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尼写了一个晚上，到最后，他的身体越是疲惫，精神却越是亢奋，字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稀疏。读一遍，写一遍，再重新写，他终于凭借记忆草草写完了最后几页，只有结尾处的高潮部分听着像他自己说的。“盖茨比相信这盏绿灯，这个在我们眼前一年年逐渐远去的狂欢未来。”他那几只跳动的手指潦草地写道，“过去，它曾远离我们，但没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把胳臂伸得更远……我们总会在一个美好的早晨……”他一边爬上楼梯，一边兴奋地欣赏自己写的散文里所蕴藏的魅力与智慧，直到看到镜子里反射出来的自己的模样，这才记起他根本不能和二十八岁的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相媲美。他哐的一声拉开冰箱，里面一点吃的都没有，只有几瓶调料和一瓶“孟买蓝宝石”杜松子酒……菲茨杰拉德就是一个像杜松子酒一般的男人……于是他又转身去找自己的药，心里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不像一个勇敢的年轻作家了。
这么多天以来，那本小小的书总是带给维尼惊为天人的感受，他甚至把它看成有史以来最细腻的一本小说。可是，有的时候，它却又像是一本夸夸其谈、关于非理性之爱的中篇小说。这真的是一本谈论美国激情和自我重新发现的伟大小说吗？还是一本讲述一个怪人疯狂迷恋上一个他无法拥有的女人、充满戏剧性的奇闻漫谈呢？这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呢？有多少人……他心里想到……把苏菲？温斯洛当做他们自己生命码头终点的绿灯呢？或许就是这样，盖茨比那误入歧途的追求正好抓住人类的一个共性，那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心底都埋藏着非理性的梦想。很明显，弗朗西斯？斯科特知道自己正在写一部伟大的作品；这一点从他的书信中就可以看出来了。当人们对他的作品进行批判或是拥护的时候，他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是，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许，正是这种信念成就了他的伟大。那天早上，维尼好几次感觉到脑子里有火花乍现，而那个时候，他也能感受到语言在敲打着自己的思维。当然，现在它们都消逝了。他把所有的报纸和沙发枕头都重新翻了一遍，终于在他即将要阅读的一本书下面找到了那半克的“臭鼬”烟草。这本《历史观念：从火到弗洛伊德》，他还没有看过。
他一边笨拙地卷着第一根烟，一边看着范德库尔家的小子沿着边境公路，开着他那破破烂烂的卡车。车子一如既往地摇摇晃晃。那小子应该直接开到前面的路口，再转到阿辛克路向南走。他怎么放慢车速了？在研究水沟里的什么东西呢？维尼也不明白这孩子又在搞什么把戏了。美国人喜欢英雄，只要是个英雄都会喜欢。可如果英雄是这样一个孩子那又会是什么情况呢？他看着你的时候，好像要根据你的脸创作出毕加索一样。看他画的画时，你会有一种这是在为你好的感觉，就像在看残疾人奥运会一样。其实你也可以把每一朵云、每一棵树和每一片浪花叫做艺术；那每一次小鸟的啾鸣、抖动翅膀，甚至连放屁呢？
他又胡乱地卷了一根烟，开始惦记起玛德琳。他从来不敢直面于她。事实上，对于她的淘气，他几乎是纵容的，因为她和她的姐姐不一样，她的我行我素、藐视传统正是他所喜闻乐见的。自从玛赛尔去世之后，他一直由着玛蒂的性子，凡事只要她高兴就好，只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安定下来。但是，他从来也没有料到，她会变成现在这样，对所有事情都无动于衷。他也给妮可打过电话，让她出出主意，可她总是支支吾吾，说什么“你不能去帮助那些不需要帮助的人”云云。当然，她也曾经主动提议要带着她那位人形模特儿丈夫，来给他庆祝六十五岁生日，言下之意却像是她根本就不喜欢这种家庭琐事。
