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川。
夜晚的静川,漫天的星斗仿若河里的银沙。多到没有方位,没有目标。俯仰间,让人倍觉宇宙浩瀚,自身渺茫。
地上,没有一丝与星灿抢夺视野的光亮。月成了天边浅浅的一湾,北斗也被其它星灿喧宾夺主的光芒掩盖。漆黑的夜空,呈现出一条一望无际的银河。
“这里星辰真美。”一个声音说。
“嗯,确很像星辰。”另一个声音回着。
“很像?”
“嗯......很像。我们用另一个名字称呼它。”
“这不是星辰?”
“我们称之为'历史'。”
“历史......我们在历史之外?”
“不,我们身处其中。”
天边,一大群流星划过。仿佛夜幕中的雨。
“那是?”
“那是生命离开了历史。我把它叫做'死亡'”
“每一颗星,都是生命?”
“是”
“我们现在星河之外,是活着还是死亡?”
“算是活着”
“算是,是什么意思?”
“如果没把你拼凑起来,你就会加入那群流星。”
“拼凑?我莫非四分五裂了?”
“嗯.......在崖底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状态可不太妙。”
“我在崖底?”
“......”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谁?......我又是谁?”
“别急,你的记忆还没修补好,过一阵你便会想起来。”
“可......”
“嘘......,享受现在吧。今后你会发现,只有现在才是最美妙的时刻。”
又有流星群划落,有的拖着长长的尾,像是对生的眷恋和不舍。
“他们落下......最终会去哪?”
“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比如呢?”
“这......如果生命安然老去,他们要去地府等待安排轮回;如果生命提前被人终结,他们也要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他们怨恨的消失。才能轮回转生。”
“如果......怨恨不消失呢......?
“终会消失......”声音变得有些迟疑。听的人能感到这话中似有似无的悲凉与无奈。
“为什么死亡之后要进入轮回?”
“......”
“谁在安排这样的事?”
“别想这么多了,睡一觉吧。醒来后你会想起一切。”
闭上眼,璀璨的银河仍一直出现在脑海中。仔细看去,每一颗星辰都有它自行运转的轨迹。众多银沙般的星,随着星河向着相同固定的方向行移着。偶尔有掉队的,却没有影响星河的步伐;它甩掉了那些暗淡的零星,直到那零星陨落、死亡。
这历史的星河一丝不苟的展现着它的美丽与残酷。
当再次睁开眼,天仍然是黑的。不同的是,没有漫天的星斗,没有那叫做“历史”的星河,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不见一丝光亮。
躺在床上的人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却奇怪为何天还不亮。
耳边传来木门“吱呀”的声音。有人迈轻盈的步伐走近了这里。
那人来到床边,摸了一下躺在床上的她的额头:“恩……退烧了。”
她睁着眼睛,张着嘴,想说话,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想去抓住摸她额头的手,却怎么也无法抬起手臂。
她呆住了,竟然找不到手臂和腿在何处。她觉得自己像是个断了线的傀儡,任凭头脑疯狂的的挣扎,身体却丝毫没有反应!
一番动静过后,床边的人打开了什么东西,一股饭的香气溢了出来。
原本在挣扎的她,竟被这香气勾走了全部的精力。饿,疯狂的饥饿发自肺腑的从心里涌出,。
床边的人轻轻地掰开了她的嘴唇,一匙温汤灌溉了空虚已久的胃。
她贪婪的回味着这暖汤中流淌的滋味。
直到一碗汤喝完后,那人收拾了一下东西,轻轻的又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床上的她又重新陷入了黑暗又无声的世界。
就这样一辈子躺在这里?眼睛、喉咙都不能用了。只有耳朵尚能听到一丝声音。
“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悲观的在恐惧中胡乱猜想着。
“你把自己跌坏了,坠下悬崖的时候......”脑海中飘来的这句话,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我......还会好起来吧?”
“我会尽力。”
“我是......怎么从崖上坠下的?”
“睡吧,睡着了我才能着手修复记忆。你会想起来的。”
此后的几天,她几乎每天都会睡的很长,很深。每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脑海中开始渐渐多起一些事情。
在记忆深处,她想到自己有个姐姐,姐姐喜欢唤她“幺罗”。八岁的时候,姐姐被人抢走了。当时她抱着姐姐不撒手,被人打断了鼻梁。
以后的日子,为了追踪姐姐的下落,她横跨古战场来到了北方,途中拾到一把古剑取名“听殇”。
十一岁她与同伴穿梭于战场,拾箭换钱为生。
一次,腿受了重伤。生死边缘,她遇到了杜丞相的军队......
