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摆上来,就在他家的大院里,有鱼有肉有汤,摆了一桌,看样子不像是两个人的分量。我诧异地问:“不会这么多吧,二十块能吃这么多?你们不会亏本吧?”从来吃饭只有嫌贵的,哪有像我这么问的?男主人冲我咧嘴一笑说:“你们尽管吃,别客气,吃完了我们再吃。”原来如此。我说:“那怎么成?一起吃吧,来,否则我们不好意思。”男主人说:“不客气,你们先吃。”洪安儿也尽力让他们一起过来吃,推让了半天,在我们极力邀请下,终于让他们一家人和我们坐在一起。
男主人拿来一瓶米酒,说是自家酿的,问我要不要来一点,我说:“那我就来一点吧,安儿,你就不要了。”
“为什么?”洪安儿显然很想喝,一脸馋相。我说:“得了,你酒量大,请不起你。”
“酒多的是,一个姑娘家能喝多少?我给你拿个杯子。”女主人不知深浅,忘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说着去取了杯子过来,洪安儿马上笑逐颜开。
我说:“你不知道她酒量有多大。安儿,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可不能喝太多。”
男主人来了兴致,问他老婆:“你看这姑娘是不是长得有点像咱们家闺女?”女主人笑说:“咱们家****哪有人家俊俏,不过长相倒有点像,年纪也差不多,而且也爱喝两口。”
男主人说:“就是嘛,来来,喝两口。”说完举杯向我们敬酒。
洪安儿问:“你们有一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吗?在哪里?怎么不见她?”
女主人说:“到省城打工了,这闺女有孝心,每个月寄钱回来,可辛苦她了,想想这么小就在外头闯荡,多心疼。你们也是省城来的吧?”
我说:“是的,我也是外地农村出来的,在省城读书,读完书就留在那里了。”
她点头叹气,“多有出息。明强,听见没有?这位哥哥多有出息,你好好努力读书,将来也像这位哥哥一样留在省城工作,我和你爸就安心了。”她语重心长地叮嘱着儿子,她儿子“哦”了一声默默点着头。
我顿时无语,简直无地自容,我这叫“有出息”吗?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我在省城差一点走投无路了。多少人趋之若鹜的大城市其实也不见得不会饿死人的。我想起自己的父母,差不多两年半了,我只寄过两次钱给他们,只见过他们两次。
“来,咱们喝酒。”洪安儿眉舒目展兴冲冲地举杯,她可不会像我一样有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看来心地单纯的人确实更容易快乐,我真的很羡慕她。
男主人黑黝黝的脸上也展现着笑容,说:“看来你酒量真的不错,尽管喝,酒多的是,就当回到家里,不要客气。”
女主人忍不住说:“看你们喝得这么开心,我也来两口吧。”说完自己拿酒杯去了。
这气氛感染了我。我赶紧跑出去到房间里,从军用背包里掏出两包备用的香烟回来塞给男主人。尽管这家人热情好客,总不能花了二十块钱就在这里开怀畅饮吧?推托了半天,他收下一包,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烟丝说:“我平时抽这个,要不要试试?”我说:“烟丝?没抽过,试试吧。”洪安儿说:“我也试试。”我说:“女孩子抽什么烟?成什么样子。”男主人说:“就让她试试吧,有什么关系。”说着为我们卷了两根。洪安儿眉开眼笑,点了烟迫不及待地猛吸了一口,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我说:“丫头,有你这么吸烟的吗?”这丫头又吸了一口,把一股烟雾喷在我脸上,喘着气用手掌在嘴边扇动:“好辣,好辣,比米酒还辣。”女主人忍俊不禁:“这丫头,比我们****还淘气。”
洪安儿问:“你们生意还好吧?”