终于弄好了一根足够长的烟卷，可是他又对自己是否应该吸烟产生了质疑。他身上的疼痛也不是那么厉害，他希望自己在呼唤玛蒂的时候，头脑是清醒的。但是每抽一口，他的头脑似乎就会变得越冷静，最终他还是越过了某个界限，一切又变得滑稽起来。这和喝酒是一个道理，他曾多次声明，喝酒超过两杯，绝对不去写专栏或是艺术评析一类的文章。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蒂发出一阵明亮的火光。他把眼光投向范德库尔家那艘开满黄色郁金香的小艇，却刚好听到苏菲家附近的街上传来了一阵吵闹声，这才想起她给自己发的邀请。
当托尼·帕特拉告诉苏菲，国会议员要来这里听简报的时候，苏菲一边给他那患了关节炎的脚趾涂指甲油，一边鼓励他就在她家的房子前作一个公开演讲。还有哪里比这儿更适合他去发挥呢？不过令她惊讶的是，他居然采纳了她的建议。更令她吃惊的是，那群从警车里鱼贯而出、脚上穿着皮鞋的人，居然都那么乐于向她献殷勤。这些政客看到这里没人可以让他们施展魅力，就一个劲地围着她转，一会儿恭维她，一会儿又装作不经意地碰触她。不过，等苏菲拿出摄像机时，他们又赶紧堆起温暖的微笑，整理好仪态，换个方式和她打招呼。
她听到帕特拉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陈述着那些不言自明的事实，口气好像这都是神的旨意一样。“是的，事实上，这就是边界。就在这里。是的，这条六十厘米宽的水沟还算是我们比较好的屏障之一。再沿着这条街向前走几百米”--他向喀斯喀特山的方向指了一下……“就是我们每天晚上值夜班时，买‘得来速’快餐的地方。女士们、先生们，这个繁忙地带的所有保护措施，就只有一群整天加班的、辛勤奉献的警员和一堆过时的运动传感器。所以，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某个走私贩或陌生人……甚至是携带炸药的恐怖分子……冒了出来，而我们连这一带都守不住……”他耸了耸肩，“说实话，有一小半的传感器报警情况我们根本就无法及时查看。这也意味着，我们抓的大部分都是反应比较迟钝的不法分子，明白吗？但是，我们今年抓获的不法分子还是比去年多了一倍，而且过去十二个月里我们缴获了总计超过九千公斤的大麻，这可是三年前的五倍啊。然而，这些可能还不到目前正在走私的货物总量的百分之五。你可以想象一下，加拿大三分之二的大麻都是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室内种植的。”他一边说，一边向北方比画了一下手指，“不幸的是，加拿大骑警队的人手不够，而加拿大的法庭又不愿意过多插手这件事情。”政客们用眼睛询问这位安全专家，对他所说的话的真实性表示质疑。可是这位穿着灰色西服、表情严肃、身材矮小的官老爷却无视他们的询问，继续沉浸在他那忧郁的节奏当中。
“每一次加拿大骑警队执行任务，”帕特拉继续说道，一边还理了理他的“雄鹰童子军”领带夹，“案子都涉及地下室操作，这样的种植场大概有五百个，意味着每年会有一百五十万美元的产值……我说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真钱啊。而它们百分之九十的市场就在美国，所以，他们当然会想尽各种办法把货给运过来。于是，他们不是铤而走险从入境港口偷运，就是想办法跳过这条水沟，再穿过那边的覆盆子地，或是在边境两边各放一辆汽车，趁我们不在附近巡逻的时候，就扔过来几只曲棍球袋，再赶紧坐上车一溜烟开走……等我们来得及出警的时候，他们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甚至，他们还可以摇着加拿大独木舟、或者驾着直升飞机、雪地车和********偷偷穿过海湾。”“那么，可以在这边建水泥墙吗？就像我们在国会大厦前面建的一样。”一位田纳西州议员带着鼻音说道，他后来声称加拿大边境问题比墨西哥边境复杂得多。