从一个年龄幼小的杂兵......到探路小校;从传信的斥候再到第一次上阵杀敌;她很久之前曾经杀过人,这让她能对死亡付之于平静。
后来,她成了步兵小队的队长。一天晚上,自己的队伍与大部队被敌人冲散。危难时,她设下计策以全队二十几人的力量,干掉了敌军一百多追赶的人马。次日,当他们骑着敌人的战马,每人提着五六个人头出现在自家营地的门前时,杜丞相便深深记住了这个年纪轻轻的队长。
自从得到杜丞相青睐,她的战功也越来越大。从步兵队长到参军,短短半年时间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成了军中最小的将领,杜丞相的席间客。
那回封了参军,她去丞相府邸拜谢,临走时,葵水初至的她,弄脏了丞相的坐榻。从此,丞相便知道她的女子身份。
这年年底,北方流寇霸占了武川城。她攻下城池,却为军中短缺的粮草发愁;饥寒交迫的战俘发动了两次小规模的哗变。于是为了保障自己的人不被饿死,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屠了这满城流寇加原叛变军士七千多人......
她的名字,从此无人不知。
皇帝元恪听说后原本要治她的罪,在杜丞相的干预下,赏了她一件火浣布的首服以作安抚。
之后,她做得事一件比一件大,一件比一件轰动,直到她设计让上谷军士自相残杀,趁机端掉了上谷郡。
“你说的对......只有在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才是最美妙的。”这天,她一醒来,便对身旁坐着的人说着。
她能发出声音了,然而这声音凝滞、沙哑又干涩,仿佛悬挂枝头的枯叶,稍有轻风便能让她摇摇欲坠,吱嘎作响。
“你记起了什么?”
“咳咳.....断崖......我记起我是怎么跳下断崖了,咳......。”她尽力的适应着自己的声音说着。
“有些事如果一直耿耿于心,只会让你徒增烦恼。”
“咳......我只是觉得,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
“修补的记忆便是这样。有些你觉得是重要的部分,可以试着去想一下。会想起来......”
“告诉我......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救了你。”
“现在……我是个什么样子?”
“手脚还都在。”
“手上……我手上的伤……被单毅刺的伤还......”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可真不像个女子,这种情况,女子最先关心的应该是自己的容貌。”
回忆起来,坠崖的那一刻,头被一块尖锐的岩石深深的划中了。幺罗早就意识到自己的面貌在那时候就已经毁了。
“我的样子……十分的吓人?”
“只是不漂亮,并不吓人。我手艺很不错。”那人顿了一下补充到:“不过,还是会留下些许印记。毕竟你当时损伤的太重。”
听到这,幺罗下意识的舒了一下揪着的心。以后能以正常的脸面示人,有益于她潜伏在人群中,不易被辨认出。战乱的年代,越是显眼,越是招人耳目,让人心里不安。
“我能……能恢复如初么?能再习武么?”
“你想听真话?”
幺罗犹豫着,她预感将要得到的回答可能是最糟的。
“我并不想瞒你,你的筋骨几乎粉碎,能活下来是靠运气,但想要站起来要靠天意。”
“你怎么.....真是......够坦率。”幺罗闭上眼睛。
虽然眼睛睁开与否看见的景色都是黑暗,但她仍然想这样表达一下自己的失落。
“为什么救我?”
“我想你放下杀戮,回归正途。”
“真是多管闲事......川先生.....”
床边的人笑了,柔和温婉的笑声让人心情变得安稳。
正是川先生。
“你记起来了。”
“是,你给我留下了太多印象。
“很荣幸。”
“唉......我原本以为这世上鬼神之说......纯属荒诞。然而你的存在让我倒是......有些难以接受。”幺罗叹着气。
“该存在的一直都存在。只是往往看不见摸不到的,人们便不会愿去承认。”
“自从静湖那次遇见你,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我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城门中箭,还是鹿大夫的刑针,都......”她突然顿住,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幺罗反复想着刑针,好像在这里,有一部分记忆被人硬生生的截去了。
这里应该有一双手,温柔的帮她挡住如剑一样刺透眼眸的光;应该有一双眼睛,含着氤氲,伏在她胸前心疼的留着泪;应该有风铃一样的声音,一直颤抖的说着“对不起”......
幺罗却记不得这手、这眼、这声音主人的模样......
“川先生,”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你是不是......在我的记忆中做了手脚?怎么,怎么.......”
幺罗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身影,男孩的装扮,朱红水嫩的唇,弯月乌黑的眉,粉润的脸蛋;大大眼睛,里面的氤氲倾诉了她的多愁善感和柔弱的心。她一说话,声音“叮呤叮呤”像风轻轻掠过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脆响......
幺罗摇着头,不想让这断续的碎片重新埋葬回记忆的深处。
她是......
思绪像火石般碰撞着,记忆从中迸发出点点火星。每当她能看清那零星闪耀着的碎片时,火星便在黑暗中转瞬消逝。
直到回忆千万次的碰撞起了作用,火花也终于燃着盛开!
一个名字从中绽放.....
阿筝。
阿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