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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九云梦卷之六(2)

丞相谓王曰:“被两人征伐西蕃时所得也,近因多事来及率来。必闻少游与大王同乐,欲观盛会而至矣。王更见两人,其色与鸿月雁行,而缥缈之态,超越之气,似加一节矣,王大异之,越官美人亦皆颤如灰色矣。王问曰:“两娘何姓名也?何地人耶?”一人对曰:“小妾袅烟,姓沈氏,西凉州人也。”一人又对曰:“小妾凌波,姓白氏,曾居潇湘之间,不幸遭变,避地西边,今从相公而来耳。一王曰:“两娘子殊非地上人也。能解管弦否?”袅烟对曰:“小妾塞外贱妾,未尝闻丝竹之声,将以何技以娱大王乎?但儿时多事,浪学剑舞,而此乃车中之戏,恐非贵人所可见也。一王大喜,谓丞相曰:“玄宗朝,公孙大娘剑舞鸣于天下,其后此曲遂绝不传于世。我每咏杜子美诗,而恨不及一快靓也,此娘子能解剑舞,快奠甚焉。”与丞相各解赠所珮之剑。袅烟卷袖解带,舞一曲于金銮之前,倏闲辉耀,纵横顿挫,红妆白刃,炫幻一色,若三月飞雪,乱洒于桃花丛上,俄而舞神转急,剑锋愈疾,霜雪之色忽满帐中。袅烟一身不复见矣。忽有一丈青虹,横亘天衢,飒飒寒飒,自动于樽俎之间,座上皆骨冷而发竦。袅烟欲尽所学之术,恐惊动越王,乃罢舞掷剑,再拜而退。王久乃定神,谓袅烟曰:“世人剑舞何能臻此神妙之境?我闻仙人多能剑术,娘子得非其人乎?”袅烟曰;“西方风俗,好以兵器作戏,故妾童稚之年虽或学习,岂有仙人之奇术乎?”王曰;“我还宫中,当择诸姬中便捷善舞者而进之,望娘子勿惮教授之劳。”袅烟拜而受命。王又问于凌波曰:“娘子有何才乎?”凌波对曰:“妾家近在湘水之上,即皇英所游之处也。有时乎,天高夜静,风清月白,则宝瑟之声尚在于云霄间。故妾自几时,仿其声音,自弹自乐而已,而恐不合子贵人之耳也。”王曰:“虽因古人诗句,知湘妃之能弹琵琶,而未闻其曲流传于世人也。娘子若能传得此曲,啁啾俗乐何足聆乎?”凌波自袖中出二十五弦,辄弹一曲,哀愁清切,水落三蛱,雁号长天,四坐凄然下泪。已而千林自撮,欣声乍动,枝上病叶,纷纷交坠。越王大异之曰:“吾不信人间曲律,能回天地造化之权。娘若人间之人,则何能使发育之春为秋,敷荣之叶自零也?俗人亦可学此曲欤?”凌波曰:“妾惟传古曲之糟粕而已,有何神妙之术而不可学乎?”万玉燕告于王曰:“妾虽不才,以平日所习之乐,试奏《白莲曲》矣。”斜抱秦筝,进于席前,以纤葱拂弦,能奏二十五弦之声,运指之法,清高流动,殊可昕也。丞相及鸿月两人亟称之,王甚悦。

驸马罚饮金屈卮

圣王恩借翠微宫

是岳乐游原之宴,烟渡两人未至助欢,王及丞相兴虽有余,而野日将夕矣。乃罢饮。两家各以金银彩缎为缠头之资、量珠以斗,堆锦如阜。越王与丞相,带月色而入城门,钟声闻矣。两家女乐争途选先,珮响如水,香气拥街,谴簪照珠尽入于马蹄,窸窣之声,闻于暗尘之外。长安士女聚观如堵。百岁老翁垂泪而言曰:“我昔发未总时,见玄宗皇帝幸华清宫,其戚仪如此。不图垂死之日,复见天平景象也。”

此对两公主与秦贾两娘陪大夫人,正待丞相之还。丞相上堂,引沈袅烟、白凌渡,现于大夫人及两公主。郑夫人曰:“丞相每言,得赖两娘子急难之恩,幸成数千里拓土之功,故吾每以曾未见为恨矣。两娘之来何太晚耶?”烟波对曰:“妾等远方乡闇之人也,虽蒙丞相一顾之恩,惟恐两夫人不虚一席之地,未敢即踵于门下矣。顷入京师,得闻于行路,则皆称两公主,有关雎乔木之德,化被疏贱,恩覃上下云。故方欲冒僭进谒之际,适值丞相观猎之时,叩参盛事,获承下诲,妾等之幸也。”公主笑谓丞相曰:“今日宫中花色正满,植公必自夸风流,而此皆吾兄弟之功也。相公知之”丞相大笺曰:“俗云贵人喜誉,言非妾也。彼两人新到宫中,大畏公主威风,有此谣言,公主乃欲为功耶?”一座譁然大笑。

