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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夏日南方多暴雨,黄河决堤,洪水吞噬了几十里村庄,举国上下哀鸿遍野。颜良治水已经有一个月,奈何洪水滔天,不见成效。圣上龙颜大怒,满朝大臣愁眉不展。夜青玉听闻向梅卿提出改河道引水入山的想法,梅卿在朝堂上奏报,借机举荐他入朝为官。

由于连续阴雨,夜青玉的膝盖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圣上惜才,宣他觐见时直接免了他君臣大礼。梅朔拿着颜良派人送回来的奏章的在朝堂上列出重重理由反驳了夜青玉的主意,称它纸上谈兵,所有的计划都是天马行空,没有实施的可能。

从治水到民生,从灾民到官员,从赈灾到重修,这场朝堂上公然针锋相对的辩论一争就是三日,引经据典,句句直指根源,将朝堂上很多隐患也都一一牵连出来,引人深思。文武百官津津乐,就连圣上也听得酣畅淋漓。民间更是有很多茶馆里都有说书的有模有样的学,夜青玉声名大噪。

虽然夜青玉的想法被遏制,但是在辩论中一条万全之策逐渐清晰。圣上十分欣赏他,封他入詹事府当了正六品府丞。圣上也让他准备一下,等颜良过段时间从灾区回来,他就去接替颜良治水,亲自实施。他凭一口铁齿铜牙走入朝堂,成功的把自己的名字印在许多人的脑海中,并且如此一个仪表堂堂、出尘入世的青年才俊,没有响彻朝堂的姓氏却依旧可以引起圣上关注,成为了寒门为官的代表人物,这也大大激励了民间很多没有背景的书生才俊,重燃入朝为官的雄心壮志。

梅府因为这三人成为举荐贤臣的代表,加之梅朔在吏部任职,许多寒门才俊慕名而来,希望能与梅朔、夜青玉共论天下,也顺便能够引起梅卿的注意,引荐入朝,或是跟着夜青玉进詹事府也不错。

梅卿见状,怕上门的人扰了家人的清净,就索性让管家余叔将梅府在城南的外宅收拾出来,两间相通的小院变成两个议事厅,厅内石板地上铺了厚厚的竹席,沿着房间三面摆了两排矮桌,中间摆放了高榻,配备软垫,供发言人就坐,这样一布置,两间房各可以容纳十几人,设立为济贤斋,秉承“人才之难万冀一,一士其重九鼎轻。”,专为各府引荐来的人才讨论国事使用,两侧耳室设竹帘,里面茶几、太师椅、文房四宝和茶具一应俱全,供专人记录讨论中比较出色的言论,也供一些官员在帘后倾听。

尽管有些别有用心的朝臣称之为公然结党营私,但圣上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圣上的默许令许多大门大户都效仿,开设自己的议事厅,希望能够吸引人才为己用。一时京城引起一阵潮流,茶馆、歌舞坊逐渐萧条,凡是觉得自己肚子里有点墨水的都喜欢泡在议事厅中,与别人大话国事。济贤斋作为议事厅之首最是热闹,真如其名,人才济济一堂。

夜青玉已经官拜詹事府,就不便住在梅府,所以梅朔提议让夜青玉去打点济贤斋,没了他天天在府里晃悠,妹妹的痴心妄想也就能够淡去。

济贤斋的逐渐壮大让许多胸有乾坤的寒门弟子有了用武之地,他们逐渐被发现、被赏识,经过几个月也成了朝廷里的一股清流。

梅朔、颜良、萧炳夫代表桂公的新一代势力与夜青玉代表的寒门子弟的对立态已经赤裸裸的暴露出来,在朝堂上两派也时常分庭抗礼,圣上乐见其成。

就在这个时候,市井间忽然流出岑婆婆又有一谶言“萧氏运势衰微,今年必有血光之灾,甚至会招来灭门大祸。”谶言传得越来越夸张,很快就惊动了萧国舅,听闻萧炳夫派了萧府护院军上了西山,杀光了西山上所有活物,连一只松鼠都没能幸免,之后一把火把西山烧秃了大半。萧府赶尽杀绝的做事风格倒是很像十年前的圣上,果然是萧太后教出来的儿子,也不枉萧皇后在一旁扇风。

自从夜青玉搬走后,梅玖也没了精气神,每天就喜欢发呆。她听闻这一谶言,忽然来了精神,她第一反应就是济贤斋,她正好趁机去看看,夜青玉究竟在做什么。当日,梅玖和锦瑟在绣楼里一阵折腾,化妆为书生和书童。锦瑟拗不过她,被她连拖带拽的从小西门溜出府。

果然在街上晃荡晃荡,梅玖心情大好。二人熟门熟道的来到了济贤斋,梅玖正悠哉的摇着扇子,迈步要走,忽然在门口发现有两个人正在鬼鬼祟祟的徘徊,时不时鬼头鬼脑的向里张望。

梅玖看着这俩人条软身细的,光是从背影就能看出是女子,真不知道这么拙略的打扮怎么能混过梅府下人的眼睛,如此不走心还想蒙混过关,也太对不起同为女扮男装的自己这番辛苦的易容。

梅玖摸了摸自己特地找来的络腮胡子,胡须黑黝黝的占了她大半张脸,任谁都瞧不出此人的相貌。她又怕自己太清瘦会露馅,里里外外传了好几层衣服,热得她满头大汗。

她悄悄踱步到二人身后,突然大声问:“二位公子怎么不进去?”惊得二人连连后退,眼睛瞪得圆滚滚的,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梅玖一看她们的长相,尖尖的下巴细长的脸,小鼻子小嘴,一双桃胡大的泪眼眼眶总是红彤彤的,竟然是曹秀媛。她居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

二人四目相对,梅玖见她眼神飘忽不定的,确定她没有认出自己,这才压着嗓子开口道:“呦,这位公子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还真是丑人多作怪。”

曹秀媛一听有人竟然说她丑,如一道惊雷通天而降直劈向她的而天灵盖,她立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卷起袖子插着腰说:“你一介草莽之辈懂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吗?”她鄙夷的瞪了梅玖一眼说,“你听过什么是‘一时以风流见称,而肌腰清癯,时语沈郎腰瘦’吗?你懂什么叫‘酒杯千古思陶令,腰带三围恨沈郎’吗?”

梅玖冷笑一声,捋了捋自己的假胡子说:“公子所说的这位沈郎,追随弑君杀父的太子而被骑兵讨逆时绞杀,不知公子引此为据可是有什么隐晦的暗示?”她瞥了曹秀媛一眼,“美男子讲究朗朗如日月入怀,可叹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我看公子泪眼哭腔倒是凄凄惨惨,除了羸弱干瘦,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可言。”

二人的一番辩论引来许多百姓围观,他们听不懂济贤斋里面的高谈阔论,这两人在门外就美貌争辩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人一多,动静一大,惊动了里面的人。

曹秀媛见人多起来,便问百姓:“你们觉得我丑吗?”

