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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伯搬了张竹椅给刘窑匠让了座,让青奶奶沏了茶。刘窑匠这才摘了斗笠,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却瘦削得吓人。身子骨比篾片薄兮,加上白衣黑裤,长胳膊长腿,极像过鬼节粘在纸屋子上的纸人。二伯拧了拧眉头,德旺女客咂了咂嘴,四叔嘴角浮了抹嘲讽的笑。师傅贵姓,哪里人氏呢?这是二伯惯常的寒暄,每次见生人都是这一问。贱姓刘,住湖南龙门镇。刘窑匠的嗓音有几分圆润,不太像个男人。湖南龙门镇离得并不遥远,下了山,往西走百十里,过龙门河,对岸即是。刘窑匠做了几年窑火了?四叔没等二伯往下说,抢过了话头。祖祖辈辈都做窑火,十岁开始拿瓦刀提瓦桶,三十多年了。刘窑匠淡淡笑了,脸上掠过几缕红晕,神情像个羞涩的女人。只要找得到造瓦的泥土,我这有七八个窑火等着人做。二伯瞪了一眼四叔,话说得不咸不淡。你有把握找到造瓦的泥土么?都过了四个窑匠了。四叔又横上一句。碰碰我的运气吧。刘窑匠的回答不卑不亢。就三天吧,顶多五天。二伯似乎让前四个窑匠折腾怕了,说出了限期。青婶婶,麻烦收拾间房子给刘师傅住吧。

青奶奶带着七岁的孩子九儿,守着五间瓦屋,虽然破旧,空间却是富裕得很。前四个窑匠都安排在青奶奶屋子里,二伯恐惧她扯出是非,叫人帮着间隔了间屋子,另辟了旁门任人进出。过几天,刘窑匠挑了瓦桶瓦刀线弓砖架,换洗的衣衫,依旧戴着斗笠爬上了山岭。瞧那阵势,是准备长住。恰巧四叔撞见了,也不让路,任由刘窑匠挑着担子绕身而过。这瘦鬼精,三天找不着土就让他滚蛋。四叔在肚子里说。刘窑匠不敢怠慢,放下担子朝青奶奶借把锄头,就往山野里去了。转了二天,原本白净的脸上起了阴云,像染了锅灰。第三天早上,临出门时,青奶奶朝山野里指指点点,说谁谁在哪找的泥土,又说谁谁在另外的地方造了泥瓦。刘窑匠没接话,只盯着青奶奶手指的方向。傍晚时分,终于带回一坨泥,颜色黄里偏红,不像山岭上的泥土。灯下,二伯,四叔,德旺,德旺女客,四双眼睛全落在了泥土上。五叔,六叔,烧炭的富喜,好些人都来瞧热闹了。刘窑匠将泥土递给二伯,二伯用三根指头啄一小团泥土,放在掌心碾压着,泥土成了树叶子一样的薄片。四叔见状从刘窑匠手中抢过泥土,揉揉捏捏,又拍又甩,泥土干湿适度,不粘手也不断裂,像面团一样很有筋道。****的。四叔将泥土摔在地上,泥土立刻摊成了一张饼。刘窑匠的脸白转移到了四叔脸上。

刘窑匠挖到的泥土在村子的南面,一处半人高的土坎下,掘出了三尺深的土洞,洞里的泥土半褐半白。捻在手,如面粉一般细腻,粘性却不够。在附近的山头另寻了红土,将红土同白泥抟在一块,就成了黄里偏红的窑土。可惜白泥只有一坎儿,顶多够四五个窑火。刘窑匠有些惋惜。够五个窑火么?二伯问。够了吧。刘窑匠回答。四叔嘟嘟嘴,发不出声音,估计叫泥土堵塞了喉咙。刘窑匠的神通让他不敢小觑,借口嗓子痛四叔退出了青奶奶的屋子。