女主人笑笑说:“什么生意?我们也不会做生意,就是家里多出两间房子,有客人来就凑合着收点钱帮补一下,平日里还是要靠田里的庄稼。”
“田里的庄稼?在哪里?”看样子这又勾起洪安儿的好奇心来。
“山里有一块庄稼地,这屋旁边还有一块菜地,我们现在吃的菜就是地里刚摘下来的。”
“真的吗?那我要去看看。”洪安儿恨不得马上拔腿就走。
“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好看?明天吧,明天带你们去看,城里人就是觉得什么都新鲜,真搞不懂你们。”女主人取笑她。
我放开胸怀和他们对饮。其实我酒量相当大,只是平时喝得少,而且很有节制,这点恐怕连洪安儿也不知道。喝酒这玩意儿是要看对手的,比如现在我就喝得很顺畅,尽管只是很粗劣的米酒。愿意毫无保留地对着某些人喝酒,对我来说那是表示自己毫无芥蒂,对对方没有什么目的,也相信对方对自己没有什么目的,彼此不怕酒后吐出真言,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
我说:“酒这东西看起来纯得像水,外表清凉柔和,喝起来像火,温暖刚烈,这就是酒的性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酒品,就是对酒的理解不一样。”
“有学问,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男主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黑黝黝的泛出红光,像暗红色的玫瑰。
“全世界大大小小这么多个民族,好像都有自己的酒,就连太平洋群岛上的土著人也有,很神奇。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相通的,这也算是一样吧。”洪安儿的脸白里透红,这时候像粉红色的桃花。
“有学问,都有学问。”男主人举杯感叹,“好酒量,都好酒量。”
饭后我和洪安儿搬了木板长凳坐在他们家门前的空地上喝茶。夫妇俩本来建议我们如果无聊可以到镇里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可是我不想为现在的心情换一个环境。看电影有看电影的乐趣,酒足饭饱之后身心的安稳也有它的乐趣。既然是安稳的乐趣,自然需要以安稳作为前提,否则顾此失彼。所以我现在就和洪安儿很安稳地坐着喝茶,一边仰望着寥廓的星空,陶醉在眼前这迷人的景色之中。
所谓“陶”是指心中悠然自得的一种快乐状态,陶渊明所谓“悠然见南山”是也;“醉”自然就是我们现在喝过米酒后的这种状态。我此时正是陶中有醉,醉中有陶。墨蓝色的天幕下繁星点点,银白色的月儿洁净得让人惊讶,原来月光可以这么明亮!我简直可以看得清楚远处的山峦在天边勾画出的轮廓,更不用说眼前的田野、树林和旁边小镇低矮的建筑物。更让人惊讶的是,眼前的景象推翻了“月朗星稀”这么一个习惯说法,月固然明朗,星却一点不稀,正相反,漫天的星星密密麻麻,光华璀璨。横亘在空中的一条星带证明天上确实有一条银河,这不是传说。云婆婆想必今晚有事没有出来,只在远处天边不小心遗留了一丝半缕的轻纱。耳边有不知道名字的小虫子在夜风中窃窃私语,似乎忘记了现在冬天已经来临。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出这夜晚的寂静。
“好美啊。”
洪安儿手捧着茶杯仰起头望着星空,她突然叹息了一下。月光在她脸上涂上一层柔和的银光,眉清目秀的俊美轮廓清晰可见。我甚至可以看到她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上微微颤动的眼睫毛。这一刻我突然有一种迷离的感觉,仿佛坠入了梦幻之中。不,我连做梦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象。这情景好像是一种幻境,我的脚下好像腾起了云雾,整个人升在星光灿烂的太空中。我的意识也似乎飘浮了起来,越飘越高。我的身边是一位纯真美丽的仙女,她像一团迷雾,她是谁?我怎么会跟她在一起?
一觉睡到天蒙蒙亮,洪安儿已经爬起来洗漱。我说:“喂,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她说:“我听到他们已经起来了。”我侧耳倾听,果然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但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我说:“你听力真这么好?”她说:“当然,我要去看看菜地,所以就起来了。”
我起身洗漱,洪安儿已经跑了出去。等我出了门,洪安儿一脸喜气地走过来对我说:“走,一起去,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去完菜地咱们再回来吃早餐,然后我们再去几公里外的一条瀑布,他们说那地方比旅行团去的好多了,不过路不是很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