帕特拉先感谢他的提问，并微笑着停顿了一下，等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说道：“我开始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知道别人怎么告诉我的吗？让我来告诉你：一旦建好，每一个公民自由组织到时候都要抗议……”“他们肯定会抗议，”那个议员又打断道，“不管我们做了什么，难道不是吗？如果我们作一个决定时，仅仅受制于那些要抱怨的人……”“安装摄像头呢？”一名政客问道。若不是刚好看见他扮了一下鬼脸，苏菲都来不及看清是谁说的提议。
帕特拉哂了哂嘴巴，好像必须要有片刻的安静，才能衬托出他即将和大家分享的消息的庄重性。“摄像头，”他重复道，接着又是一个做作的停顿，“如果我们在部署的战略位置，在超过十五米高的柱子上装三十个摄像头的话，我相信我们可以将现在的威慑力提高三倍，而且所花价钱也只是原来的三分之一。”他说完清了清嗓子，“可是，你们当中有些人或许知道，这个问题之前就有人研究过，但目前实施的时机就要到了。”“多少钱？”这时，帕特拉说出了一个数目，他之前和苏菲说得比这还要多一倍。可是听到“一千五百万美元”这一金额时，人群里还是立刻炸开了锅。看到这里，帕特拉又赶紧像个传教士一样补充了其他的监控措施，包括飞艇和无人驾驶飞机，甚至还包括在地里埋雷达，建成一个虚拟的围墙以作为增强战斗力的手段。
“众所周知，大部分的大麻花蕾都是有犯罪组织集团在操控的。同时，还有证据显示，加拿大的恐怖势力开始筹钱，准备做事了，这也意味着我们的‘缉毒之战’实际上已经变成一场‘反恐大战’了。的确，有时候凭着运气和小组成员的合作，我们可以像上个月一样‘一石二鸟’，抓住一个身上既带着炸药，又揣着大麻的恐怖分子。”他没有理会下面有人小声地提问，继续说道，“这一条边界线都快成为热门地带了，现在任何人只要想偷渡到美国，都喜欢选择在这里下手。仅仅过去两个月，我们就抓住了来自无数国家的不法分子，有阿尔及利亚、波西尼亚、保加利亚、法国、德国、曰本、伊朗、伊拉克和墨西哥的……对了，我们现在抓到的墨西哥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是先坐日本航空到温哥华，然后再试图从这里穿过去，因为对他们而言，这条线路安全多了。而且，还有摩洛哥、巴基斯坦、罗马尼亚、斯里兰卡，还有……对了，我还少说了一个，”他叹了一口气，做出一副十分关心的样子，“是的，乌有之乡……我们还抓住两个从‘乌有之乡’而来的人。”帕特拉点了点头，一群政客急不可耐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正准备耍个小聪明，解释一下乌有之乡的王子与公主的故事，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细雨打断了，同时打断他的还有维尼·卢梭，只见他撑着红雨伞，正朝加拿大一侧的水沟边奔跑着。
“大家好啊！”苏菲看着这个脸色僬悴的教授越跑越近，开始等着看好戏。看来帕特拉的那群听众，中途被打断以后，也不管是否下着雨，或者他们中间是否还隔着一条脏兮兮的水沟，都准备会会这个真正的加拿大人。
“作为加拿大这个伟大国家的临时发言人，我请求你们，千万不要被我的好朋友帕特拉警长说动了，不要在这条边界线增派警员，或者是花钱购置侵犯个人隐私的摄像头，或是任凭他在那边叫卖那一套安慰剂。”这个骨瘦如柴的加拿大人说完后，就在伞下点燃了一根自制香烟，而帕特拉那边则传出了一阵窃笑与干笑声。他们在底下疑惑地窃窃私语、猛吸鼻子，心里觉得这应该可以算作他们边境之行里的逸闻趣事了。
“我们来认识一下维尼·卢梭，”帕特拉大声说道，“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退休历史教授，以其频繁的……”“政治科学！”维尼更正道，“我是教政治学的。”“……以其对美国各式各样的谴责而闻名，”帕特拉铁青着脸下了一个结论，“我们正在这里讨论事情，教授，能否请您……”“有没有人喜欢抽烟？”维尼愉悦地问道，“得了吧。”他向前方瞟了一眼，重新调整了一下步子，张开双臂，鼓着眼睛，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他一边吐着烟圈儿，一边咧嘴笑道：“来见见你们的死对头吧。”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尴尬的笑声和生硬的质疑声，帕特拉赶紧慌乱地解释了一下加拿大的《医用大麻法案》。
