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涯行客
柳三变在扬州游玩几日后，也到了建康。杨亿、陈亚还在这里，他们知道三变也要来建康，故此特意等他。三人相见，自然高兴非常，遂结伴同游建康。
六朝古都建康显得博大深沉，深深吸引了象断梗漂萍一样漫游江南的柳三变。三变总是在傍晚时分去登楼远眺，这使杨亿、陈亚有些不解，于是问道：“不知柳贤弟为何如此喜爱于黄昏登楼？如此斜阳衰草，凄美难堪之景象，未免太伤人了。李商隐诗云：‘向晚意不适，趋车登中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柳贤弟想来亦有小李之伤怀吧！”
三变道：“江南水乡之秋色在小弟的感受中是平远开阔、疏淡优美的。雨晴之后，溽暑已消，天高气爽，给人以舒适清新之感，这时登楼远望，很有诗情画意。故此，小弟总爱在傍晚登楼远眺。”
陈亚道：“柳贤弟此心倒也难怪，江南的秋天，正是多愁善感、失意落魄的文人们登楼远眺的好时节。你们看这四下的断桥、幽径、渔村、孤烟，它们在这向晚黄昏的江上秋色之背景中构成了秋色平远的画面。这个画面又怎能不给人以荒寒、凄清、寂寞的感受？”
三变叹了口气，道：“是啊！小弟曾经在都城汴京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里绮陌红楼、名园芳树、九衢三市、香车宝马的繁盛热闹，与眼下这荒江日暮的秋色形成如此强烈之对照，又怎能不触动我这游子的悲感呢！”
三变又想起江淹《别赋》所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无际的离愁已使他如未饮先醉了，他便吟出一首《诉衷情》来：
“雨晴气爽，伫立江楼望处。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遥认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起。残阳里。脉脉朱阑静倚。黯然情绪，未饮先如醉。愁无际。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尽日空凝睇。”
杨亿、陈亚二人听了三变所吟之词，皆赞不绝口：“好一个‘秋光老尽，故人千里’！真有小李之悲也！”
三变忽然来了月下江中泛舟的兴致。他辞别了杨亿、陈亚二人，这二人恰好要往钱塘游玩去，便与三变分袂而去。
这天傍晚时分，三变租了只小渔船。船主乃一白须老者，仙风道骨的样子。老者带着他的孙女来建康卖苇席并鱼虾，这时正准备往上游回家去。老者问三变：“不知后生要去什么地方？”
三变说：“晚辈并无定处可去，只想在夜里坐船泛江。老人家只管行船，只当船上没有晚辈便是了！”
那位少女见此人说话疯疯癫癫，没个正理，便偷偷掩面而笑。老者见孙女如此不礼貌，便瞪了她一眼；少女见爷爷怪自己失礼，便转身向船尾走去，将船桨摇了起来。
老者见她任性，空自摇桨，便笑着摇了摇头。老者向三变说：“既然公子只想泛江，那就随我们一道去咱们村庄吧！”
三变说：“如此很好！”
便跨上了船，坐在船头。老者解缆后，用长篙向岸上用力一点，船便离岸。少女便摇起橹桨，小船如一片树叶般缓缓沿江而上。
三变茫然四顾江上山光水影，看黄昏雨后清冷的江上野鸭飞下飞起，大雁作了字形排列在天空飞翔，他便不由得想起王勃《滕王阁序》中那流传千古的悲壮诗句来，便忘情地吟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好一个‘长河落日圆’啊！”
船行了很久，不知不觉已是金乌西落、玉兔东升、万家灯火的夜晚了。这时，三变忽然听到江面上传来舟人的歌唱声：“张哥哥，李哥哥，大家着力齐一拖！”又云：“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弯弯照九州。”歌声凄婉动人，一唱众和。这歌声大概极大地感染了那摇橹的少女，只见她停下手中的船桨，展开亮丽清纯的歌喉，也唱起一首吴歌来：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说来也真怪，这少女歌声一起，其它舟人顿时歌断音绝，江面上除了点点渔火，哗哗水桨相击之声，就只有少女那凄婉动人的歌声及其过后的缭缭余音，在江面上回荡不息。这醉人的江夜，醉人的歌声，将三变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想：这渔家之乐原是这样美好，自己若不是进士落第、漫游江南，又怎知人间还有如此天伦之乐？
小船靠岸时，已近深夜。三变付银两时，老人坚决不收，说：“老可不是靠渡客营生之人，不过顺便搭载而已，怎好就收银钱？”三变只得谢了祖孙二人。
三人一同弃舟登岸，踏着夜色进了山村。老人又指点三变山驿所在，三变便投了山村驿馆，略要了些饭菜吃过。正欲睡去，不知附近何处传来羌管悠悠之声，吹出无限幽怨。三变也闻曲生怨，思绪难宁；又被月明风紧的山村夜景所深深打动，不觉记起李益诗有云：“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唧唧虫声，悠悠笛音，触发起三变无限愁绪。这愁绪皆由别后思念从前朝夕相处的意中人所生。他想：关山阻隔，鱼雁难通，伊人深居闺房，怎能体会出自己漂流天涯、牵肠挂肚的苦处？难怪杜子美当年会留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的诗句啊！
往昔歌舞消歇，往事都已烟消云散；如今孤村独处，惟有对月自伤；遥望京华，杳不可见；但见远峰清苦，像是聚结着万千愁恨。此情此景，又怎能不让人感到怅惘迷茫。三变百感交集，又来了以词记愁的积习，便从包裹中取出笔墨纸砚，以茶水倒入砚盘，研出一盘浓墨来。他展纸提笔蘸墨，填了一首《倾怀》：