百姓议论纷纷,有人起哄说丑,有人则摇头说没有。

梅玖顺势笑起来说:“要说公子绝对难看,也不至于,起码占了个肤色白皙,又云一白遮百丑,有人就对小白脸能生出恻隐之心,或许公子可以在这济贤斋里某得青睐,寻得良人,也不乏是美事一桩啊。”

曹秀媛被噎得哑口无言,又听出梅玖有暗示她有龙阳之好,这下辩驳也不是,不辩又憋屈,气得双眼通红。

从小她就爱哭,用哭来博得关注,真是可怜。梅玖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白了她一眼转身要进济贤斋,正面碰上出来查看的小厮,是壬戌。

梅玖怕被认出来,下意识的看向别处躲避壬戌的目光。

壬戌奉命来领门口喧哗的二人进去说话,看到一个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觉得怪异,谁会这三伏天的传成这样出来,不觉得热吗。他对着二人恭敬的行礼,然后弯着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我家公子请二位进去说话。”

壬戌将她们领入议事厅,周遭许多男子正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争论不休,义愤填膺,整个厅里嘈杂喧闹,而旁边的耳室却静悄悄。

梅玖盯着竹帘,后面依稀能看到两个细长的身影,她想要看穿竹帘,看看帘后是不是夜青玉。

梅玖刚回过神,一扭头一片白,接着一个远方飘来的悦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梅公子,稀客啊。”她本能的扑上去捂住腾逸的嘴,接着“嘘”了半天,威胁的瞪着他。锦瑟已经被自家小姐这彪悍的架势吓住了,不自觉的退后一步踱步去别处。

腾逸忍俊不禁,笑眼看着惊慌失措的梅玖半个身子都压在自己身上,一股淡淡的甜香传过来,很好闻。他明白梅玖的意思,对她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嘴,梅玖自知失态,松开腾逸,干咳一声说:“腾逸公子喜欢隐世,怎么最近倒是好在这喧闹的地方抛头露面?”

腾逸不知哪变出一个扇子,摇着怡然自得的说:“大隐隐于市。”他手腕轻抖,合上扇子,顺势往竹帘一指问,“梅公子也来找青玉?”

“也?”

“是啊。”他看热闹的样子,又指了指快要爬到竹帘上的曹秀媛说,“这位曹公子日日来,真是不见青玉心不死啊。今日该是能得尝所愿了。”

随着话音一落,壬戌走过来请她和曹秀媛一起去耳室。腾逸笑着目送她无奈离开,完全没有跟上去凑热闹的想法。

进了耳室,两名衣着锦缎的公子一青一蓝,正坐在那里喝茶,壬戌在门口通报也不见二人理会。

梅玖一看,夜青玉仍是青衣,他身旁的蓝衣公子面容姣好,竟然是九引台上的白莲花。白日细细一看他的长相,刚刚提及的沈郎和他一比,倒是略显庸俗。梅玖不禁感叹: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他握着羊脂玉茶杯的手指纤长,皮肤如羊脂玉般白净晶莹,面貌整丽,妙于谈玄,玉手无分别。美姿仪,面至白,别说曹秀媛在他面前都逊色,就连梅玖自己都没信心能比过他。这二人坐在一起如诗如画,一个英武邪魅、风姿特秀,一个精如玉雕、魅若朱玉。

壬戌把人领进来,自己关好门退了出去。坐着的二人这才抬头看向这里,而曹秀媛不知何时已经躲在梅玖身后,梅玖里三层外三层身形渐扩倒也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秀媛?”白莲花眼尖看到了她,立刻认了出来叫道。

曹秀媛无奈的走上前说:“表哥。”

白莲花打量她一圈,怒道:“胡闹,姑娘家的怎能如此抛头露面!外面那么多百姓看着,如果有人认出你是谁,你说日后还有谁会愿意娶你!”曹秀媛偷偷瞥了眼夜青玉,然后满不在乎。

梅玖不禁偷笑,她一个庶女,本来也没谁瞧得上她,这下倒好,踏踏实实了。夜青玉自打梅玖进了耳室就看着她,接着皱着眉头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瞧,端着茶杯喝了一口,忽然想到什么,呛得他直咳嗽。曹秀媛连忙上前,没等靠近,夜青玉抬起手示意她不用过来,自己擦擦嘴,再看着梅玖,竟有些笑意。

梅玖心惊,坏了,难道被他看出来了?她心一慌,贴着的胡子的地方格外发痒。她挠了挠腮帮子,并没有留意自己粘的假胡子已经被她挠的有些翘起。

夜青玉走到梅玖面前,双脚灵活行动流畅,发现她热得脑门上层层汗珠,双夹通红。他离她很近,挡住另外二人的视线挑衅的看着她说:“我看公子有些眼熟啊。”一边抬手帮她贴好假胡子翘起的地方。

梅玖连忙按了按胡子,不满的白他一眼,笑你也笑了,还在这装。她碍于其他人在,不能说破。曹秀媛两手拧着手帕扭捏起来,抢过话说:“夜公子,今日我来请公子三日后来参加我的及笈宴。”

夜青玉坏笑着摸摸光洁的下巴,看看曹秀媛又看看梅玖。夜青玉没有回答她,反而寻了个借口说:“下官这几日要准备去南方的事宜,怕是没时间出席。如果小姐没别的事情,我要带这位我老家的朋友到后面说话。”曹秀媛见他要走,刚要跟上去追,被白莲花拦住,怒斥:“姑娘家不自爱,留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快回家!”他说完若有所思的看着梅玖的背影。

二人出了耳室拐进隔壁房间,夜青玉关好门对梅玖说:“没想到梅小姐竟有如此粗犷的一面,不过说起女扮男装,天下倒是少有如小姐这般在行的。”他下意识的看了眼梅玖平平的胸部,梅玖立刻紧紧抱着胸口频频后退大吼:“夜青玉!你这个轻薄之徒,混蛋!”

夜青玉噗的大笑起来,全无人前仪表堂堂的君子形象。梅玖狠狠白了他一眼,他忽然止住笑,往里跨了一步,下意识的一手护在梅玖身前,警惕的盯着木门。

梅玖侧耳倾听想听到什么动静,可是什么都没注意,这时就见木门上部纸窗外有个瘦弱的身影正贴在门上。

夜青玉皱起眉头警惕的低声怒斥:“谁在外面?”只听门外人影一震,唯唯诺诺的说:“夜公子,是我,秀媛。三日后,还请夜公子一定要来参加…”

阴魂不散!梅玖一脸埋怨的瞪着他,而他挑着眉毛不明所以。梅玖咬咬牙,看到屋里只有一个木桶,知是沐浴的房间便压低嗓子打断曹秀媛说:“夜公子,我给你搓搓背吧。”

夜青玉惊愕的看着她,低声笑起来,故意大声回答:“好啊,那就劳烦贤弟了。曹小姐,在下有些忙就不送您了。”

紧接着门外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轻微的抽泣声,人影不见了。梅玖想起正事,问道:“夜公子可听说家师的谶言?关于萧府的。”

“我以为梅小姐不相信命理。”他回答。

“是不是你干的?”

夜青玉摇头。梅玖狐疑的盯着他,对方坦荡的回望。难道自己猜错了,此事与他无关?梅玖问不出个所以然,就整了整衣服就往门边走道:“说起谶言,你在梅府几月,怎从不见你为我破解命格?你不会认为上次圣上一纸诏书就算帮你了结了吧?”夜青玉回忆了一下:“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然后还赞同自己似的点了点头。梅玖额头青筋暴起,此人怎么如此恶毒,她怒道:“不行就说不行,我早就说过你在招摇撞骗。”

梅玖话音刚落,夜青玉忽然一把把她推到墙边,一手按住门,凑近她说:“破解小姐命格的办法自然是有。比如,如果梅小姐在我这里失了清白,那是不是也只能从了在下?那小姐命犯桃花的命格就由我来掌控了。而且……”他看着梅玖笑着舔舔干燥的下嘴唇说,“若我成了梅府的女婿,从五品户部员外郎,府邸良田,仕途就更不用担心了吧。这样你我双赢,何乐而不为?”

