不嫁!”梅玖连滚带爬的从床榻上下来追着颜夕哭喊,可是颜夕就是狠心不回头,快步离开,而她被人挡在绣楼门口,两名管家婆婆铁面无私的拦住她不许她出去。

梅玖瘫软在地上,这下颜夕是铁了心要她嫁给萧炳夫了。

这几日,她沮丧不已。她望着窗外的银装素裹发呆,从她绣楼西方的窗子望出去,刚好可以隐约看到西山。西山上,和少年相遇的情景一遍遍重复,少年为她吸出毒液的一幕百转情长入一股暖流在她心间流淌,所到之处春暖花开。想起他桀骜不驯的样子,梅玖又好气又好笑。笑完她不禁又有些难过,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自己都没来得及问他的姓名。

梅玖乖乖的抄完了四本书,也刚好到了及笈宴那天。颜夕一早派人送来了给她定制好的凤冠霞帔,锦瑟和几个丫鬟给她穿戴时还一个劲儿的夸她好看。梅玖看着镜中美人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一旦及笄就代表着快要嫁给萧炳夫,她如同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锦瑟一边用香绵给梅玖擦着玉簪粉,一边劝:“小姐,及笄是大喜的事情,你笑笑吧,不然夫人看了该难过了。”

梅玖无心理她,心中正在飞快的思索,及笈宴上会来很多人,这或许是她最后一个机会,她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能够抵了这婚约。

不知不觉,近乎一个时辰的装扮已经完成,梅玖决定把这个赌注压在舅舅曹国公身上。

梅朔陪着颜夕来到绣楼看梅玖,看着财富龙纹菱花镜中的人,二人不觉眼前一亮,花容月面添风韵,更休提樊素樱唇。细长的翠黛眉弯弯的挂在光洁的额头,桃红色的脂粉勾勒出她眉梢,凤梢下盈盈眼波。

梅朔玉雕一般五官比梅玖过多英气,玉树临风。梅朔喜好玄衣,总是黑衣素影,加上一张俊美的脸,英武郎朗。梅玖却不以为然,只调侃说他不过是一双眼睛长在脑袋顶,自恃清高给人的错觉罢了。

梅朔对着梅玖别有深意的说:“梅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梅玖听了,不满的瞥了一眼梅朔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眉眼,不满:“哥,你这诗吟得居心叵测。”邻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倒是说出圣上要她嫁给太子的意思。

颜夕扶着梅玖的肩膀说:“这是圣上今日在朝堂上说的,你也知道他的意思,很多事情我们不能拖了。”

梅玖垂头丧气的说:“是不是意思就是我若不嫁给萧炳夫,就要嫁进宫?”

颜夕和梅朔两人互望一眼,都没有回答,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三人一时无语,气氛变得颇为感伤。

这时有婆婆通传,说吉时将至,请众人前往宗祠行及笄礼。颜夕拉起梅玖,仔细怜爱的打量着女儿清秀的面庞说:“不论是谁,娶了我们玖儿,都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梅玖脸上厚厚的妆容遮盖了她惨白的脸色,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少了些生机,无可奈何的随颜夕往外走。

三人走出绣楼,门外曹国公和梅卿已经等在那里。梅卿看到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欣然微笑。梅卿当朝一品官员,平日里他在府中不苟言笑,对一双儿女十分严厉,连不知天高地厚的梅玖都怕他几分。他年近半百,束发中有几分清晰可见的银丝,端正的五官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站在身材魁梧的武将曹国公身边显得儒雅。如今他看到女儿站在颜夕身边亭亭玉立,颇有当年初见颜夕时青涩秀美的样子,不禁笑而不语,频频点头。梅玖敷衍的行了礼,她深知梅卿的笑容都是呈了颜夕的光,若她长得不似颜夕,怕是梅卿会对她怒目而视,甚至将她赶出家门。

梅卿身边,颜夕的亲哥哥曹国公从小武将出身,浑身戾气,长得也破粗犷,狭长的眸子炯炯有神,有人传说在战场上敌军只要看到这聚光的双目,就会被吓得四下逃窜,大喊阎王来收人了。但是在家人面前,曹国公是个心肠热且多愁善感的人。

