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京城幸会
三人来到朱雀门东一家酒馆，幌子上书“江南酒家”四个大字，三人相视一笑便走了进去。小二见三人气宇非凡，衣着不俗，料非等闲之辈，故而百般殷勤，迎入楼上雅座。三变与张升互让着点菜，最后张升只得自己点了两道菜。三变与孙何又各点几样菜，又要来几斤好酒，几人便边谈边饮起来，当真是一见如故、亲如手足。久逢知己千杯少。三人各自讲述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自然景观，有何特点，有何名胜古迹。三变与孙何对长安、洛阳这两大古都向往不已，而张升则对金陵六朝古都、钱塘观潮、西湖美景，武夷风光等诸胜也向往之至。一时又说及当今文人、词家，先从晏殊说到张先，又说到这次赶考的举子贡生中的名流狂客。张升便说：“在下结识了一位吴县（今浙江省苏州市）人氏叫范仲淹的。此人兼备文韬武略，气格不凡，他日定能成大器。”三变、孙何听了都想一见为荣。
张升便引二人去礼部一馆舍范仲淹下榻处。范仲淹见了三变与孙何，也是高兴万般。大家各报年龄，孙何居长，三变次之，范希文居三，张升最小。于是众人以兄弟呼之，谦让一番，遂分宾主落座。
三变笑着问范仲淹：“据说范贤弟所居吴县乃是个自古出美女的好地方，不知可否属实？”
范仲淹道：“此话倒是当真。小弟先世原为邠（今属陕西）人，后徙至吴县，也正是由于此地山明水秀、人杰地灵，乃鱼米之乡，桑榆之地。当年隋炀帝开凿京杭大运河，据说正是为了泛游苏杭，劫掠搜刮美人珍宝，然昏君无道，天地不容，致使人心向背、众叛亲离，终于败国亡身。此乃红颜祸水、玩物丧志之诫也！”
三变却不赞成，道：“红颜美色，奇玩珍宝，原是天地精华所就、或匠心独运巧夺天工而成，或宇宙造化自然形成。犹言天下有道，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玩物丧志、好色荒淫，皆本性所定，犹言‘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何故迁罪美人宝物？”
张升也道：“景庄兄所见与弟偶合，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色有何罪，酒有何错？”
范仲淹笑道：“以二位所言，则以为人性之论，孟子与旬子孰是孰非？”
三变道：“愚兄以为二者皆非，此源于以偏概全之谬，大类白马非马之说，自相矛盾之诡辩。人之初、性如璞，苟不教，性乃迁。古有孟母三迁之故事，曾子杀猪之佳传。皆知教化重要，学者如禾如苗，不学如蒿如草。红颜美色，珍宝奇玩，节制者得利，无度者伤己。犹周敦颐《爱莲说》所云：夫花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故君子好色，纳之以礼；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好色而不淫，爱财而不贪。唯小人糜烂又靡乱，荒淫无度、贪得无厌。”
一直在旁边微笑着当听众的孙何，这时却插话道：“柳贤弟既知周敦颐，必当知‘存天理，灭人欲’之理学。既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亦有‘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者，何故如此？可见教化之成败生效与否，仍须看被教化之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故以孙某所见，则以为天下有三类人，皆先天所就，不可更改：一为性如璞者，一为性本恶者，一为性本善者。故孟轲、旬卿所言皆是，不过各执一端，如盲人摸象，失之片面而已。”
三变道：“依孙兄所言，又如何看待教化、人伦，难道都是枉费心机不成？”
孙何道：“不过因材施教、因势利导、循循善诱而已。使性善者善成，性恶者恶彰，然后分而治之。故红颜美色，珍宝奇玩可以辨淫邪中正、识贪吝无欲。故君子无欲则刚，不役于物，可以正道直行。否则只能枉道速祸。以此说来，范贤弟红颜祸水之说虽过于武断，然亦有情理。所以古人有云：漫藏诲盗，冶容诲淫，诲淫诲盗乃邪路之教化也。”
范仲淹哈哈大笑道：“孙兄所言果然理大辞深，毕竟五色乱目、五声乱耳、五味乱舌，七情乱性，六欲乱心，皆伤身害命。柳兄当自知也。”
四人正辩论得不可开交之际，从外面阔步走进一人，高声笑道：“如今殿试业已揭榜，众位不去午朝门外看榜，却有好雅兴在此高谈阔论作甚？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坐议立谈终不如躬身起而行之嘛！”
众人扭头看时，见是又一位清俊倜傥青年走了进来，三变等人都不认识，只有范仲淹认识，范仲淹便大笑道：“宗谅贤弟来得正好，我正要介绍几位当世才子俊杰与你相见。”便介绍了三变等三人姓名，又向三人介绍这位青年：“这位也是此次应考举子，姓滕字子京，名宗谅，亦是当世难得之奇才。”众人便又相互谦让一番，然后相邀一同去看皇榜。
2、科场失意
大中祥符八年即一零一五年，杏花开放的时候，殿试放榜了。殿试放榜时自然比前番省试放榜时更加热闹，因为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
三变、孙何带着伴鹤随同张升、范仲淹、滕宗谅一道，去午朝门外看皇榜。张升、范仲淹、滕宗谅三人都找到了名字，但是找了半天，只见了孙何名字，虽然名字列在中间，但总算中了进士，孙何自然与众人一道志得意满。众人却并没有找到柳三变的名字。孙何说：“一定是看了漏了，再仔细找一找，怕是就找见了。”
三变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孙兄不要再安慰我了，我这次是没有希望了，别找了，咱们走吧！”
伴鹤十分同情地说：“这一定是皇上的疏忽，漏选了公子这样的才子，这可不是国家的损失么？”
三变斥道：“你无知妄说，休要妄加评论！只怪我才疏学浅，书没读好，功夫没到家，怨天尤人何用！古人云：怨天者无力，怨人者穷。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事有不成，反求诸己。”