“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荒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闲岸草、切切蛩吟似织。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2、立尽斜阳
三变被这山村景致给深深地吸引了，这使他有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于是他便决定在这里逗留几天。他每天随了渔民去出航打鱼，感受着江村人民的渔家乐。很快，村民们便都知道了有个柳大才子住在村里，都爱来这儿学唱柳三变的词。特别是那些青春年少的村姑们，更是喜爱唱三变的词。三变因此深受村民的喜爱和礼遇，以至都不希望他再走了。三变也对这纯朴的村民产生了深厚的情感，他向村民们说：“我飘零了这么久，也只有到了这里才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三变为此很乐于为村民们填词谱曲，并教他们演唱。特别是那搭乘三变来这儿的渔民老者及少女待他很热忱，如同对待家人一般。祖孙两个原来就住在山驿附近，常来请三变饮酒作客。那少女能歌善舞，那夜笛声便是她回去后吹奏的。她唱山歌在这一带十分有名，她也向三变学音乐，三变自然乐于教她。
江南的初秋是阴雨绵绵的季节，天空风云变幻、阴晴不定、一日数变。这日傍晚，一场暴雨刚刚停歇，三变便又登上了望江楼，独自倚阑远望；即目所见之景，可以看出远处天边风云变幻的痕迹，使清秋之景，显得更加疏朗。他记起了《诗？邺风？柏舟》有云“忧心悄悄”，大概便是自己此时此际的情形吧！面对这向晚黄昏的萧疏秋景，三变很自然地产生了悲秋的感慨，想起千古悲秋之祖的诗人宋玉来。宋玉《九辩》中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的悲秋情怀和身世感慨，这时都涌向三变的心头，引起他的共鸣。然而他仍能将万千的思绪按捺住，静心陶醉于这充满诗情画意的秋景中。
秋风轻轻地吹拂着水面，白菽（频代叔）花渐渐老了，这秋天月寒露冷的时节，梧桐叶变黄了，正在一叶叶地轻轻飘下，当真如屈原《楚辞？九歌？湘夫人》所云：“姆姆（弱代母）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杜子美云：“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叶而知秋啊！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过徒增悲秋之情罢了：这萧疏衰飒的秋夜，除了使人产生凄清沉寂、寄迹江湖、华发渐增的感慨，还能怎样呢？
大凡人在寂寞伤心的时候，最容易勾起对良朋挚友的怀念，似乎可以从朋友那里得到慰藉。然而自己却只有因思念故人而产生的茫茫然的感情。三变回忆起与朋友在一起时的文期酒会，那赏心乐事，至今难忘。然而所有这一切却只能映衬长期分离之苦，使分离之苦倍增。自从与芜菁分离之后，已经物换星移、秋光几度，不知有多少良辰美景因无心观赏而白白地过去了，这真是“秋月春风等闲度”、“良辰好景虚设”啊！梁柳恽《江南曲》云：“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是多么符合自己此时的心境幻想啊！
从前总爱嘲笑古人痴情。谢胱（兆代光）诗《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云：“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温庭筠《望江南》词云：“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菽（频代叔）州。”这些都是自己当年青春年少时经常嘲笑的诗词，那时以为这是古人过于矫揉造作的表现。可是如今自己不也入了这被自己嘲弄的痴情者行列吗？看到天际的归舟，疑是故人归来，但到头来却是一场误会；归舟只是空惹相思，这样的痴情之苦，自己居然不得不经受一次又一次！
三变久久地伫立在这夕阳残照之中，如呆如痴、感情完全沉浸在回忆与思念之中。心中不觉便默默吟出一首《玉蝴蝶》词来：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菽（频代叔）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忘。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3、梦回神京
前次送三变来此江边山村的老者又象往常一样，来请三变去饮酒。见三变不在驿馆，便知道他一定又去登楼远眺了。于是老者来到望江楼上，果然见三变在这里，便笑道：“柳公子又在这里做词了？让老朽好找！”三变转身见是老渔人，便忙作揖施礼道：“晚辈只是来此散心而已，不知老人家找晚辈有何见教？”
老者捋着雪白的长须呵呵笑道：“今天我那孙女做了几个好菜，老朽见无人陪我饮酒，故此来找公子，见公子不在山驿，便知又来这里了，果然如此。公子快随老朽来寒舍吃几杯水酒吧！”
三变忙推辞道：“晚生碌碌之人，怎好三番五次讨扰？”
老者便急道：“甚么话？公子肯到寒舍一坐，乃老朽之荣幸，不去才是见外！”
三变见推脱不过，只得随了他向祖孙家走去。老者兴奋得又说又笑，说他孙女又要向柳三变学唱新词，不知可有新作。三变道：“适才正有一首，正好教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