曹国公颜府三代都是儿子,好不容易有个妹妹嫁人之后,府里少了女孩总是觉得却那么一点人情味,尤其在这个都是铁面无私的将军的府中。因此,调皮可爱的梅玖在颜府的地位无人能及,每次只要一提到来梅府看梅玖,曹国公二话不说抬腿便来,从小喜欢把她放在膝上抱着,稀奇古怪的东西都给这个宝贝外甥女留着,百依百顺,宠溺至极。

此时,他看着从小绕他膝头的外甥女不知不觉间已长成大姑娘了,不禁眼眶一热,一把搂过梅玖的肩对她酣然一笑:“嘿,一不留神我们玖儿已经这般大了,眼看就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梅玖真真喜欢这个不拘小节的舅舅,每次曹国公来她都会跑去二堂缠着他一会儿才肯罢休。如今想起自己将要面对的不公,她看着舅舅宠溺的目光忍不住眼眶发酸,越发委屈,一声“舅舅”似乎有倒不尽的苦水。

“好了,不早了。”颜夕见梅玖表情不对,立刻拉着梅玖,催促众人赶紧去宗祠。一路上,梅玖见过各路亲戚,每人都需要停下来寒暄两句,差点就误了吉时。所有人对梅玖都是几番恭喜,夸赞她标致的话更是翻来覆去的不曾重样,锦瑟怀中已经抱不下太太们赠的各种荷包,每个都沉甸甸的,怕是有十几两至多,喜得她小嘴咧着都合不上。

梅玖本就不高兴,又被不相熟的亲戚缠得烦,她看了笑眯眯的锦瑟一眼佯装嗔怪道:“好你个小妮子瞧你眼睛都快笑没了,我竟不知你如此贪财,我看你倒是适合去萧府当差。”

锦瑟忙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慌张的摇头说:“小姐,我不是,我我……”梅玖不说话,锦瑟不敢造次,低着头乖乖跟着。

宗祠屋顶是两厦悬山顶,梁栋和斗拱上用青碧绘饰,大门上兽面赐环。吉时一到,梅卿走在最先,旁边跟着梅朔,后面颜夕携梅玖跨进宗祠。族人长幼有序的位列两边。

宗祠内红锦帐曼曼高挂,香烛冉冉,香烟袅袅,上首挂有黑漆金边牌匾额,写有“奉天勒命”、“富贵长春”等等十余块,有些更是御笔亲赐,彰显梅氏一族光辉。下面朱雀头角檀木案几上便是大小不一的二十余块牌位按照辈分排列,世泽绵长。

众人由梅卿带领,一齐跪拜叩首。

起身后,梅玖由颜夕带领继续拈香跪拜,在厚厚的蒲团垫上三跪九叩,感念祖宗庇佑,将来一定会恪守妇道,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为丈夫开枝散叶。最后梅玖对梅卿和颜夕跪拜,跪在地上听父母亲教诲。梅卿念了几句祖训,颜夕嘱咐一些《女诫》中的话,便结束及笄礼,整个仪式庄重严肃。

礼成,梅卿和颜夕着亲戚们进了西学宴会厅,外戚和来贺喜的朝中官员都携家带眷的恭候在外。

这次颜夕可是花了大手笔,她从今日一早就派人在府前大肆张罗,为庆祝梅玖及笄,大摆筵席,广结善缘。不论是谁,只要路过梅府大门,不问姓名出身,皆可以入府讨一口饭菜,酒肉管够。

梅府这一日可真是门庭若市,府内里里外外近百口人,各个忙得焦头烂额。梅卿在西学门口迎接贵客,正频频回礼,管家余叔急急忙忙跑到他身边,耳语两句。梅卿听闻,看了眼梅朔,示意由他代劳招待宾客,自己快步随余叔离开。梅玖被颜夕留在内宅中和女眷和亲戚们看戏打发时间,她难于脱身,只得私下派锦瑟在西学打听,如果舅舅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过来通报。