秦贾两娘子问于蟾月两人曰:“今日宴席胜负如何?惊鸿答曰:“螗娘笑妾大言矣。妾以一言,使越官夺气。诸葛孔明,以片舸入江东,掉三寸之舌,说利害之机。周公瑾鲁子敬辈,惟口呿喘息而不敢吐。平原君入楚定从,十九人皆碌碌无成事,使赵重于九鼎大吕者,非毛先生一人之功乎?妾志大,故言亦大之,言未必无实也。问于蟾娘,则可知妾言之非妄也。”蟾月曰:“鸿娘弓马之才,不可谓不妙:而用于风流阵,则虽或可称,置于矢石场,则安能驰一步而发一矢乎?越宫夺气所以服,新到两娘子仙貌仙才也,何足为鸿娘之功乎?我有一言当问鸿娘说也。春秋之时,贾夫人虢甚丑陋,天下所共唾也。娶妻三年,其妻未曾一笑。与妻出郊,适射获一雉,其妻始笑。鸿娘之射雉,或与贾夫人同乎?”惊鸿臼;“以贾夫人之丑貌,能园弓马之才赌得其妻之笑,若使有才有色,而且能射雉,则尤岂不使人爱敬乎?”蟾月笑曰:“鸿娘之自夸,愈往而愈甚,此无非丞相宠爱之过,而骄其心电。”岙相笑曰:“我固知蟾娘之多才,而不知有经术也。今复兼春秋之癖也。”蜡月曰:“妾困时或涉猎经史,而岂日能之?”

翌日,丞相入朝于上。太后召见丞相及越王。两公主已入宫在座矣。太后谓越王曰:“吾儿昨日与丞相以春色相较,孰胜孰负?”越王奏曰:“附马完福,非人所争。但丞相如此之福,在女子亦为福乎不为福乎?一娘娘以此问于丞相。丞相奏曰:“越工谓不胜于臣者,正如李白见崔颢诗,而套其气也。于公主为福不为福,臣非公主不能自知,问于公主。”太后笑顾两公主。公主对曰:“夫妇一身荣辱苦乐,不宜异同,丈夫有福,则女于亦有福也。丈夫无福,则女子亦无福也。丞相之所乐,小女亦同乐而已。”越王曰:“妹子之言虽好,非肺腑之言也。自古驸马未有如丞相之放荡者。此由于纪纲之不严也。愿娘娘下少游于有司,问轻朝廷、蔑国法之罪。”太后大笑曰:“驸马诚有罪矣。若欲以法治之,则其为老身及儿女之忧不浅,故不得不屈公法而循私情矣。”越王复奏曰:“虽然丞相之罪,不可轻赦,请推问于御前。观其爱辞而处之可也。”太后大笑。越王代草问目,有曰:

自前古为驸马者不敢畜姬妾者,非风流之不足也,非衣食之不赡也,盖所以敬君父也,尊国体也。况兰阳两公主,以位则寡人之女也,以行则妊姒之德也。

驸马杨少游,不思敬奉之道,徒怀狂荡之心,栖心于粉黛之窟,游意于绮罗之丛,猎取美色甚于饥谒,朝求于东暮取于西,穷燕赵之色,饫郑卫之声,蚁屯于台榭,蚌闹于房闼。两公主虽以樛木之德,不生妒忌乏心,在少游敬谨之道,安敢乃尔?骄侏自恣之罪,不可不惩。毋隐直招,以俟处分。

丞相乃下殿,伏地免冠待罪。越王出立于栏外,高声读问目,丞相听讫纳拱,其辞曰:

小臣杨少游,猥浆两殿之盛眷,骤玷三占之崇班,则荣已极矣。两公主秉塞渊之德,有翠瑟之和,则愿已足矣。而童心尚存,豪气不除,过耽声妓之乐,略聚歌舞之女,此无非小臣狃于富贵,溢于盛满,不知自检之失。而臣窃伏见,国家夸申为驸马者,设有婢妾,若婚娶前所得,自有分拣之通。小臣虽有府中侍妾淑人秦氏?皇上所命,宜不在指论之列。小妾贾氏,臣曾在郑家花园时,使令于前者也。小妾桂、狄、沈、白四介女,或未及释葛时所卜,或奉命外国时所从,而皆在婚礼以前。至若并畜于府中,盖从公主之命也。非小臣所敢擅者也。论以国制,断以王法,宜无可论之罪。圣教至此,惶恐迟晚。