“你!”眼看着夜青玉逐渐靠近的双唇,梅玖双夹火烧火燎的,她侧过头威胁:“我警告你,你若还想仰仗梅府,你最好给我放手。”夜青玉眼中玩味,眼看他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若有似物的触碰到梅玖的脸颊,门外白莲花的声音传来:“青玉?”

夜青玉一走神,梅玖立刻推开他,打开门逃了出去。她窘迫的往外跑,也没抬头看一眼那人,就匆匆忙忙逃出济贤斋,马不停蹄的回府去了。

直到回到绣楼,梅玖的心还突突突的乱跳不止,神情恍惚慌里慌张,这才想起来锦瑟还在济贤斋。怎么把她给忘了,都是夜青玉,每次都让她措手不及,丢了一个大活人都没发现。

回来后两日,庭院中蝉鸣震耳,梅玖在凉亭中乘凉,扰得心烦意乱。她挥退了丫鬟,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喝着沉香水,偷着仲夏傍晚的清凉。

这时锦瑟喘着粗气疾步走到她身边,端起琉璃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二话不说灌进嘴里。梅玖端着茶杯看着她,不疾不徐的问:“怎么这样冒失?”

锦瑟偷偷四下张望,确定附近没人,这才坐下来,压低声音说:“小姐,我在街上听到一些传闻。”

梅玖也没在意,点了下头示意她继续说。“京城里的百姓都在议论,夜公子年已芳华却未娶妻,从未留恋风月场所,只独独喜欢待在济贤斋,加上腾逸公子等俊俏公子频频留宿济贤斋,多半是有断袖之癖。”

梅玖半信半疑的看着锦瑟,她也不是没有过这个猜测。

锦瑟比划着说:“听说济贤斋的人撞见过夜青玉与男子共沐,还说二人在水中欢好,场景甚是淫邪。更可怕的是,听闻那男子一脸大胡子,非常粗鲁。夜公子即便是喜欢男人,也该是腾逸公子那般俊俏的人,谁承想……”听到这,梅玖一口呛在喉咙,呛得她面红耳赤直跺脚。与男子共沐,还一脸大胡子,难道说的是她?她几时粗鲁了?

梅玖一拍桌子怒喝:“胡说!简直胡言乱语!传下去,下次如果再有人讨论这些疯言疯语,一律家法处置!”锦瑟连忙跪倒在地。

夜青玉不知何时靠在庭院中的假山边望着她笑,难道他听到了?一看到他就想起那日暧昧的场景,梅玖挥挥手让锦瑟去别的地方等,心又兀自突突狂跳,眼睛慌乱的不晓得看哪里才好。

夜青玉坐在她对面,悠哉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沉香水,笑着说:“梅小姐,明日是中书省曹大人的千金曹秀媛的及笄宴,梅大人差我来请小姐一同出席。”

梅玖一听不悦:“当真是父亲让你来的?你就那么想去她的及笈宴吗?你想去便去,为何要我一同出席?”她翻了个白眼,“我不去。”

夜青玉恭敬地回答:“曹秀媛是庶女,梅大人和颜夫人身份尊贵,无需自降身段出席庶女及笄宴。不过现在曹大人处处针对济贤斋,我们此时不便得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梅大人便差你我二人同去。”

梅玖自顾自的喝水,铁了心不肯陪他。她不说话,夜青玉也陪着沉默。过了半晌,梅玖就快要崩不住了,正准备起身离开,他开口道:“梅大人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昨日责备我不该用这种手段伤了京城一众小姐的心。大人对于曹秀媛追求我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如此安排也有了顺水推舟之意,要呈了曹大人的情。”梅玖太阳穴一阵吃痛,她看着暖暖的斜阳照在夜青玉俊逸的脸上,嘴角竟又是邪魅笑容,似笑非笑的样子又好看得令人讨厌。

正如他所说,断袖之好的传言一出,有人曾去试探他的口风,他只是笑而不语并不否认。梅卿怎可能冒险将女儿嫁给他,再不阻拦,怕是他要被梅卿硬塞进曹秀媛怀里了。梅玖瞧着他似乎有些得意的提着嘴角,吃准了自己会答应。罢了,总不能便宜了曹秀媛。梅玖问:“夜公子,不知明日可还是穿青衣?”

夜青玉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青色长衫,笑了下,点点头。

及笈宴当日一早,秋高气爽。梅玖时妆淡服,一席浅绿色薄纱月华裙,一裥之中,五色俱备,裙面轻描淡绘,色极淡雅,风动如月华。一头秀发梳着荷花头,发髻梳得穷精极巧,与树头摘下者无异,配着羊脂玉的发簪固定。她桃花粉面上用紫矿染棉而成的胭脂化着精致的酒晕妆,细眉高挂,明眸善睐,清丽脱俗,好似一尘不染的荷花亭亭玉立,细细看去又华贵细致。她与一席飘然锦绮青衫的夜青玉站在一起,活脱脱一对玉雕的人儿,十分登对。

夜青玉看到楚楚动人的青衣美人,忍不住展颜,颇有风度的牵她上了马车。梅玖的心思在明显不过,就连府门外侍奉的家丁和丫鬟都一眼看出端倪,更何况是夜青玉。今日她便要借着东风,让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粗犷大汉还是翩翩少女,夜青玉都只能是她的人,彻底断了那一池春水的妄念。

曹宅不大,两宅内院南北狭长,以取阳光。墙体较厚,可以保温御寒。根据风水之说,正房在北、大门在东南的布局属于“坎宅巽门”的吉宅。虽然曹大人身为正二品可享与梅府一般的厅堂五间九架的结构,但是他是后来扩建了一处宅邸,所以由两进院落组成,正屋三间,东西厢房及倒座各为二间。正屋、两厢和倒座之间并无廊子联结,正屋梁上有单色勾绘的密锦纹团科纹饰,似稍有逾制之嫌。

及笈宴在后院支竹席举办,二人在正厅见过曹大人和他的三位夫人,壬戌带人捧着三箱沉甸甸的宝箱,夜青玉笑道:“曹大人,这是一些薄礼,还请您笑纳。”曹大人打开几个箱子,里面金光闪闪珠光宝气,他已乐得合不拢嘴,收了礼,特地吩咐由曹宅管家亲自引路,来到竹席上。那几箱珠宝不知从哪淘换来的,本来梅玖为夜青玉又拿梅府的钱出去卖人情而生气,特地探头看了看,可没一样宝贝眼熟。难道他被白莲花包养了?怎么想来,他在京城只身一人,能拿出这么多宝贝的怕是只有贵气十足的白莲花了。

管家特地指了指竹席正中的主位旁边,两个深蓝色的锦团软垫,明显与其他垫子不同,而夜青玉就被安排在离主位最近的蓝色软垫上,梅玖则被指到远一点的地方。

梅玖愤愤不平,可曹秀媛为主,她为客,客随主便,她也不得不服从安排。二人刚一入座,曹秀媛就一身青色长裙被几个衣着华丽的小姐簇拥着赶来。

也是青衣!!