可是维尼仍然没有住嘴的意思：“杰弗逊和华盛顿不也种这玩意嘛。我的意思是，说真的，还有比这个更能体现美国文化的东西吗？虽然你们的开国者很有智慧，可是你们却争先恐后地……”“先生，我必须更正一点，”一位身形结实的密歇根州女议员大声喊道，“的确，和很多殖民者一样，华盛顿和杰弗逊也曾种植罂粟。可是，他们种植的目的不是用来当烟抽的，那时候人们也不知道它还有剌激精神的潜力。”她的同事听完后都笑了起来，互相眨眼示意，又有故事可以讲了：火力十足小姐大战加拿大聪明绝顶之人。
人们还没来得及称赞她的及时反驳和咄咄逼人的气势，维尼那边就喊开了：“早在公元前一千年的时候，大麻的医用价值和提神功用就广为人知啦！”说完，他耸了耸肩：“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没有从‘禁酒时期’中学到一点点经验？哦，对啦。我忘了，超级大国从来不研究历史的！你们只传播自由。”他又立刻换成一种循循善诱、和蔼可亲的语调，“‘美国人有表达观点的自由，也有不顾良心和谨慎行事的自由。’”“你刚才胡乱引用谁的话呢？”密歇根小姐不依不饶地问道。“吐温，”维尼说着，嘴里喷出一阵烟，“女士，正是你们自己的马克？吐温。”“吐温先生，”她厉声说道，“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人。教授，我无意冒犯你，但是，我个人也并不认为你们国家特有的‘君主制’值得我们效仿。”当另一位田纳西州的议员大声质疑这位退休教授能否算是理想的加拿大发言人时，帕特拉则悄悄地退到苏菲家的车道上，像个号召队员们聚在一起打气的教练一样，向其他人摆动着两只手。可是维尼面前的这些观众都还没有走的意思，直到他把烟蒂顺着风轻轻地扔了出去，大家都停下来看着那个烟蒂撞到雨伞上又被弹了回来。最后，他们才互相看两眼，干笑两声撤退了。“是啊，你们都走了！”他奚落道，“不管怎么说，你们刚刚一直是非法站在加拿大的土地上的。”密歇根小姐转过身来，指了指着水沟远处那水泥做的界碑。
“边界线是在北纬四十九度，没错吧？”维尼喊道，然后慢慢地向水沟这边扔过来一个口袋大小的全球定位系统。
密歇根小姐向前跨了两步，愤怒地把它抓起来，朝屏幕瞟了一眼。看不清，她使劲用袖子擦了一下屏幕，又瞟了一眼，另外三个同事也围了过来。“该死的！”她咕哝一声，又望了一眼界碑。
“女士，上面写的是什么啊？”维尼朝着苏菲的摄像机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已经听过两次的故事，说什么这条边界线是由伦敦和华盛顿的政客们于一九八四年随意画下来的，以及他如何发现北纬四十九度和这条边界线相冲突的--多么滑稽啊！为了准确划分丛林茂盛的西部地区，两个国家纷纷派遣了几组设备简陋的天文学家和测量员，他们雄心勃勃地砍倒那些像房子那么粗的树、又在每隔二十公里左右的地方用石头堆起了界标。可是，六分仪上读数的差异导致具体的边界线难以确定，结果，新来的定居者发现了好几条边界线，一条是美国的，一条是加拿大的，一条是中间过渡的。二十世纪初期，英勇无畏的边境小队像个“蒙提派森”喜剧团一样出发了。他们找到最初用石头堆成的界标，并在原来那条不清不楚的边界线上修建了永久的水泥界碑，其实，就算划清楚了又怎么样呢？每隔几年还是会被大自然给抹去的。
“现在轮到你了，”维尼朝那群政客喊道，他们都听得聚精会神，“你们所有人，都不过是在表演最新热门喜剧《看看上帝能做什么》中的最新一幕。还说什么要维护这条荒谬的边界线的安全一你们根本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瞬间，在这里开会的决定让帕特拉的牙隐隐疼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