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生活在此地,可米兰·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我们都生活在当代,可笔者说:生活在古代。当然,这是笔者依葫芦画瓢的一句调侃,但笔者的弦外之音是:我们的历史悠久绵长,何妨了解一下古代民间的生活,看看我们是从怎样一个历史大背景中走到前台来的。我们的历史背景,布景有很多,这里只提截然不同的两个:一个是臭汉脏唐,埋汰宋,乱污元,明邋遢,清鼻涕;一个是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
蹴鞠女儿恨
南宋高宗在位时,临安城内有一家齐云社,是一帮蹴鞠(足球)迷结成的社团,当时的蹴鞠运动分为直接对抗、间接对抗和白打三种形式,常常作为一种表演项目,被邀请到各种宴会上助兴。
这天下午,一个风神俊朗的年轻人走进来,众鞠客一见赶紧迎上去:“于将军你怎么有空光临?”这人名叫于全南,现任临安守备,负责保卫都城的安全。于全南说明日是母亲五十寿诞,老人家喜欢蹴鞠白打,希望齐云社安排几位白打高手到前去助兴。社长苏述连忙请他放心,说届时一定派出白打高手前往。
第二天上午,由黄如意领队,带着六名白打高手赶往将军府,七人到府受到热情招待。白打表演活动分为上午、下午和晚上三场。所谓白打就是玩解数耍花样,一人一个皮球,在身上耍弄,比的是谁玩出的解数多、耍出的花样巧。
上午的压轴表演是“七星拱月”,七人组成北斗七星状,按照季节不同,变换多种星形,同时皮球在每人身上耍出转乾坤、佛顶珠、双肩背月等各种高难度的解数。博得众宾客一阵阵鼓掌和喝彩。
下午的压轴表演是“梅花献寿”,由五人摆出梅花状,两人作为拜寿者献花,同时每人又玩出金佛推磨、拐子流星、旱地拾鱼等令人瞠目结舌的解数。乐得老夫人向云凤笑成一朵秋菊。
在“七星拱月”和“梅花献寿”的表演中,最抢眼的人是黄如意,他玩出的解数耍出的花样变幻无穷千姿百态,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向云凤十分喜欢:“这小伙子皮球玩得真是好,今晚就让他一人演个专场吧,看他还能玩出多少解数、花样。”
是夜,明月在天,银光泻地,将军府的练武场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黄如意颠簸着皮球上场了。他先耍了一套“福如东海”的动作开场,然后耍弄出的解数是斜插花、风摆荷、燕归巢……皮球在他身上随心所欲地转动。耍弄了一个多时辰,不见有花样重复,但见他脸上不断有汗水甩出,体力消耗很大。
向云凤突然起身道:“好了,别累着,就到这儿吧,老身今天算是开眼了!”
黄如意耍了一套“寿比南山”的解数收尾,停下来向宾客特别是向云凤鞠躬致意。
众宾客离去后,向云凤留下了黄如意,道:“如意姑娘,让我好好瞅瞅你的身子骨,怎么这样柔软灵巧?”黄如意一惊,向云凤笑道:“你是女儿身,我早就看出来了。”
向云凤一双慈目瞅着黄如意,赞道:“多俊俏的姑娘,却耍弄这种多是男子玩的皮球,而且玩得这么棒,真是难得啊!我想拜你为师学白打,你愿意收下我这个徒弟吗?”
黄如意受宠若惊,忙道:“老太君说哪里话,我教您白打可以,但师徒之称却不敢!只是玩皮球是一项颇费体力的运动,您吃得消吗?”