有了泥土,山岭上像煮熟了的白米粥,每个角落都是盛开的米花。五个窑火的瓦能盖多少房子,一个窑火盖个明三暗五五间大瓦房应该没问题吧。至少能给屋顶加层瓦,不必饱受雨淋之苦了。二伯指挥男客们在离白泥不远的稻田里平整场地,搭起了瓦棚。瓦是娇贵的,只能阴干,不能暴晒,见了日头就疯长裂纹。瓦棚一分为二,东边用木板围了间草房,可放工具又能阻挡阳光。西边是刘窑匠的工棚,也一分为二,左边垒了土埂用来墙风干的瓦片,右边是平坦的场地,垫了层细沙,刚造的瓦就像无底的小泥桶,一圈一圈摆在沙地上。沙地的一角立着两根木桩,木桩顶端镶着能够转动的小圆盘,就是刘窑匠的工作台了。二伯领着男客们掏了白泥,从山头上筛了红土,将白泥红土混在一块搅匀,又牵了牛,将泥土踩熟了,像摊了张黄里偏红的月饼。男客们赶着牛,牛踩出深深的牛蹄坑,男客们的脚掌落在蹄坑里,泥地上荡起了许多暧昧的笑话。这要是换了刘师傅,一辈子都踩不熟四两土。有放肆的,拿刘窑匠开涮。窑匠的脸泛了潮红,男客们就越发浪声了。这泥土踩在脚底下,可瓦是要上天堂的,上见玉皇大帝,下庇祖宗灵位。刘窑匠揪了把泥土,放在掌心摁了摁,说,泥土没熟透呢,踩。男客们的粗野让刘窑匠镇住了,埋了头,将劲狠在了脚底下。其实泥土早熟了,刘窑匠使了个心眼惩罚他们,直到他们一个个晕头转向,腿肚子险些抽筋,才让他们收住脚。只有四叔是个明白人,挽着裤腿咬着竹烟筒蹲在土坎上,有一口没一口喷着烟雾。

熟泥码在木桩的两边,长条形的两堆,用塑料包裹了,保持湿度。造瓦时将长条形末端的泥土抹平整,用钢线切出五寸厚的一堵泥墙。将墙顶削平,换用线弓从墙顶表面锯出一厘米厚的薄泥片,贴到瓦桶上恰巧绕瓦桶一周。瓦桶镶在木桩的转盘上,边转动瓦桶边用瓦刀将泥片抹平,收刀前用瓦刀蘸些泥水,将泥片润一遍,瓦桶成了水光可鉴的泥桶。再转动瓦桶,切去上沿多余的泥片,只留五寸的高度。将瓦桶放到沙地上,打开瓦桶的活扣,将瓦桶朝内收卷,揭去沾在泥桶内壁的纱布,就留下干净的泥桶在沙地上。待收干了水汽,将泥桶对折了,就是四块泥瓦。一支烟的工夫,沙地上多了三只泥桶。它们是刘窑匠的三个孩子,大小如一,像用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刘窑匠的到来,不知不觉让枯燥的生活发了酵。山岭上原本有二个中心人物,一个是二伯,另一个是青奶奶。遇事时男女老少唯二伯的马首是瞻,无聊时喜欢往青奶奶的屋子里寻热闹。青奶奶的长相并不见得闺秀,半脸芝麻,可身段窕窈,言语妩媚。这都是撩拨人的春色。男客们饱的只有眼福,毕竟她比他们长了一辈,有想法只会烂在肚子里,怎么也生不出枝蔓。一夜之间,青奶奶的屋子突然空寂了,热闹全钻进了瓦棚里。就连青奶奶自己也隔三差五混在人群中,听他们荤荤素素说笑。刘窑匠的瓦刀风生水起,几袋烟的工夫沙地就让泥桶占领了。人们被驱赶到了瓦棚外,并不走远。烧炭的富喜让刘窑匠惹得手痒,想照葫芦画飘造片瓦,瓦刀尚未沾到瓦桶,泥片先扑簌掉地了。富喜下不了台,怂恿青奶奶,来吧,青婶婶,你手巧着呢。不不,不。青奶奶慌了神,摆着手躲到了男客们的背后。男客们却不让她藏身,迅速闪开身体,将她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青奶奶没了退路,脸蛋憋得通红,连黑芝麻都燃起了光芒。她想逃,后背让男客们挡着了。他们推推拱拱,将她顶到了瓦棚里。她懵懵懂懂接过瓦刀,一只手拽了拽衫子的下摆,抬起头,脸仍旧红,不过脸色镇静了。刘窑匠出手救了她,将泥片扶到了瓦桶上。男客们却不依,嚷嚷着让青奶奶自己来。另一根木桩空着。青奶奶逃不过,揭了泥片,刚挨着瓦桶泥片就断裂了。青奶奶夺手抢救,反倒将泥片抓碎了,散了一地。男客们前仰后翻的,哄然笑开了。笑声未熄,四叔主动跳出来攥起了瓦刀,从泥上桶到泥桶落地,一切都丝纹不乱,最后揭去纱布的一刹那,泥桶歪倒了。瓦坯子濡水过量,醉成一摊稀泥。男客们爆起了更猛烈的哄笑。

