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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旧客告别与新客来访

爱德华在巴顿乡舍待了一个星期。达什伍德太太热切地挽留他多住一些时日。可是他好像一心想跟自己过不去似的,偏偏在与朋友们相处得最为愉快的时候,执意要走。最后两三天,他的情绪虽说仍旧时好时坏,却有很大改观——他越来越喜欢这幢房子及周围的环境——每当提起要离开了,他总要叹口气,声称他的时间完全是空闲着的,甚至怀疑走后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还是要走。他感觉从来没有哪个星期过得这么快——他简直不敢相信已经过去了。他反反复复地这么说着,还说了其他一些话,表明他感情的变化和言行的矛盾。他在诺兰庄园住得并不愉快,而且他又讨厌住在城里,可是他这一走,不是去诺兰庄园,就是去伦敦。他对她们的一片真情感到无比珍惜,跟她们待在一起是他最大的幸福。然而,一周过去他还是要走,尽管她们一再挽留,而他本人也不情愿离开,而且他没有任何时间限制。

埃莉诺把他这些奇怪的行动完全归咎于他的母亲。使她感到庆幸的是,他能有这样一位母亲,虽然自己不怎么了解她的脾性,但是爱德华那里一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都可以从他母亲那里找到原因。不过,虽然她失望、苦恼,有时还为他对自己的反复无常而生气,但是一般说来,她对他的行为总是坦率地加以开脱,宽宏大量地为之辩解。想当初,她对威洛比就曾这样宽厚体谅过,不过那是在她母亲的劝说之下,而且这种态度的转变要比这费劲多了。爱德华的情绪低落、不够坦率和反复无常,他之所以有这些表现,大家往往认为这是因为他母亲不能使他自立导致的,而他对费拉斯太太的脾气和打算了解得越多,他便越不自在。他才住了这么几天就一味地坚持要走,其原因同样在于他不能随心所欲,在于他不得不顺从他母亲的意志。责任与意愿之间,父母与儿女之间的矛盾,自古就有,且根深蒂固,实属万恶之源。她很想知道,哪年哪月这些纠葛才能消失,这种对抗什么时候能休止——费拉斯太太什么时候能转变态度,她儿子什么时候能得到自由和幸福。不过,这都是些痴心妄想,为了安慰自己,她不得不转而重新相信爱德华对她一片钟情,回想起他在巴顿逗留期间,在神色和言谈上对她流露出来的任何一点儿爱慕之情,特别是那经常绕在他手指上的让人喜气洋洋的爱情标志,更加成了她的慰藉。

最后一个早晨,大家在一起吃早饭时,达什伍德太太说:“爱德华,我觉得,你若是有个职业干干,给你的计划和行动增添点兴味,那样你就会变得更快乐的。的确,这会给你的朋友们带来某些不便——你将不可能把很多时间花在他们身上。不过,”她微笑地说,“这一点起码对你会大有裨益——就是你离开他们时就能知道往哪里去了。”

“说实在的,”爱德华回答说,“你说的这个问题我的确考虑了好久。我没有必要的事务缠身,没有职责要我履行,也不能使我获得一点儿自立,这无论在过去、现在或将来,永远是我的一大不幸。可是,遗憾的是,由于我自己和亲友们的挑剔,使我落到现在这个样子,变成一个游手好闲、不能自立的人。在选择职业上我们从来就不能达成一致的意见。我一直喜爱牧师这个职务,现在仍然如此。可是我家里的人觉得那不够时髦。他们建议我参加陆军,那对我来说,又有点时髦过头了,非我所能。做律师被认为是很体面的职业。不少年轻人在法学协会里设有办公室,经常出入于上流社会,乘着十分时髦的双轻便马车在城里兜来兜去。但是我不想做律师,即使像我家里人希望的那样去研究一下法律的皮毛理论,我也不愿意。至于海军,那倒挺时髦的,可是当这件事第一次提到议事日程上时,我已经年龄太大了。最后,因为没有必要让我非找个职业不可,因为我身上穿不穿红制服指英国军队的传统服装。都会同样可以漂漂亮亮的,照样可以很奢华,于是,总体来说,闲散无事便是最为有利、最为体面的。一般说来,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并不想忙忙碌碌的,朋友们都劝我什么事情也不用干,我哪能拒不接受呢?于是我被送进牛津大学,从此便真的无所事事了。”

“我想,这就会带来一个后果,”达什伍德太太说,“既然游手好闲并没有促进你的幸福,你要培养你的儿子和卢梅拉英国作家理查德·格雷夫斯(1715—1804)的长篇小说《沮丧隐士科卢梅拉》中的主人公,他让儿子们跟一个多面手学生意,以便使他的孩子们不像他本人那样过着单调无聊的生活。的儿子一样,从事许多工作、许多职业和许多行业。”

“我要把他们培养得越不像我越好,”他带着一本正经的口气说道,“在感情上、行动上、身份上,一切都不像我。”

“好啦,好啦,爱德华,这只不过是你目前一时意气消沉的结果。你心情抑郁,以为凡是和你不一样的人一定都很幸福。可是你别忘了,有时候跟朋友们离别,这种痛苦也是谁都感觉得到的,不管他们的教养和地位如何。你要看到自己的幸福呀。你只需要有耐心——或者说得动听一些,应该叫希望吧。你渴望独立,你母亲总有一天会成全你的。这是她的义务,现在是,将来也是。过不了多久,她就不会把让你抑郁不乐地虚度青春视为她的幸福了。几个月的工夫就会带来很大的变化的!”