如今梅玖和夜青玉拆开了,她便穿着一件普通的青色裙子并无他意;而曹秀媛也深知夜青玉爱穿青衣,她这样一穿二人又坐在一起,摆明了就是在昭告天下。难怪她硬是要夜青玉来参加及笈宴,她倒是享受这种暧昧。

曹秀媛见到心上人,快步上前,举起一杯茶要敬过去欣喜的说:“夜公子果然言出必行,秀媛这厢谢过了。”

夜青玉也不起身,只是浅笑着望着她问:“曹小姐谢什么?”语气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发现她一身青衣之后,立刻垂下眼睛说:“这是在下的荣幸。”他起身要迎,却不偏不倚的撞到她的茶杯,一杯黄橙橙的热茶全部辙到自己身上。

“哎呀,夜公子,烫到没?”曹秀媛立刻用手帕为他擦干身上的茶渍,“不行,公子衣服脏了,随我去换一身可好?”

夜青玉掸了掸说:“有劳小姐引路。”

曹秀媛欣喜:“好,夜公子这边请。”

接着二人扔下一席人离开。梅玖正要愤然离席,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宾客不少,寿星呢?”说话的竟然是弘芷,她带着丫鬟扫了一圈在场的人之后,不悦对她身边的曹宅管家说,“主人不在?这是哪门子待客之道。”

管家点头哈腰的赔笑:“公主息怒,老奴这就去找小姐回来。”

不一会儿,曹秀媛不耐烦的被管家请来,对着搅和她好事的弘芷鄙夷道:“公主真是有闲情雅致啊,专挑别人大喜的时候亲自上门给别人添堵。”

梅玖来了兴致,叫人斟了壶酒,一边小酌一边看戏。白莲花也来了,原来他就是第二个蓝色软垫上的客人。他一个人走进来,如入无人之境,不需要人引路,也不需要人伺候。也对,上次在济贤斋,曹秀媛唤他表哥,看起来也是个公子。

弘芷环顾四周不见夜青玉的身影,便问:“不知曹小姐的如意郎君此时身在何处?”说话间,夜青玉掐准了时机似的,从园子里溜达着走回来,悠然自得的说:“公主追问下官的行踪,难道特地来寻下官的?”他已换了一身白衣,有点像腾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白皙的皮肤更加润透,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弘芷看他时也莫名的脸一红:“我寻你作何?”她见自己不是主座,怒道,“本公主在此你却敢坐主座,眼中可还有圣上,可还有尊卑礼仪?”夜青玉不急不恼的看着曹秀媛,像是说你给我安排的座位,你眼中可有圣上,可有尊卑礼仪?

曹秀媛正在欣赏心上人的美貌,被公主不识趣的打断,气红了小脸怒视弘芷道:“公主别太过分了。”自从花红宴上知道了她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后,曹秀媛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二人剑拔弩张,夜青玉笑着起身说:“公主,是下官不识抬举僭越了。请公主上座。”

弘芷看到他往梅玖身边走,脸一沉说:“听闻夜公子琴弹得不错,不如在此献上一曲,也算为曹小姐庆生了。”曹秀媛哪知道夜青玉会弹琴,就连梅玖都不曾听过,弘芷明摆着给他难堪。

如今席上人满,戏台已搭好,一旁戏子严阵以待准备随时上台演戏。按理说名门聚会第一曲皆由戏子开场,一本戏唱完了再由愿意献艺的宾客上台表演,意为抛砖引玉,宾客技艺如何都被视为锦上添花。而如今弘芷直接催促夜青玉作为第一个表演的嘉宾,却是有轻视他,视他为轻贱戏子的意思。偏偏曹秀媛本来就不是个遵守礼仪规矩的人,哪知道这层意思,还眼巴巴的等着心上人给她弹琴。

梅玖哪里吃得了这个哑巴亏,这不仅羞辱夜青玉也是羞辱梅府。她站起来说:“说道礼仪和颜面,公主不请自来,可曾考虑皇室的颜面?公主屡屡对夜公子恶语相向,又可在乎礼仪?”她步步紧逼,“俗话说来者皆是客,公主让客人早于戏子上台献艺,似乎考量欠妥。”

夜青玉目光灼灼的看着梅玖,此时愿意为他出面的怕是只有她了。白莲花也若有所思的投来目光,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哦?敢问梅小姐,豪门宴会来者皆是非富即贵的王公贵族,夜青玉出于哪门哪户?”她冷笑下说,“他在梅府不过是个门客,即便是上宾,也未必配得上与我同座。你说不可以请他上台献艺,又为何不可?”弘芷言外之意,夜青玉名义上还住在梅府就是不清不楚、无名无分,这一点梅玖无言以对。

夜青玉不怒反笑,挡在还要争辩的梅玖面前对弘芷作揖说:“公主言之有理,青玉领命。”接着他走上戏台,向帷幕后的乐队借了一把七弦古琴,来到戏台中央席地而坐,古琴架在双膝上。弘芷洋洋得意的对梅玖说:“古琴琴音醇厚却也单薄,听闻梅小姐从小习琴,何不与上宾合奏?不然倒显得是我这个公主故意刁难夜大人了。”

琴弦微颤,音乐响起,夜青玉修长的手指在琴弦间拨动,弹奏意外的得心应手,可终究只会几个基本的指法,琴声略显单薄。接着他浓郁的睫毛下一双清澈的眼睛慢慢闭上,雅人深致,坐上琴心,开始吟唱: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此词出自《牡丹亭》,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听得梅玖久久无法从震惊中缓过神,这曲怎会如此熟悉?每一个唱腔都好像是梅玖的身体一样,她从未听过此曲却不自觉的张嘴跟着吟唱,一字一句一声一调都押韵合拍。她看着台上的夜青玉,心中泛起层层涟漪,他唱词之深切,声声扣动梅玖的心门,一下又一下,就要打开一个藏了很久的盒子。

她叫下人再拿一把琴来。她抱琴面向夜青玉而坐,只见她右手灵巧的抹、挑、勾、剔、打、摘、拂、双弹等,左手配合着上、下、进复、退复、跪指、带起、全扶、半扶、转指等,双手抚琴张弛有度,起承转合游刃有余,仿若与生俱来。梅玖这边琴声撩动,合上他的曲,顿时琴声饱满丰富,加上夜青玉清润的嗓音倾诉一般娓娓道来,将《牡丹亭》中杜丽娘为爱还魂的场面描述的惊心动魄,巧妙跌出。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二人合力,将众人皆知的牡丹亭演绎成一场飨宴,将这穿越时空的生死之恋,吟唱得缠绵秾丽,至情弘贯苍茫人世,逶迤而来。

杜丽娘在梦中爱上柳梦梅,为爱而死,在阴间苦苦找寻梦中人,再还魂追求爱情的故事牢牢吸引住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有人为他们落泪,有人为他们感伤,有人为他们欣慰。就连后台偷看的戏子、乐队,都频频点头,二人至情至深,令他们钦佩。

最后一个音落下,梅玖用力一勾,琴弦崩断,琴音戛然而止。夜青玉睁开眼看到双手发颤的梅玖,眼中深深地动容,他对她展开笑靥,满含春花秋月,情动至极。梅玖望着仍在微微颤动的琴弦发呆,意识到满座宾客都看着她,便向众人草草点头致意。

弘芷没能捉弄二人,只是淡淡的叫管家开席。梅玖把琴递给丫鬟,寻了个借口起身走出园子。她是会弹琴的,时隔十年,她再次弹琴了。如果不是为了帮夜青玉,她一生都不会弹琴,她都忘了自己曾经琴艺高超,尤其这一曲《牡丹亭》她怎么忘了呢?