男客们意犹未尽,二伯却不依了,嗔骂他们,没大没小的,闹腾什么,吃饱了没事干就去锄草,花生地都让草埋没了。女客们吐吐舌头,赶快逃了。男客们脸皮厚,又想保全面子,找出各式的借口才拖拖沓沓走了。瓦棚恢复了平静,成了刘窑匠一个人的世界。

刚找到白泥时,二伯就分了工,三户人家一个窑火,只有五个窑火的泥土,不亏待谁也不偏袒谁。做谁的窑火谁就供刘窑匠的饭食,一个月一个窑火,十天一轮,吃完东家吃西家,一日三餐都送到瓦棚里。晚上,刘窑匠仍旧宿在青奶奶东边的屋子,他的衣衫由她濯洗着。两轮饭食不到,瓦棚里出了意外,不知谁家的猪拱出圈趁黑摸进了瓦棚,将沙地上未来得及收拢的瓦坯全踩烂了,两墙风干的瓦坯翻倒在地,没几片完好的。瓦棚里到处都是猪蹄印,还留下一泡黑猪屎。循着蹄印找寻肇事的畜牲,蹄印回到土路上就失去了踪迹。鬼头锉脑的家伙。青奶奶似乎嗅出了谁家的猪,又不说明。让猪糟蹋了半个月的功夫,刘窑匠再也睡不踏实了,将瓦棚东边的草房收拾了,拎起铺盖离开了青奶奶的屋子。

山岭上的夜晚是寂静的,也是寂寞的。男客们轮班守夜,敲着梆子驱赶野物,生怕它们祸害庄稼。女客们哄着孩子,睡在无边的黑暗中。梦里青草的气息在鼻息间弥漫。某个傍晚,守夜的梆子声还没动静,另一种悠悠扬扬的声音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灶台的火未及暗,声音像火苗子一样在眼前明明灭灭。女客们洗洗涮涮的动作不觉慢了半拍,侧耳细听,声音像是来自瓦棚的方向,凝了神听,声音就不只在耳朵里留恋,一根筷子从指间滑落了,肚子内溅起了一簇茂盛的水花。有脚步声奔向瓦棚的去处,蹦蹦跳跳的,轻灵而又敏捷,是小孩子在奔跑。之后男客们走动,步子不快,并不见拖沓,一脚一脚落得笃实。有些像男客们的鼾声,节奏简单,宏亮而有力。女客们的动作绵密了,也不敢草率,屋子要是乱了会招来男客们的咒骂。性急的女客跨出了门,步态细碎,一步比一步急切。德旺女客推掇着德旺,你就是只杀不死的羊,初一挨刀子十五都不出血。德旺哼哼叽叽的,不知说了什么,耳朵全罩在了瓦棚的上空。

青奶奶耳尖,第一声悠扬就让她吮进了耳朵。可她的出发落在了所有人的身后,就连二伯也抢在了她的前头。瓦棚内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找不到立锥之地。青奶奶无奈只有在土坎上寻个位置站下了。瓦棚没燃灯,几支手电筒聚成一轮多瓣的光环,照得沙地亮如白昼。光环的中央,刘窑匠独坐在一张竹椅上,竹椅是青奶奶家的,她的男客生前常搬了它在屋檐下乘凉。刘窑匠白衣白裤,腿上枕着把二胡,二胡通体泛着幽红的光芒。他左手抚着弦,右手张着弓,身体一俯一仰,俯仰之间曲调有如山涧的水流一样飞溅了。青奶奶的耳朵盈满了水花,却不明白他拉的什么曲调。她的身体在慢慢轻盈,没有了一丝重量。任何的风吹草动,她都能腾空而起,飞越瓦棚的上空,飞越茫茫山岭。青奶奶揪住土坎上的一撮丝茅草,丝茅草将她的指头割了道斜长的血口子,都浑然不觉。有人从土坎上跌了下去,头朝下脚朝上,摔了个倒栽葱。跌下去也是悄无声息的,没有激起多少动响,人们的精神全让二胡吸走了。二伯晃着脑袋,随着刘窑匠的身体一块摇摆。德旺女客大张着嘴,嘴角的涎水像蛛丝一样闪着光亮。最后嘎然一声响,那曲悠扬止住了。好半天,瓦棚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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