向云凤呵呵一笑:“如意姑娘,这你可小瞧我了,我儿子全南的武功底子,还是我教的呢。现在年纪大了,骨节有些生锈了,就想学白打磨炼磨炼。”
黄如意尴尬道:“老太君出身将门,自然有将门之风,瞧我杞人忧天,让您见笑了。”
“瞧你这张嘴,说的比打的还好。那么你每天就抽一点时间来教我白打,好吗?”黄如意连连点头说好。
黄如意走后,于全南来母亲房里道晚安。向云凤问:“儿啊,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有意中人没有?”于全南道:“当此金兵对我宋土虎视眈眈之际,孩儿无心考虑一己私事。”“保家卫国与延续香火并不矛盾啊,你父亲临死时,最挂念的就是你的婚姻大事。你身为大将,军务繁忙,刚从边关调回,难得在娘身边,我想这事还是赶早办了,而且娘老了,常感寂寞,也想要个儿媳妇陪我说说话。”向云凤说着眼眶湿润了。于全南是个孝子,连忙安慰道:“娘,您别难过,都是孩儿不孝,让您伤心了。”向云凤突然问道:“你觉得如意怎样?”于全南这才明白,母亲跟如意学白打是假,给自己找媳妇才是真。如意给他的印象很好,便道:“但凭母亲作主,趁现在烽烟未起,孩儿愿意尽早成婚。”向云凤眉开眼笑:“这样就好,看破如意的女儿身时我就相中了她,只是不知人家姑娘是怎么想的,是否愿意嫁给你这赳赳武夫,我得先探探口风。”于全南调皮道:“老将出马,一个顶俩。由智勇双全的母亲大人做红娘穿针引线,哪有不成的道理?”“大将军耍贫嘴,威严扫地啊!”向云凤说着揪了一下他的脸甩到地上。
第二天黄如意抱着一个皮球如约来到将军府,向云凤见了道:“你还带球干什么,我家里就有好几个。”如意抚摸着皮球说这是她按自己的喜好特制的,由十二片不同颜色的香皮缝成,内装充气的动物尿泡。每次参加表演用的都是它,用久了就跟它形成了一种默契,耍弄起来特别得心应手。向云凤点着头,然后一边跟如意学白打,一边关切地问起她的身世和八字。
说到自己的身世,如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的父母死在金兵的铁蹄之下,她侥幸活下来,被一个好心的老人收留,后来老人病故,她就过起了流浪乞讨的生活,两年前的一天病倒在街头,被齐云社的苏社长救治,此后便留在齐云社练白打,不想竟练成一个白打高手,将皮球玩得出神入化。
向云凤闻听唏嘘不已,了解到她正好比于全南小一岁,喜不自胜:“如意可有如意郎君?”如意摇摇头:“像我这样的假小子,一点也不温柔贤淑,谁家公子敢娶哟?”向云凤不再藏掖,单刀直入:“做我的儿媳妇怎样?”如意乍听惊疑,随即脸上红潮涌起,波及全身,好半天才道:“多谢老太君错爱,这太突然了,容我好好想想。”向云凤道:“这是终身大事,是应当慎重考虑。我也不催你,你尽快给我个话儿就是。不过,你不用回避我,还是每天照常来这里教我白打。”
此后,黄如意每天来教向云凤白打,相处日久就好似一家人,如意可以随意进出将军府。有时她撒起女儿娇,要跟着于全南去巡城,他违拗不过,只好带上她。在学白打时,向云凤常常问如意考虑得怎样了,如意似有难言之隐,一直没有明确表态。向云凤也不逼她,把她当作自家女儿一样看待,对她是关爱备至。黄如意是认真精心地教,向云凤却是漫不经心地学,似是有意拖延时间,非要把这个女孩拖进门不可。
这天,黄如意教完向云凤白打后,嗫嚅了半天才道:“老太君,我恐怕没福分做您家的媳妇了。”向云凤一惊:“怎么了?”如意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您,我有病,不能婚嫁!”“有病可以治嘛!”如意摇着头道:“治不好的,我百法试过,没用!”向云凤一时愣住。“老太君,对不起,让您失望了。”如意充满歉意地说着,又饱含感情地道,“谢谢您多日来对我的关爱,让我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现在我得走了……”如意说罢哭着跑出了将军府。