孙何说：“贤弟言之有理，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贤弟不气馁，来年定能高中的，只需耐心等几年便是了。”
众人都是说：“孙兄所言极是！”于是众人又去了春香楼酒馆。
伴鹤一见姚全书，就将孙何中了皇榜的消息通知了他。姚全书自然也是高兴万端，特在楼上一间雅座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说是他请客，庆贺孙何等人金榜题名，鲤鱼跃龙门。他将楚楚也请了来。还有一位新来的歌妓，叫春雪，也是位穷苦人家孩子，比楚楚还小一岁，因父母年迈多病，兄妹又多，原打算将她卖到有钱人家去做奴婢，姚全书便收留了她，让楚楚教她歌舞琵琶等，两人以姐妹相称。
姚全书先将春雪引荐给了众人，又立起来，双手捧起酒盅，说：“今日此宴特为孙贤弟、柳贤弟及诸位公子而设，虽只略备水酒，但寸心可表。祝两位贤弟及众后生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啊！”大家便都站了起来，孙何带头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何劳姚兄至此！”
三变则抑郁寡欢，一言不发，他一仰脖子先干了一盅，又自己抓过酒壶满上，复又去饮了。姚全书与楚楚都十分惊讶，忙问孙何：“柳公子这是……？”
孙何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以柳贤弟之才，我孙某人望尘莫及！只是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世事难料，不遂人意。偏偏让柳贤弟……落第了！”孙何说完也端起酒盅将酒倒入肚子里。
姚全书和楚楚二人便极言安慰。姚全书说：“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闪光的；是千里马，何愁世无伯乐？”楚楚则说：“以柳相公之才，日后终能高中的，何必在乎一次之得失。况大丈夫处世，当能拿得起，放得下才是！”
三变听到这里，忽然仰面大笑，道：“二位说得极是！大丈夫处世但只求掷地有声、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百姓，何必为虚名浮利耿耿于怀！纸上功名如朝露，没有又何妨，有了又怎样？谪仙李青莲诗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风破浪会有时，云帆直挂济沧海。’鲍照云：‘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我们何不也来‘将进酒，杯莫停’？孙兄、众位：‘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来来来，咱们今天一醉方休！”
于是众人果真推杯晃盏起来。只片刻功夫，三变已有七八成醉意，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楚楚、春雪二位小姐，有酒不能无歌，你们就为孙兄，不！就为咱们大家唱一支曲子吧！”
春雪微笑着说：“听说柳相公人称‘鹅仔峰下一枝笔’，最擅长作慢词。且精通韵律，好自度新曲。何不作一阕来，我好与姐姐为你们演唱！”
众人也都说这样最妙。姚全书早叫堂倌备下文房四宝，亲自为三变磨了一盘乌亮的浓墨。三变端起一杯酒饮了，略沉吟片刻，便提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起来。立马便赋成一首《鹤冲天》词。楚楚与春雪便各自手抱琵琶，依曲唱了起来：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楚楚与春雪唱完，孙何、姚全书、伴鹤都拍手叫妙；范仲淹、滕子京、张升等人也都称赞柳三变这首词写得妙不可言。孙何大笑着赞道：“好一个‘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卿相自古多白衣。柳贤弟真乃旷世奇才，当世之谪仙也。只可惜生不逢时，果真是‘明代暂遗贤’了。他日定然能一举荣登榜首。不象愚兄瞎猫撞了死耗子，忝列进士，实在惭愧呀！”三变连连摆手：“孙兄何故谦逊如此！小弟不过多饮了几杯，酒中胡云，乱发牢骚。怒文何足称道？”
姚全书道：“柳举子此言差矣！李太白当年能写‘天生我材必有用’，柳举子焉何不能自称‘才子词人’、‘白衣卿相’？孙进士言柳举子乃当世谪仙，真乃实言。李谪仙当年有诗云：‘古来万事东流水’、‘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故而功成身退、云游山川。怎如柳贤弟‘偎红倚翠’、‘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真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又有别出心裁之独到处也！”
孙何与范仲淹、张升、滕宗谅等人也道：“姚兄台评得极是。想不到姚兄不但生意做得活，竟也满腹诗书，出口成章。可见天下之大，何处无藏龙卧虎哉！”
姚全书见众人都夸起自己，便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说：“何劳孙贤弟及众位公子如此过奖夸张？愚兄不过略通诗书，乃寻章摘句之辈而已，雕虫小技，何足称道？哪如孙进士及诸位进士，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读的乃圣贤之书、说的是子曰诗云。满腹经纶，文韬武略，无不兼备；上可以经邦抚政，下可以济世安民，乃诸葛孔明所言君子之儒。我姚某人不过小人之儒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