十年前,颜夕请了当时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天才琴师斐然公子教她弹琴。传言斐然公子天生具有音律感,年纪轻轻琴技就已经出神入化。相传斐然公子一曲千金难换,而颜夕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叫他心甘情愿的留在府中教自己那个冥顽不化的淘气女儿弹琴。梅玖自然是不愿意,斐然也乐得清闲,这可愁坏了颜夕,每每陪伴梅卿去奚府走动时都眉头深锁。

奚瑾瑜得知她不爱练琴就四处打听有没有好的曲子,希望引起她的兴趣。有天他路过茶馆,听到有江南来的艺人讲评弹,他听《牡丹亭》听得入神,连忙叫来梅玖。这故事里面有人有鬼,又爱又恨,叛逆追逐,不拘一格,听得两个孩子心驰神往。奚瑾瑜灵机一动,求斐然公子一起根据《牡丹亭》各个桥段编了一系列曲子,将戏词婉婉动听的吟唱出来,果然梅玖对弹琴也上了心思。奚瑾瑜每次陪着她练琴,无论她弹得多难听都会闭着眼睛看起来颇陶醉其中,心里的得意抑制不住的洋溢。

起初只是为了哄她练琴,后来不知是府里哪个下人偷偷学了斐然公子编的曲子,只是皮毛便吸引了京城各大歌舞坊的争相效仿,一时红遍京城。自从奚府事后,斐然公子销声匿迹,而她生了一场大病,三个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病的病,颜夕怕她睹物思人,将府中所有的琴都烧了,从此府中禁丝竹,久而久之她也就忘了自己会弹琴。

梅玖突然记起旧忆,心里混乱不解,他也会唱《牡丹亭》?为何偏偏选杜丽娘还魂这一桥段?

“玖儿?”夜青玉追出来,看到蹲在地上怔怔发呆的梅玖,将她扶起来关切的问,“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她缓缓抬起眼,看得对方一愣,这一声“玖儿”叫得恍如隔世。她问:“《牡丹亭》是谁教你的?”

夜青玉以为她一直在为这个事情疑惑,笑着说:“在西山上偶遇一位琴师,正是他所教。青玉不才,古琴,只会这一首。”梅玖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我想回家。”夜青玉温柔的扶起她:“好,我们回家。”

二人正要走,曹秀媛带人追出来,拦住二人:“夜公子这是要回了?”

夜青玉握着梅玖的手,跨出半步将她护在身后,面对曹秀媛说:“今日我们本是来为曹小姐贺寿,携了重礼,却被小姐当戏子羞辱。再留下去,要满京城的人都看了我们的笑话去吗?”我们?梅玖下意识看向他,他说“我们”,心中一阵欣喜。

夜青玉冷言相对,曹秀媛张张嘴不知如何辩解。他拉着梅玖继续走,被曹秀媛一把拉住袖子说:“夜公子,我不知这是羞辱之意,公子千万不要误会。秀媛断不会羞辱公子。”

夜青玉一甩袖,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梅玖在门口特地回头高声提示:“曹小姐,府中尚有皇族贵客,既然她已对小姐颇有微词,小姐应当好好招待,莫要她再拿了别人撒气,最后帐全记在小姐头上。”说完她跨出曹府门槛,扔下恍然大悟的曹秀媛,和夜青玉一同上了马车。狭窄的车厢中,夜青玉略带笑意的看着梅玖说:“玖儿倒是从来都不吃亏,谁要是得罪了你,怕是你这一辈子都会记仇。”

梅玖撇撇嘴说:“弘芷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如此羞辱你我,我怎能让她痛快。”

“梅小姐好生厉害。”夜青玉摸摸梅玖的头,轻笑。

梅玖拱手道:“夜大人彼此彼此。”

回府路上因马车很小,跑起来格外颠簸。两个人在马车里颠得肩肘相摩,梅玖局促不安的望向另一侧,夜青玉身上滚烫的温度如热浪一般袭来。突然飞驰过一道小坎,梅玖被颠得险些飞起来,夜青玉眼疾手快把她扶住,可是攥着她的手就没有再松开,今日他已经是第二次牵自己的手了。只见他盯着马车门帘目不斜视,冷冷的对驾车的壬戌说:“如果还想留着命回去,你最好驾稳点,不然我杀了你,自己驾车回去也不是不行。”脸却红到耳朵根。梅玖有些想笑,谁会想到这喜怒不定的夜公子也会害羞。

他声音不大却威严,只听壬戌战战兢兢的应了一声,车速明显慢了下来,也不再颠簸如之前。

梅玖怕自己会错意,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握住不放。她接着垂眼看着二人紧握的手问:“夜公子?”夜青玉看着她认真的说:“成了你今日之意。”

“真的?我看倒像是我成人之美了。”梅玖假装吃醋,夜青玉被她逗得笑出来,她也笑笑又讨巧地问,“青玉,你何时察觉我的心思的?”

“你的心思还需察觉?”夜青玉笑着看她,一双眸子盯久了自顾自的脸红,便干咳一声,“小年那日。”

梅玖大惊:“什么?竟是那么早?你如何……”夜青玉抬手为她捋了捋额头前的碎发,拇指轻轻沿着她的眉毛的走向抚过:“那日发觉你的眉毛似乎有些不一样,问了锦荣,于是就知道了。”

原来是眉毛出卖了她,她以为没有人注意。她脸颊滚烫,那难以启齿的含义被夜青玉知晓,她羞得恨不得立刻逃走。她捂着脸,夜青玉将她遮住面庞的手握在手心:“玖儿,你让天下女子无颜再穿青衣,你让她们都羞于效仿。以后这青衣只有你穿得。”伊人娇羞妩媚的以笑回应。

曹宅回来之后,梅玖求梅朔去替夜青玉说情,他如今也是堂堂六品官员,仍借住在梅府或是济贤斋已是不妥。梅朔拗不过妹妹,就和几位大人一起向圣上请奏,求赐夜青玉一座宅院。圣上欣然同意,还嘉奖梅朔心胸开阔,有容人之度,梅朔尴尬的笑笑,谦逊的回答:“圣上说笑了,朝堂议事都是为了替圣上分忧,下官与夜大人同朝为官,怎会因政见不同而斤斤计较呢。”夜青玉也不客气,说自己选宅子颇多讲究还要看风水,经过几日考察直接点出在城北的一座两进的宅院。圣上惜才,毫不吝啬的赐予他。为了表彰他二人不计前嫌,特派梅朔做钦差大臣随夜青玉一同去锦州治水。颜良回朝复命得知也请命同去,圣上却让他去北方剿匪,于同日出发。

梅玖听锦瑟回禀说梅朔要和夜青玉一起去锦州,便坐不住了,她可不想刚两情相悦就承受相思之苦。她趁着府里的人为梅朔准备出行时,留下一纸书信,独自乔装成男子混出府,准备先去郊外的驿站等着他们,到时候他们就不得不带上自己一同去锦州。

梅玖在驿站住下,等了一天不见有任何官兵下榻,便又等了一天,可一连三日过去了,别说官兵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怕是他们临时改了路线错过了,便决定启程前往锦州,到锦州再找他们。她向驿站小二交代一番,说如果有人来寻梅公子,就说已经去锦州了,到锦州汇合。她背上行囊,一路打听着往锦州方向走去。

走了几日,临近锦州,梅玖却很少见到流民。赶了七八日的路,梅玖站在城门下望着那八丈高的牌匾,她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口血上涌,差点喷出来。

这哪里是锦州,牌匾上分明写着“晋州”二字。她随意抓了一过路的老乡,干笑了一下问:“老乡,请问这是哪里啊?”