不出一折戏的功夫,锦瑟气喘吁吁的跑到梅玖身边,在她耳边耳语一阵,就见她找了个借口搪塞了周围围绕着的官家小姐,把一众人都推给了颜夕,自己提起裙子向西学方向走去。梅玖身上的佩饰沉重碍事,她索性把头上沉甸甸的凤冠和朱钗全都卸了下来,放下及腰长发,随意用一支簪子挽了个髻,脱了霞帔一并塞给路过的一个小丫鬟,然后蹑手蹑脚的藏在西学与内宅连接的廊壁后面。她探出半个头,往西学张望,见不远处梅朔忙于张罗,又找不见梅卿的身影,果然如锦瑟所说,来了个神秘的人。

锦瑟眼尖的看到疾步往崇礼堂赶的梅卿,立刻指给梅玖看,梅玖拎着裙子紧紧跟了上去。

她看梅卿一脸严肃,心里琢磨除了舅舅之外还能让梅卿如此紧张,难不成是圣上微服驾临?若真是圣上,那这便是上天赐给她的良机,如果这婚事已是板上钉钉,而可以撬开这颗恼人的钉子的,唯有圣上。她想着借机去求圣上,赐死也罢,她都要抵了这门婚事。

下定决心,她用眼神暗示锦瑟帮她望风,自己躲在崇礼堂窗边,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梅朔刚吩咐了余叔接待的事情赶过来,老远就看到鬼鬼祟祟的梅玖,便大步上前:“既然来了,就一起进去吧。”说完直接不由分说的拉她推门进去。

梅玖做贼心虚,全然没有察觉梅朔的出现,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和他并肩站在崇礼堂内。

崇礼堂是西学最主要的会客地,房梁高挑,雕梁画栋,进门东侧是一张紫檀灵芝纹内卷腿大画案,紫檀珍贵却用料硕壮,气势豪阔,但是其腿内卷又视为内敛,豪而不霸,其上雕刻着云状灵芝纹,雅致清淡。另一侧上首是一对乌木镶吉祥纹太师椅,体态宽大,后背雕工娴熟精致,扶手云纹,红紫如漆;下手两侧各一对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是典型的南方制样,造型空灵。整个崇礼堂严谨深沉,又透着儒雅高贵。

墙边立着的紫檀雕梅兰竹菊纹多宝格,又叫“博古架”,上面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大小各异的古文和工艺品,有铜红釉细颈白瓷瓶,还有市面上罕见的一对龙窑出来的法华三彩酒盅,盅内外皆活灵活现的绘着两条锦鲤,据说倒上酒,就会看到锦鲤在杯中嬉戏,栩栩如生,是崇礼堂的点睛之笔。墙上挂着一幅圣上钦赐的墨宝,还有一幅不知哪位画家赠的一幅画,画中孤山上光秃秃的,唯独一株腊梅不畏寂寞,悠然绽放,再有就是树边一块巨大不平整的石块,总有几分眼熟。

梅玖扫了一圈崇礼堂内的人,发现太师椅上坐着的并不是圣上,而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妪,她衣着粗简,并不像是哪家的夫人。而她下首坐着的是曹国公和萧国舅,梅卿坐在最边上,另一边则是当朝太师,与梅卿位列三公。这屋内几人各个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够让他们敬落上座的,除了圣上以外也想不出第二个人,真不知这个老妪是什么来头。

梅玖恭恭敬敬的向几位大人行万福礼,最后还特意对老妪弯腿屈身,深深一顿,口道:“玖儿见过各位大人,见过夫人。各位万福。”梅玖颔首半垂着眼眸,屋内几人捋着胡须满意的点头,尤其是萧国舅更是对这位未来儿媳颇有好感。常听人传说梅家女子貌可抵万金,有幸瞧见过梅贵妃自是娇态如媚,曾有幸见过颜夕和梅贵妃的天姿卓妤,就连身为男儿的梅朔也是眉清目秀,想来养在深闺的梅玖也定是倾国倾城。如今一见,名副其实。

萧国舅上前虚扶一把,梅玖起身,看也没看他,含笑望着老妪问道:“玖儿久居深闺,孤陋寡闻,不知夫人姓甚名谁?”