“依我看,”爱德华回答,“再过多少个月也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

他的这种沮丧心情虽然难以让达什伍德太太感同身受,但在接踵而来的分别之际,他却给她们大家带来了更多的痛苦。特别是对埃莉诺来说,他给她留下的痛苦,需要她付出很大努力、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加以克服。不过,她决心克制住这种感情,在爱德华走后一定不要表现出比其他人更难过的样子,所以她并没有采取玛丽安在同样心境下采取的办法:一个人寻求安静,无所事事地孤独着或闲逛着,结果搞得越来越伤心。她们的目标不同,方法也各异,但同样都达到了各自的目的。

爱德华一走,埃莉诺便坐到画桌前,整天不停地忙了起来,既不主动提起他的名字,也不有意避而不提,对于家里的日常事务几乎跟往常一样照料着。她这样做虽说并不能减少她的痛苦,但至少没有使痛苦无谓地增强,因此她给母亲和妹妹们免除了不少忧虑。

就如同她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未必有多么不得体一样,玛丽安认为,姐姐的行为即使与她的行为截然相反,也不见得值得称赞。她觉得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不是自我克制:如果感情强烈的话,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心情镇定的话,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她不敢否认她姐姐的心情确实是镇定的,因此姐姐的感情一定是淡漠的,虽然她羞于承认这一点。她自己感情之强烈,已表现得十分明显,所以难免对姐姐产生这样的判断,这种判断让她有些懊恼,因为她仍然喜爱和尊重自己的姐姐呀。

埃莉诺虽然没有把自己同家里的人隔离开来,没有刻意避开她们,离开屋子独自走出家门,也没有彻夜不眠地冥思苦想,可是她每天都有些空闲时间思念一番爱德华,回顾一下他的一举一动,而且在不同的时间,由于心境不同,她对他的态度也不尽相同:有时温柔,有时怜惜,有时赞同,有时责怪,有时疑虑,真是应有尽有。也有一些时候,要不是因为母亲和妹妹们不在跟前,至少是因为她们在忙碌什么要紧事,所以不能与她交谈,那么在这种孤独的状态下,她的心思就会充分显现出来。她的思想必然要自由驰骋,不过她也不会往别处去想。那些与她切身有关的问题,前前后后的情景都总会浮现在她的面前,引起她的注意,激起她的回想、遐想和幻想。

爱德华离开不久的一天早晨,她正坐在画桌前出神,不料来了客人,打断了她的沉思。碰巧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屋前绿茵庭院入口处那扇小门的关闭声,引得她抬眼向窗口望去,看见一大伙人朝房门口走来。来客中有约翰爵士、米德尔顿夫人和詹宁斯太太,此外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她从未见过,她坐在窗口附近,约翰爵士一发现她,便让别人去敲门,他却径自穿过草坪直向埃莉诺的房前走来,埃莉诺只好打开窗子同他说话。其实门口与窗口之间距离很近,站在一处说话另一处完全可以听到。

“喂,”爵士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两位稀客。你喜欢他们吗?”

“嘘!他们会听见的。”

“听见也没关系,只是帕默夫妇。我可以告诉你,夏洛蒂指詹宁斯太太的二女儿,帕默先生的妻子。很漂亮。你从这里看去,能看见她。”

埃莉诺知道过一会儿就能看到她,便没有贸然行事,请他原谅。

“玛丽安哪儿去了?是不是见我们来了溜走啦?我看见她的钢琴还打开着。”

“可能是在散步。”

这时,詹宁斯太太凑了过来。她实在迫不及待了,等不及开门以后再叙说她的一肚子话,便走过来冲着窗口叫起来:“你好啊,亲爱的?达什伍德太太好吗?你两个妹妹去哪儿啦?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你一定喜欢有人陪你坐坐。我把我另一对女婿女儿带来看望你啦。你瞧,他们来得多突然!昨晚喝茶的时候,我觉得听见了马车的声音,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他们俩。我还以为是布兰德上校回来了。于是我对约翰爵士说:‘我肯定听见了马车的声音,也许是布兰德上校回来了——’”

听她讲到半截,埃莉诺不得不转身去欢迎其他客人。米德尔顿夫人介绍了两位稀客。这时,达什伍德太太和玛格丽特走下楼来,大家坐定,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詹宁斯太太由约翰爵士陪伴,从走廊走进客厅,一边走一边继续唠叨地讲述着她的故事。