老乡嫌弃的上下打量梅玖道:“那不是写着呢吗,晋州。山西晋州。”说完扔下她走了。梅玖欲哭无泪,这附近的老乡口音过重,分明就是锦州、晋州不分,愣是将她指来一个陌生的地方。

梅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如果这样一路摸回京城那岂不是白白费劲跑出来。她沮丧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忽然她灵机一动,这里是山西,周翰老板也在山西,或许可以请他们帮忙。

梅玖立刻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跑进城里。她一路打听城里是否有一户卖煤人家姓周,却被告知这晋州几乎都是做煤炭生意的,姓周的人家也有很多户。

梅玖问最大一户周家在哪,于是来到了城中一处气派的府邸前犯难,她望着“周宅”二字琢磨着怎么进去。正巧一位白发老者打开门,看到发呆的梅玖,走过来问:“这位公子有事吗?”

梅玖走上前恭敬的问:“老伯,请问您可认识周翰?”

老伯和蔼的笑了笑道:“认识,我儿子就叫周翰。不过不巧,他现在去了京城,不在家。”

梅玖欣喜:“老伯,不知你家主人在不在?”

老伯打开门将她迎进去,院子里竹影婆娑,青砖绿瓦一片绿意盎然。走进一间厅,老伯请她坐在一张石桌前,为她到了一壶茶,自己却并不坐下。梅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发现老伯一直弓着身子站在一旁,便问:“老伯你怎么不坐?”

老伯摇摇头道:“主人不在。这里不是我坐的地方。”梅玖尊重周宅的规矩,也没有在劝老伯坐下:“老伯,不知这家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伯笑眼望着门外说:“主人身世凄苦,虽然他年纪小,平时里性子沉,很少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听起来你家主人年纪很轻,掌管如此庞大的家业实属不易。”梅玖感慨一句,想起要赶紧赶到锦州,便问,“老伯,晋州可有镖局?”

“有,离这里不远,前面巷子口往东,走上半柱香便可看到。晋州的镖局讲的是诚信,还算靠得住。”

梅玖看天色不早,便想留宿一晚,老伯爽快答应,带着她走进院中,来到一个小楼前。老伯在这府中有阵子没再见过其他人,看来他是看宅子的人。老伯指了指这小楼说:“这位公子,宅子里主人虽不在,不过客房就这么一间,委屈公子了。”

梅玖作揖行礼:“叨扰了。”老伯笑眯眯的将梅玖请进屋中,除了一些必备的家具之外,一架五弦古琴引起了梅玖的注意。

此琴长七尺二寸,并非寻常的七弦古琴,而是极为罕见的五弦伏羲琴,而她恰巧也会弹这五弦伏羲琴。琴身为桐木,琴弦由纯丝制成。梅玖小心翼翼的抱起琴,发现琴背刻有“窈窕”二字。见到如此罕见的好琴,梅玖席地而坐,弹奏起来。寥寥几下,这把琴音域宽广,音色深沉,余音悠远。

老伯安静的在一旁看着,等她弹完感慨道:“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伏羲琴的声音了。”

梅玖好奇的问:“这把琴是这家主人的?为何放在客房?”这家里规矩细致严明,东西肯定不会乱放。

老伯摇摇头说:“非也。此琴名曰“窈窕”,取自《诗经》中‘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是主人的一个朋友的琴,他因为常住此处,故而将琴暂时放在这里。”

梅玖温柔的抚摸着琴弦说:“我也有一位朋友会弹五弦伏羲琴,他若看到这把琴一定会很喜欢。我会弹奏五弦琴,也是他所教。”

“我虽然不懂琴,但是刚刚公子撩拨几下手法娴熟,琴声清亮,一听便知道公子琴艺高超,如果这把琴的主人回来,你们或许会成为知音。”

梅玖点点头,放好琴,老伯便退了出去。

第二日,梅玖收拾好东西,与老伯告别之后,找到镖局。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将她领进镖局,一个头戴红巾的男子迎上前问:“这位公子可是有镖要送?”

梅玖点点头,拿着公子爷的劲儿,扬着下巴傲慢的瞥了红巾男子说:“有,送到锦州,锦绣的锦,在黄河边闹水患的锦州。”

红巾男子赔笑道:“呦,公子,不巧。锦州水患严重,四周多是饥民流寇,这趟镖怕是我们不敢接。”

“你还没问我要送什么呢,怎么就不敢接?”梅玖心一沉。

领她进来的彪悍男子高出她两头,他回答:“上月我们押镖去黄河附近,一群老弱妇孺拦着镖车要饭,我们赶也赶不走,困了一日。之后又遇到流寇,丢了镖,赔了不少钱。我大哥说了,以后啊,这不太平的地界儿我们镖局都不去。”

梅玖从包袱里掏出两锭银元宝,放在桌上再看向这两人,他们走上十趟镖怕是也挣不了这么多的钱,顿时将银元宝盯在眼中拔不出来。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满意的说:“二位再考虑下,这趟镖很简单,先付给你们两锭元宝,到了锦州再给你们两个。”

彪悍男子伸手要拿,被红巾男子拦住。他打量了梅玖两番:“不知公子出此大价钱,送的是什么镖?”

梅玖起身转了一圈说:“在下便是。”

二人对视一眼,看看梅玖又看看元宝,彪悍男子显然动心了,红巾男子思索良久,勉强答应下来说:“公子,这镖我们可以接。不过我得说,去锦州的路上我们尽量保你,如果出了差错,这两个银元宝我们可不退还。”

梅玖咧嘴笑起来:“好。”

红巾男子是这里管事的,叫徐老大,另一个是他弟弟徐老二。镖局中还有几名镖师出去送镖了,这趟镖便是由他们俩来送。二人简单整理一下,徐老二牵来三匹高头大马,让梅玖上马。梅玖看着马背快要比自己还高了,围着马转了两圈没想出要怎么上去。

徐老二一边喂马,一边看着梅玖摇头说:“你这小公子,长得弱不禁风的,连马都上不去,简直就是个小娘们。”

梅玖翻了个白眼,自己就是货真价实的女子。她挠了挠头,走到徐老大面前说:“徐大哥,我们换马车吧。”

“换马车可以,不过马车要比骑马慢许久。骑马七日便到,马车可能就要十几日。”徐老大商量道,“这样,公子不嫌弃就与在下同乘一匹可好?”

梅玖思量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尽快赶到锦州,便同意了。徐老大带着梅玖骑一匹马,梅玖和二人的包袱由徐老二背着跟在后面,三人这样便上路了。

一路荒山野岭不怎么见到人,三个人策马狂奔,三日后先是找到黄河,一路顺着黄河疾驰而下,奔着锦州飞驰。

在黄河边,一批批逃难的饥民相互扶持着往黄河上游走去,一路上遇到饿死的老人孩子很多,这场水患闹得黄河流域饿殍遍野,梅朔所说根本不如亲眼所见这般凄惨。

梅玖看不下去,每次想要下马给他们分粮食时,都被徐老大死死按在马背上低声说:“梅公子心善,但这里饥民太多,一旦被他们发现我们有粮食一定会蜂拥而上,到时候我们连个馍馍渣子都不剩,咱们三个就要饿到锦州了。”

梅玖看着饥民们迫切的眼神,看着路边饿昏倒地的孩子,眼窝深陷一点肉都没有,她坚持翻身下马,指了指他们骑的马说:“你下来,把马留给他们吧。”徐老大一愣,正要阻止,谁知许多饥民听到梅玖的话,立刻围了上来,跪倒一片恳求徐老大将马赠与他们充饥。徐老大犹豫不决,梅玖又劝:“徐大哥,我们离锦州不远了,走个三五日便可到。到了锦州,我给你们赔两匹好马,如何?”