梅卿毕恭毕敬的引荐:“各位大人,这位是西山岑婆婆。想必大家也听说过岑婆婆的事迹,老夫就不便赘述。今日请婆婆来,就是想在小女及笄之时,为她瞧瞧命数如何,好为小女配一门好亲事。”

西山?梅玖心中一跳。

萧国舅连连点头:“梅大人想得周到,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已及笄,便该张罗亲事了。”

曹国公满不在意的看这俩人,似乎并不在意岑婆婆,没二人这般恭敬:“什么命婆,天人的,不过是暗自揣测罢了。你等身居一品要员,拿着朝廷俸禄竟还听信妖言,真是枉为人表。”

梅卿严厉的喝住:“镇远休要胡说。”

天人?命婆?

梅玖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个岑婆婆是个算命的巫婆。她从不信这些,她只相信事在人为。心中了然,她少了刚刚的拘束,绷紧的神经也松懈下来。这老婆婆也多半是梅卿寻来逢场作戏的,无非就是要说她和萧炳夫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是一门天定的姻缘。这一朝三公都在这里见证,消息也很快就会传到圣上耳朵里,这样即便是身为天子的圣上也不好说什么。

岑婆婆自始至终都没有插话,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梅玖的眼睛,看得梅玖有些不自在。

梅玖很好奇她到底能怎么算,便问:“岑婆婆也瞧了阵子,可有看出什么端倪?”

岑婆婆对她略带挑衅的话充耳不闻,顿了半响之后,沙哑的说:“梅氏有女,命犯桃花,终不得圆满。”一句话掷地有声,言一出,几人面面相觑,唯有梅玖不经意露出微妙的笑容,只一瞬又藏了起来。

门外偷听的颜夕也不顾家规,贸然夺门而入,健步冲到岑婆婆面前急切的追问:“岑婆婆,你这何意?你说清楚!”

岑婆婆起身,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就扔下一屋子错愕的人独自离开。岑婆婆夺门而出,手拄桃木拐一步一顿,每走一步都会用桃木柺重重砸地支撑身体,声声沉闷,如装在心房颇有气势,留下一屋子人愣是没人敢上前阻拦。

梅玖以为他们这些算命的都爱故弄玄虚,显得自己高深莫测,然后就挥袖离开。接着就是这些信以为真的人带着大把的银两千里迢迢的寻他们,求他们指点破解之道。不过就是骗人的把戏,真不明白为什么学富五车的父亲会如此在意。

这岑婆婆不管是真是假,她此言一出,怕是梅玖就粘上了这姻缘不圆满的晦气,估计萧国舅再说这门亲事也会自己琢磨琢磨,万一娶了一个命硬的儿媳妇回家,家道中落了,他如何面见祖先。

天助我也。梅玖怕自己憋不住笑出来,紧忙行礼退出崇礼堂。她出门后立刻低声嘱咐锦瑟:“你现在快去外面透一些口风,说父亲请了西山岑婆婆来。”锦瑟领命转身要走,梅玖又一把拉住她再次嘱咐,“记住,哪人多去哪说,百姓在哪就去哪说,传的越远越好。”锦瑟手脚伶俐,一溜烟的就跑没了影。梅玖满意的看了眼崇礼堂,步伐轻快的奔着内宅听戏去了。

宾客尽散之后,果然民间盛传一些风言风语,说梅玖及笄宴上被西山命婆岑婆婆看透命格,说她命犯桃花终不得圆满。王侯子弟家的小道消息是京城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一旦铜墙铁壁的府墙漏了一个缝,百姓们就会蜂拥而至口口相传,生生撕裂成一个大洞,窥探高墙内的生活。梅玖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差遣锦瑟去煽风点火,不出两日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梅玖对这个岑婆婆充满好奇,为何父亲会对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妇人如此在意?她派锦瑟出去打探其来历。

西山森林茂密,许多人都上山拾柴、采药、摘野果,但是经常有人在西山上撞鬼,说半夜总有哭声环绕,凄凄惨惨,还在山上还见到许多森森白骨。直到一个老婆婆住在山上之后,哭声不再,森林中野兽也逐渐多起来。而她身居深山,只一座简陋草屋却能镇鬼,山中猛兽从未袭击她。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又没人说得清楚,都是口口相传,每个人都加以夸张,变成了如今这般。梅玖嗤之以鼻,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