如意回到齐云社,简单收拾一番,然后抱着皮球跑到河南岸的渡口,她出双倍的钱买下一叶小舟。
如意驾着小舟划到河心,北岸有一个蓝衣人冲她不停地招手。这时南岸有人高喊:“如意姑娘,你去哪儿?”如意回头看,是向云凤和于全南骑马到了。如意不由住了桨,呆呆望着。突然蓝衣人大叫:“快过来呀,还磨蹭什么?”如意又向北岸划去。于全南又喊:“如意,你这是要干什么?”如意被问之下又住了桨,仍没回答。那边蓝衣人大吼:“你还犹豫什么?赶紧把皮球一脚踢给我!”这边向云凤高叫:“如意,万万不能把皮球给他!”如意瞅着脚下的皮球左右为难。
蓝衣人威胁道:“吴槐香,大金皇帝待你可是不薄,难道你要背叛他,不管你小弟的死活了吗?”不待她说话,向云凤吃惊道:“吴槐香?难道你是吴云空的女儿?”如意点头默认。
向云凤义正辞严:“吴云空是岳帅旗下参将,一生报国杀敌,何等忠义刚烈,你这不肖子孙,怎么给金狗做起了细作?”吴槐香流泪反诘:“一生报国杀敌、忠义刚烈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被昏君赵构和奸相秦桧杀害?还有我哥哥也成了他报效的国家的刀下之鬼!我母亲因此悬梁自尽!反而是在金兵的庇护下,我们姐弟方得苟延性命。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啊!”说毕一阵冷笑。
向云凤听着老泪纵横,语重心长道:“槐香,你的悲愤我完全理解。我想告诉你的是:老身的夫君全南的父亲于光北也是岳帅旗下偏将,与乃父性情相投,私交甚厚,他可也是死在奸相的刀下!我也曾悲愤难平,可是你想过没有,家恨与国仇孰轻孰重?难道能因为家恨就忘了国仇,而投靠敌国充当细作祸害国家吗?这一己的怨恨会让天下多少生灵涂炭!而且亡国奴的滋味会好受吗?”
吴槐香一时无语。她是金主完颜亮派来临安卧底的,完颜亮图谋攻占临安,问鼎中原,派她来卧底就是让精善绘画的她画出临安的山河地形图、城防分布图并刺探军情。现在这些材料就在她特制的皮球里。
向云凤忽然变了声调道:“槐香,我也不再劝你,你若是仍要把皮球里的东西交给金主完颜亮,我也不拦你,算是我大宋对你家的补偿吧!”
吴槐香闻听泪如雨下,蓝衣人不失时机地高喊:“吴槐香,你听到没有,你把皮球踢给我,不算对不起小宋,你家与小宋之间的恩怨就此扯平了。你大功即将告成,不要功亏一篑!只要你把皮球给我,随我回去你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否则你活不了,你的小弟死得会更惨!”
吴槐香身处河心,进退两难。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对向云凤道:“我已经作出了决定!只是在行动之前,我想问老太君:您是怎么识破我的身份的?”
向云凤道:“你的确掩藏得很好,我一直没有发现,直到刚才你突然向我道别,我才觉得不对劲。联想到数日前你说过的身世,我发现了问题:你说收留你的老人死后,你开始流浪乞讨,直到两年前的一天病倒被齐云社的苏社长搭救。这不太可能,你看你长得这么俊俏,流浪乞讨时会没有人愿意接纳你,或为人妻或为奴婢?你这样的花骨朵是不可能长期为乞丐的!我想通这一点,又想到你平日来缠着全南要陪着去巡城等种种异举,我就断定你大有问题。于是迅速找到全南,追踪你的行迹到此。”
向云凤说到这里自嘲道:“都怪老身抱孙心切,一心想着要你做我的儿媳妇,以至失去了判断力,几乎酿成大错!”