徐老二看似粗糙,实际也是心软得很,见状立刻下马也跟着说道:“大哥,我觉得她说的对,咱们走过去吧。我有劲儿,我可以扛行李。”徐老大看着妇女怀中饿得嚎啕大哭的婴儿也是于心不忍,恨恨的叹口气翻身下马。三人还没走出饥民的视线,就听两匹马撕心裂肺的嘶吼,重重摔倒在地。

梅玖想要应声回头,被徐老大大手一挥,挡住眼睛,只是低声在她耳边道:“还是别看了。”梅玖被他说的心里发毛,场面她能想象,但身后的情形一定会比她想象更可怕。她点点头,缩着身子跟在徐老二身后,不敢再回头看。徐老二满不在乎的一旁频频回头还啧啧感慨:“大哥,这马肉多涩你我是尝过的,这帮饥民饿红了眼,两匹马一转眼四分五裂,竟然连烤都不烤就这样吃。以后大哥你莫要再说我徐老二野蛮,真正的野蛮人在这呢。”

梅玖摇摇头说:“他们都饿急了眼,不然也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分吃了两匹马。可当我们没答应给他们马的时候,没有一人拦路不放,也没有一人偷抢我们的粮食。他们都是本本分分在家劳作的农夫,纯良质朴,只怪这天灾无情,夺了他们的家和土地,他们才不得不颠沛流离,实在可怜。”徐老大自下马就一直皱着眉,梅玖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些饥民还没有饿昏到放弃人性,徐大哥也不会见死不救。好在朝廷派了钦差去治水,我想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徐老大望向不远处湍急的黄河说:“梅公子不必宽慰我,我忧心的不是没有马,也不是送镖迟了少拿两锭银元宝。”他走到黄河边说,“如今黄河水患愈演愈烈,可朝廷一直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如今饥民还清醒,再拖下去,怕是他们会将我们分了吃。”浑浊的河水如吃人的野兽一般疯狂翻腾,狠狠拍打岸边像是拼命挣脱牢笼。

梅玖看到迎面走来一对母女,笑着迎上前问:“大娘,请问一下这里离锦州还远吗?”

大娘下意识将孩子护在身后,上下打量三人,瞧着梅玖面善便小声回答:“倒是不远,也就两天的脚程。不过现在锦州都给淹了,城里已经没人了。”

“我听说朝廷已经拨了一大批赈灾的粮食到锦州。”梅玖继续问,“请问你们可曾在锦州领到粮食?发粮的地方可在城中?”

大娘摇头:“发粮的地方不在城中,粮食泡不得水,听闻被新来的钦差大人带到知府老爷山上的别院里去了,那里地势高,还没被淹。”她回身往南指了指,“呐,就在那边,夜里就能到。只是我们领到朝廷发下来赈灾的粮食都被流寇们抢走了,他们野蛮嗜血,我们都是一群老弱妇孺,如何能跟他们抢。”她看到徐老二身后包裹上镖局的印记又好心的叮嘱,“想快点到那里,就要经过流寇的地界儿,你们这几个镖师最好小心点。人都饿红了眼,他们和畜生一样,而你们跟牲口没什么区别。”

梅玖拜谢大娘,又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塞进大娘怀里让她带孩子吃点好的。大娘连忙拉着孩子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梅玖拦都拦不住。之后她们居然喜极而泣,将银子揣进怀中最隐蔽的地方,然后笑着快步离开。

望着二人离开的身影,徐老大担忧地问:“梅公子,要不要绕道?”

梅玖果断回绝:“你们此次的镖是我,流寇刚抢了粮食,一时半会不吃人,他们左右不会拿我们如何。这包裹里的钱财如果能买个平安,尽管让他们拿去便是。”

徐老二嗤之以鼻:“梅公子,你这瘦的跟小鸡崽子一样,落到流寇手里还不够塞牙缝呢。吃了你倒还好,万一哪个流寇瞧上你了,到时候你别说去锦州了,顾忌被困在土匪窝里生不如死。”

“老二,别吓公子。”徐老大看梅玖脸色惨白,宽慰道,“我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既然是镖师就没有送镖半路打道回府的。我们定会将你送到锦州,只是为避免招惹麻烦,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一点。”

梅玖欣慰的对二人笑笑,三人并肩继续往前走。走了大半日,三人在一处山谷稍作休息,忽然一支箭分毫不差的射中梅玖的包袱,徐老二顿时警戒的跳起来,四处寻找这只冷箭的来源。

“谁,竟然在背后放冷箭,有种就出来。”徐老二指着山谷高声大喝。

这一喊,从身后两山的缝隙中一下冒出十几个人,转眼间将三人团团围住。三人背靠背站在一起,梅玖埋怨道:“徐老二,你这张天杀的臭嘴,怎么好的时候不灵,丧的时候这么好使。”

徐老二压低声音问道:“我的梅公子,这个节骨眼你就别挤兑我了。”

徐老大问:“梅公子,我们怎么办?”

“我们不要反抗,随机应变。他们若要财便给他们,平安最重要。”梅玖嘱咐。

这里离官府不远,他们定不会放任流寇不管,或许会发现他们失踪。她上下摸了摸,只有手腕上的念珠。这念珠她从不曾离身,如今这个情况,她只好咬咬牙偷偷将手腕上的念珠扔在地上。

三个人被押送到二里外的寨子里,一路徐老大偷偷把包括里的一把粗米在地上。寨子在一处隐蔽的山谷中,入口左右就是木头架起高高的瞭望台,然后几个简单的院子围着简易破败的草房。梅玖环顾下,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这群流寇还不成气候。他们的包袱被抢走,流寇分别把他们关在两间地牢里,一入夜,周边一点火光没有,一片漆黑。梅玖坐立不安的摩挲着空荡荡的手腕,这珠子一拿下来她便觉得浑身少了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稳。她默默祈祷,希望念珠一定要被人发现,不然光说丢了念珠,她就会难过死的。正想着,忽然有人将她的牢门打开,她本能的往后退,惊恐的盯着门口。

“梅玖?”黑暗中走进来的人低声唤道。

“谁?”梅玖听着声音耳熟,一时没想起来。

“腾逸。”那人身上一阵熟悉的薄荷香,梅玖立刻顺着声音摸过去说:“腾逸公子?真的是你?”

腾逸一边帮她解开绳索,一边解释:“说来话长,先走。”

腾逸拉着梅玖一路逃,一直逃出地牢,梅玖拉住他说:“我还有两个兄弟在里面,如果我跑了,流寇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腾逸说顾不得那么多了,能走一个是一个。梅玖坚持不肯,腾逸不得已将她打昏,扛在肩上快步逃出了流寇的地界。

她在昏迷中忽然觉得腹部被坚硬的东西搁得疼,醒来发现自己被挂在一匹马上,腾逸牵着马大步流星地走。她挣扎了一下摔下马,腾逸赶紧勒马将她扶起。她一边揉揉肚子一边说:“你哪来的马?”心里还在埋怨他打昏自己的事情,并不给他什么好脸色,语气生硬带着埋怨。

腾逸笑了下说:“我没将马分给饥民,自然有马。不过若不是你分了马,饥民也不会告诉我你被流寇抓走了。”

原来他一直跟着自己。梅玖问:“我都两个兄弟呢?”