她又找来了管家余叔,他在府中时间最长,也许会知道什么。余叔到没有隐瞒,只道当年就是这岑婆婆成就了梅卿和颜夕的一段良缘,所以他才对岑婆婆敬为上宾,并对她言听计从,从此信了命理之说。

及笄宴上的流言一传出,梅府倒是清净了不少,及笄之后竟不曾见过一个说亲的媒婆,嫁给萧炳夫的事情也石沉大海再无人问津。颜夕愁容满面的样子,身子日渐消瘦,请了许多大夫都没用,皆说是心病,无能为力。

就在梅府气氛低迷的时候,梅玖听闻有人寻来说能破解岑婆婆的谶言,梅卿和颜夕与他闭门详谈了大半日,最终把他留在府内,供作上宾好生款待。随之颜夕心情好转,身体也恢复。

他说他当时路过梅府,正逢梅玖及笄宴梅府开门迎客,他便进去讨一口吃食,没成想见到了岑婆婆。后来他听闻民间的流言,决定来府上帮梅玖扭转命格以报那一口饭的薄恩。据说这少年生得俊朗,却没有丫鬟敢于他四目相对,都远远看上一眼,然后面红耳赤心跳很久。

入府几天,他从没有做法,也不曾求见梅玖,反而梅卿总喜欢与他把酒闲谈,他遇事颇有见解,但多是闭门而处,梅玖也打听不出来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

梅玖本就不信什么命格这些东西,只当他是红口白牙骗吃骗喝的小贼,怒其居然骗到梅府上头,心里盘算着将他打回原形。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梅玖准备先去会会他,摸清他的底细好一招制敌。

梅玖做事雷厉风行,这天晚上月朗星稀,她让厨房做了一些下酒菜,趁着梅卿和那少年在崇礼堂关门谈话,亲自送到崇礼堂。守门家丁见她也不敢阻拦,她不经通报就直接推开门笑盈盈的走了进去。

梅卿坐在太师椅上,一身便装,全无架子,不知听了什么正哈哈大笑。梅玖见梅卿百年难得一见的在笑,愕然愣住,一时忘了说话。

笑声随着她的进入停了下来,梅玖怕父亲会把她赶出来,惦记着这次怎么也得瞧瞧这骗子长得如何。她一边望向他下首端正坐在那里的青衣少年,一边请安:“父亲,女儿做了些下酒菜,给您送来尝尝。”

少年一身藏青色刺金团云宽袖长服,他闻声回头,那双黝黑深邃的星眸映入眼帘,二人对视皆是一愣,接着非常默契的把惊讶藏起来,心照不宣的装作不认识。这天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恩,放在这里退下吧。”梅卿今日对她说话都多了些温度,和颜悦色不少。

梅玖得令,将盛放酒菜的托盘放在高椅间的小几上,低着头退出去。她径直回到绣楼,大口喘了好几下才平复擂鼓般的心跳。

“竟然是他!”梅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自己喃喃道,“原来那不是梦!真的有这个人。”

她找来锦瑟,激动得瞪大眼睛说:“你现在回去守着崇礼堂,如果看见里面有一个青衣男子出来,你就帮我带句话,让他子时小西门等。”

“小姐,被老爷发现,一定会重罚你的。”锦瑟吓得立刻压低声音劝阻,“再说小姐找这个骗子作甚,你又不认识他……”

“嘘!”梅玖谨慎的张望一下,见四下无人才说,“死丫头,别多问,你偷偷的去,被人发现了就赶快回来。”

锦瑟不置可否的点头答应:“锦瑟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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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梦游,二流大学毕业,自由职业者,自小爱看书,中外名著,武侠玄幻,历史推理等等,凡是能看懂的都看,看不懂的书荒了也要看。一日,刚辞去保安工作,竟然遭遇需要英雄救美的狗血情况,一时保安的心理作怪加上一点男人血性,他出手了,当然,他悲剧了。同时同地,一个穿越千年的书生残魂被无名帛书带回现代……且看主角如何为书而颠狂,与灰社会斗智斗勇,与贪倌乌吏周旋,为美女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