一时间河水凝重,风声呜咽。河北岸的蓝衣人不住声地叫嚣威胁。
吴槐香突然高声道:“也罢,我就把皮球给你吧。”说着一脚将船板上的皮球踢到于全南怀里,然后扑通一声跪倒,放声悲呼,“小弟啊,对不起了,你也像父母兄长一样为国捐躯吧!姐姐先走一步了!苍天啦,这究竟是为什么?”说着拔出于全南送给她的一把小刀,扎进自己的胸口,然后跃入河水之中……
蚂蚁过河
举子叶葆华赴京赶考,途经一座大荒山时,听到道旁的深草里传来痛苦的叫唤声,他赶紧钻进草丛察看,发现一个粗布麻服的老人躺在地上,身边放着几个竹筒,其中两个竹筒里面有许多红色和黑色的蚂蚁爬出来,老人双手掐住肿得老大的腿不住地呻吟。
叶葆华判定老人是被毒蛇咬了,毒液随血流动,老人危在旦夕。救人要紧,他也不多想,趴下用嘴吮吸老人腿上的毒液,一口口的黑紫血吐出来,沾到蚂蚁身上,蚂蚁很快中毒身亡。直到吸出了鲜血,叶葆华这才住口,然后又撕自己的青衫给老人包扎。
老人完全苏醒过来,看到给自己吮毒的是个年轻书生,心里很是感动,老泪纵横,连声道谢。老人说他叫马槐安,是个蚁戏艺人,今天他到山里捉蚁,不想被毒蛇烙铁头给咬了,这种蛇极毒,咬人后毒液渗透迅速,一阵剧烈疼痛之后,他眼前发黑,神志开始迷糊。
叶葆华听说老人是耍蚁戏的,十分好奇,便让老人表演给他看看,老人欣然同意。只见马槐安在地上左右两端各插一面红黑小旗,将红竹筒的塞子拔掉,许多红蚂蚁从里面爬出来,在小红旗下迅速摆成队伍,严阵以待;同样,在小黑旗下列队的是黑蚂蚁,它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冲锋陷阵。马槐安挥动手中小黄旗,一声令下:“进军!”红黑两部蚁兵立即雄赳赳地向对方扑去,两军相接,混战开始。蚁兵们互相咬噬,举足相扑,十分激烈。厮杀了一会儿,战场上留下了一些死蚁和残肢,多是红蚁的。红方失利,阵脚大乱,兵败如山倒,开始抱头鼠窜,往自己的营房--红竹筒里撤退。在败退过程中,那些缺胳膊少腿受伤的蚂蚁爬不动,其他蚂蚁会过来抬着它走,即使被敌兵撵上也绝不放弃自己的战友。获胜的黑方穷追不舍,直欲杀得敌军片甲不留。这时马槐安一挥小黄旗,高声喝令:“撤兵!”黑蚁兵得令立马调转头,昂首挺胸,凯旋归来。马槐安犒赏黑方三军的物品是一大块蜜糖,而慰劳红方将士的是一些米糠。
在观战的过程中,叶葆华不住地拍掌喝彩。看到蚁兵回到各自的营房,他兴致勃勃地问:“真是有趣,老伯您是怎么与这些小蚂蚁结缘的?”马槐安说他八岁那年,打柴下山,经过一条河时,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一大群蚂蚁为了过河,蚂蚁们自觉把蚁后和幼蚁裹在中心,滚成一个圆球,漂水过河,因此许多蚂蚁被水冲走淹死。从此他对蚂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捉蚁训练排练出多个节目,自己也成为靠表演蚁戏游走江湖的艺人;同时他知道了蚂蚁的食用、药用价值,制成蚁子酱,酿成蚂蚁酒,做成蚂蚁粉,能治风湿、肝炎、脱发等多种疾病。他一边表演蚁戏,一边卖些蚂蚁制品,虽然生活颠沛流离,吃喝倒也不愁,还乐得逍遥自在。
马槐安得知叶葆华是赴京赶考,便说随他一道到京城里走走,有这样有趣的伴儿同行,叶葆华自然是求之不得。
到了京城,二人一起住到如归客栈,叶葆华开始准备礼部考试,马槐安则每日到街市上摆兵而阵。
这日考试交了卷,叶葆华从国子监考舍里走出来,一路吟哦自己颇为得意的应试之文。吟着吟着,他突然一个激灵,冒出了冷汗,他想起自己多写了一个点,将“大”写成了“犬”,这个字可是错得很严重,弄不好非但丢了功名,反而还要获罪。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口中叫苦不迭。马槐安正好收兵回客栈,看到叶葆华这副样子,赶紧上前询问。听了叶葆华的哭诉,马槐安笑了:“叶小弟不必担心,我有办法去掉这一点,你就准备着上观文殿见皇上吧!”说着转身就向国子监走去。
果然,数日后会试榜文张贴出来,叶葆华名列前茅。很快便有一则阅卷趣闻传遍京城:话说主考官看到叶葆华的文章写得洋洋洒洒,很是嘉许,可看到最后发现他将“大”写成了“犬”,文意由颂赞圣朝变成贬斥,大是不敬,不由十分震怒。这时一旁的阅卷官员过来看,看到这一点都是大摇其头;一个中年官员看出异样,将试卷拿起来对着阳光一照,一缕光线从“犬”字的点里透过来--原来这一点是个小破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