“我只能救你一个。见到夜青玉和梅公子之后,再说救人的事。”腾逸说道,“你可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祸。你走了之后,梅公子回信说并没有遇到你,梅府翻了天了。我便请了命来寻你,待你回府的时候肯定免不了一顿重罚。”

梅玖摊开手在腾逸面前不耐烦的晃晃说:“念珠还我。”腾逸从怀中掏出念珠,一圈圈绕在她手腕上问:“这念珠这么重要?”

她抚摸着念珠这才终于笑起来:“很重要,我答应了我一个朋友要等他回来将这串珠子还给他。”腾逸没有回话,催促她上马,如果要救人得赶快去和夜青玉他们汇合,拖久了他们就真的会出危险。

二人策马扬鞭,晌午便赶到山上别院。刚到门口,马还没站稳,梅朔闻声三步并作两步的从里面飞奔出来,看到灰头土脸的梅玖,一把将她从马上抱下来,围着她仔细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哥,我没事。”梅玖拉住他的手安慰道,“你都把我转晕了。腾逸公子找到我。只不过送我过来的两名镖师还被流寇关押,还请哥哥速速带人救出他们。”

梅朔确定她没事,然后气愤的数落她:“救人的事你放心,我自会安排。等下,你被流寇抓了?你怎的这样不懂事,你若想出去玩,我便叫人收拾一处别院给你;你若执意要跟着我,我也会带人安排妥当。可你自己偷偷跑出来,又找不到路,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在外多危险。我告诉你,在锦州,你不许离开我的视线,不然我就叫人将你送回府去。”

梅玖第一次见到哥哥动怒,连忙娇滴滴的搂着梅朔的胳膊撒娇道:“哥,别生气了,是玖儿不懂事。日后玖儿去哪都会先跟哥哥汇报,得到许可才会出门,可好?”

“你这小妮子,就会磨人。不过锦州天灾人患,不比京城,你可千万不能胡闹。”梅朔受不住妹妹撒娇,“赶快进去换身干爽的衣服吧。”

梅玖进府后东张西望,梅朔干咳一声说:“夜青玉带人去河边了,过一会儿才会回来。”

梅玖接着问:“那我可以去河边找他吗?”

“胡闹!”梅朔呵斥。

梅玖只好留在府邸,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换上梅朔的衣物,可是一头长及腰际的长发却不知该如何打理,湿漉漉的垂着。她打房门想找人帮她,看到门外焦急等待的夜青玉,欣喜若狂的扑进他怀中。夜青玉紧紧搂着她,深深的闻着她发间的清香埋怨道:“这么多天你跑哪去了?”

梅玖嬉皮笑脸的问:“你可是在担心我?”

“如何能不担心!你这个倔脾气偏偏又满脑子馊主意,当真是令人操心。你一个姑娘家,锦州不比京城,饥民为数众多。你可知道这人一旦饿极了是连至亲骨肉都能吃下去的!再者说,这锦州附近上百年来匪患不断,如今天灾人祸,万一你遇到什么不测,……”夜青玉厉声责备道。

夜青玉何曾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梅玖听出他真的着急,有些惭愧的笑笑,打断他:“哥哥说你在河边,这里离黄河有段距离,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有人禀报说有两位公子来了,我便立刻赶回来,果然是你。”他叹口气柔声说,“你是怎么来的?”

“我雇了镖师。”梅玖说,“只不过还被流寇押着,但是哥哥说会去救人。”

他无奈的摇头道:“能把自己当东西,想要请镖师送自己的人,普天下怕是除了你梅玖,再无二人。”

“我不是东西!”梅玖反驳,想了想怒道,“你才不是东西!你干嘛拐着弯挤兑人。”

夜青玉忍俊不禁的笑起来,拉着她走进房间说:“你头发没干,在外面容易受凉。”

梅玖坐在一张桌前,上面摆着一张简陋的铜镜,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和背后的夜青玉笑起来:“不论如何,能够这样和你单独在一起,这一趟走得值了。”

“傻丫头。”夜青玉从背后环住她的肩膀说,“很快我便会去提亲,在等我一阵。”

梅玖乖巧的点头问:“你说父亲母亲会同意吗?”

“交给我吧。”夜青玉微笑着说。他从旁边的架子上取来一块干爽的布,温柔的为她一点点沾去头发上的水滴,待头发快干了,夜青玉拿了一把桃木梳子,一下下小心地为她梳理头发,熟稔的为她将长发盘在头上,挽了个简单的男子发髻。梅玖跟他说着自己如何走错了地方,又是怎么找到周宅,怎么跑去镖局请人将自己送来,又是怎么救了饥民,兴奋地像只喜鹊,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她的头发被夜青玉有意无意的抚摸惹得酥酥麻麻,她说着说着又没了声音,只是红着脸认真的看着镜中一身粗麻布衣的俊郎,鞋子还湿漉漉的沾满泥,衣服上斑斑点点,恍惚间似回到初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不讲究,但她就是挪不开眼。她喃喃道:“青玉,你这发髻梳得比锦瑟还要好。”虽是男子,他却不曾拽疼梅玖一根头发,好似宝贝一样护在手中。

夜青玉目不转睛的调整发髻,轻笑说:“你喜欢,我便为你梳一世。”

梅玖巧笑嫣然,忽的又撅着嘴说:“可我都不会梳头,不然我也要为你梳一世头发。你教我,我来为你梳头。”

夜青玉瞧着她急迫的样子满眼的宠溺几乎如这一江洪水淹没她:“傻丫头,我会梳却不会教。等你学会了,我就让你来为我梳头,旁人都不行。”

“一言为定。”梅玖伸出小指,夜青玉与她拉钩盖章。

梳好了头发,梅玖开心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要赶紧去向梅朔炫耀一下。夜青玉则说要去找腾逸问些事情,便没有陪她同去。

梅玖跑到梅朔的房间,他正在与士官交代剿匪的事情,见他来了就挥退众人。待所有人退出房间,梅玖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得意洋洋地问:“哥,你看我这发髻如何?”

梅朔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反问:“你这发髻如何?”

“这是青玉给我梳得,怎么样,好看吧?”梅玖自豪的显摆。

“夜青玉?”梅朔脸一沉,“原来如此。难怪刚才腾逸公子过来缠了我半天不让我去看你。”

“哥哥为何对青玉有成见?”

“此人来历不明,城府太深。况且你与颜良已有婚约,怎可以与其他男子纠缠不清。”

梅玖垂着眼帘心事重重,一反刚刚烂漫的模样:“哥,有的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良哥哥样貌、品行、官位、家事样样都在青玉之上,可先令我动情的却是青玉。不公平吗?良哥哥与我认识那么久,他有那么多机会,可我还是先爱上了青玉。”

梅朔一时无言以对,看着她心终究是硬不起来:“那好,你若决定了,回去便早些与颜良说清楚,莫要让他空等。”

梅玖欣喜若狂:“哥,你同意了?”

梅朔这才认真的看了看梅玖头上的发髻说:“我不同意能如何,你都已经与他结发同心了。”

梅玖害羞的笑笑,摸了摸头上的发髻问:“那我可以经常去见他吗?”

“去吧,我还能关住你不成。你只要不再乱跑,我权当不知道便是。”梅朔拿她无可奈何,“你可不是我妹妹,你倒像是我的小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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