帕默夫人比米德尔顿夫人小好几岁,各个方面都与她截然不同。她个子不高,长得胖乎乎的,有着一副十分漂亮的脸孔,喜气盈盈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她的仪态远没有她姐姐那么优雅,不过却比姐姐讨人欢喜。她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整个拜访期间,除了哈哈大笑的例外,她都是如此笑吟吟的,离开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丈夫二十五六岁,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看那派头,比他的妻子更有见识,但不像她那样随和、爱讨好人、容易心满意足。他进屋时,一脸的妄自尊大的神气,一言不发地向女士们微微点了下头,然后扫视了一下众人和房间,便拿起桌上的一张报纸,一直看到离开为止。

帕默夫人恰恰相反,她天性谦和快活,始终客客气气、快快活活的,还没坐定就对客厅和屋里的每件陈设夸赞起来,滔滔不绝。

“哦,多惹人喜爱的房子啊!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妈妈,你想想看,自从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过以后,变化有多大啊!我总认为这里是一个宜人的地方,太太,”(转向达什伍德太太)“你把它收拾得这么迷人!你看看,姐姐,一切布置得多么舒适可心啊!要是我能有这样一所房子多好啊!你难道不希望吗,帕默先生?”

帕默先生没有答理她,连眼皮也没抬,只管看着他的报纸。

“帕默先生没听见我的话,”她说着,笑了起来,“他有时候一点儿也听不见。真够滑稽的!”

在达什伍德太太看来,这还真是够新鲜的。对人简慢无礼,还可以说得上是滑稽,她以前从来没发现有别人也在场,即使受到轻慢也能做到这么富有情趣,因此禁不住惊讶地看了看他们俩。

与此同时,詹宁斯太太继续扯开嗓门,大声地谈个不停,说她看见他们的亲人时怎样惊讶,直到一点一滴都讲完了方才罢休。帕默夫人一想起当时大家惊奇的神色,也忍不住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一致几次三番地表示:他们的出现的确令人喜出望外。

“你们可以相信,我们大家见到他们是多高兴啊,”詹宁斯太太补充说。她向前朝埃莉诺探着身子,把声音放得很低地说道,就像不想被别人听见似的,其实她俩分坐在房间的两边。“不过,高兴归高兴,我真不愿他们路上赶得这么急,不要跑这么远的路,因为他们有点事,从伦敦绕道而来。你们知道,”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拿手指着她女儿,说,“她身子不方便。我要她上午待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可她偏要跟我们一起来。她非常渴望见见你们一家人!”

帕默夫人笑了起来,说这并不碍事。

“她二月份就要分娩。”詹宁斯太太接着说。

米德尔顿夫人再也听不下去了,因此只好硬着头皮问帕默先生:报上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答道,然后又继续往下看。

“噢,玛丽安来了,”约翰爵士嚷道,“帕默,你要见到一位绝世佳人啦。”

他立即走进走廊,打开前门,亲自把玛丽安迎进房来。玛丽安一露面,詹宁斯太太就问她是不是去艾伦汉姆了。帕默夫人听到这话,一下子开心地大笑起来,这说明她知道内情。帕默先生见玛丽安走进屋里,抬起头来盯着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头埋到他的报纸里去了。这时,四面墙上挂着的图画引起了帕默夫人的注意。她站起来仔细地观赏起来。

“哦!天哪,多美的画啊!哎呀,真是赏心悦目啊!快看哪,妈妈,这些画多惹人喜爱呀!可真是迷人啊,要是叫我看一辈子,我都看不厌的。”说罢她又坐了下来,眨眼间就把室内有画儿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米德尔顿夫人起身告辞,帕默先生也跟着站起来,放下报纸,伸伸懒腰,然后环视了一下众人。

“亲爱的,你睡着了吧?”他妻子边说边哈哈大笑。

做丈夫的没有答理她,只是再一次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个房间,说天花板太低了,还有点歪。然后点了一下头,跟其他客人一起走了。

约翰爵士再三邀请达什伍德母女第二天去他们家做客。达什伍德太太觉得礼尚往来,不希望自己去他们家吃饭的次数超过他们来乡舍吃饭的次数,于是她自己断然谢绝了,说女儿们去不去由她们自己决定。但是,女儿们根本没有兴致去观看帕默夫妇如何吃晚饭,也不指望他们能给她们带来什么别的乐趣,因此同样婉言谢绝了,说什么天气变化不定,不见得会变晴。可是约翰爵士说什么也不肯罢休——他说自己会派车来接她们的,一定要她们去。米德尔顿夫人虽然没有勉强达什伍德太太,却执意要叫她的女儿们去。詹宁斯太太和帕默夫人也跟着一起恳求,好像他们都害怕自己一家人独自聚会似的,达什伍德家的小姐们无可奈何,只好让步。

“他们为什么要邀请我们?”客人们刚走,玛丽安便问道,“我们的房租虽说是比较低,可是,如果不管什么时候他们家来了客人,我们都要到他家去陪他们一起吃饭的话,那么住在这里的条件也够苛刻的了。”

“几周前他们怀着殷勤好意邀请我们到他们家做客,”埃莉诺说,“现在,这样的邀请也不见得是出于不友好的态度。如果现在觉得他们的宴会变得乏味了,那倒不是他们身上有了什么变化。而是我们得到别的地方去寻找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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