太后览毕大笑曰:“多畜姬妾,不害为大夫风度,容有可恕。而过好杯酌,疾病可虑,推考可也。”越王复赛曰,“驸马府中,不享姬妾。少游虽诿于公主,在其自处之道,实有万万不可者。更以此推问可也。“丞相着急,乃叩头谢罪。太后又笑日。“杨郎真社稷臣也,我岂以女婿待之?”仍命整冠上殿。越王又奏曰:“少游功大,虽难加罪,‘国法亦严,不可全释。宜用酒罚。”太后笑而许之。

宫女擎进白玉小杯。越王曰:“丞相酒量本来如鲸,罪名亦重,安用小杯?自择能容一斗金屈卮,满酌清冽酒而授之。丞相酒户虽宽,连饮数斗,安得不醉乎?乃叩头奏日。“牵牛过眷,织被聘岳,少游以畜妾于家中,被岳母之罚,为天王家女婿诚难矣。臣太醉请退去矣。”仍欲起而仆之。太后太笑,命宫女扶送于殿门之外,谓两公主日。“丞相为酒所困,气必不平,汝等即随去。”公主承命即随丞相而去。

太夫人张烛堂上方待丞相,见丞相大酵,问日。“前日虽宣酝之命,不曾一醉矣。何今过醉耶?”丞相以醉眼怒视公主,久而答曰:“公主兄越王,诉评于太后,勒成小于之罪,小子虽善为说辞,仅得清脱。越王必欲加罪,挑于太后,罚以毒酒。小于若无酒量,几乎死矣。此虽越王含憾于乐原之见屈,必欲报复,而亦兰阳猜我姬妾太多,乃生妒忌之心,与其兄挟谋,而必欲困我也。平日仁厚之心不可恃矣。伏望母亲以一杯酒罚兰阳,为小子雪愤。”柳夫人曰:“兰阳之罪,本不分明。且不能饮一勺之酒,汝欲使我罚之,以茶代酒可也。”丞相曰。“小子必欲以酒罚之。”柳夫人笑曰。“公主若不饮罚酒,则醉客之心必不解矣。”使侍太送罚酒于兰阳。公主执杯欲饮,丞相忽然生疑,欲夺其杯而尝之,兰阳急投于席上。丞相以指濡盏底余沥,吸而尝之,乃砂糖汁也。丞相曰:“太后娘娘若以砂糖水罚小于,则母亲亦当以砂糖水罚兰阳,而小子所饮者酒也,兰阳安得独饮砂糖水平?”招侍女日“持酒槽而来。”自酌一杯而送之。公主不得已尽饮。丞相又告于夫人曰:“劝太后而罚臣者虽兰阳,郑氏亦与其谋,故在太后座前见儿子受困,目兰阳而笑之,其心不可测矣。愿母亲又罚郑氏。夫人大笑,又以罚杯送于郑氏。郑氏离座而饮。

夫人曰:“太后娘娘罚少游,因少游姬妾。而今公主两人皆饮罚酒,姬妾亦安得宴然平?”丞相曰:“越王乐原之会,盖为斗色。而鸿月、烟波,以小击众,以弱敌强,一战树勋,先奏捷书,致令越王怀憾,仍使小子受罚,此四人可罚也。”柳夫人曰:胜战者亦有罚乎?醉客之育可笑!”即招四人,各罚一杯。四人饮毕,鸿月两人跪奏于柳夫人曰:“太后娘娘之罚丞相,实责姬妾之多,非为乐游原之胜也。彼烟、波两人,尚未奉丞相枕席,而与妾同饮罚酒,不亦冤枉乎?贾孺人奉栉于丞相,如彼之久,受恩于丞相,如彼之专,而且不参乐原之会,独免此罪,下情皆菀抑矣!”柳夫人曰:“汝辈之言是也,以一大杯罚春云。”春云含笑而饮。

此时诸人皆饮罚杯,座中颇觉纷纭。兰阳公主彼困于酒,不堪其苦。而惟淑人,端坐座隅,不言不笑。丞相日。“秦氏独醒,窃笺醉客之颠狂,亦不可不罚。满酌一杯而传之。”秦氏亦笑而饮。柳夫人问于公主曰:“公主素不饮酒,酒后之气如何?”答曰:“头疼正苦矣。”柳夫人使秦氏归寝房,仍使春云酌酒而来,把酒而盲曰:“吾之两妇,女中之圣也。吾每恐损福矣。少游酗酒使狂,至今公主不宁。太后娘娘若阐之,则必过虑矣。老身不能教诲,儿子有此妄举,老身亦不可谓无罪。吾以此杯自罚矣。”尽饮之。丞相惶恐跪告曰:“母亲因儿子狂悖有此自罚之教,儿子之罪,岂当笞而止哉?”使惊鸿满酌一大碗而来,执台而跪曰:“少游不从母亲之教,令未免贻忧于母亲,谨饮罚酒矣。”尽吸,大醉不能定坐,而欲向凝番阁,以手指之。大夫人使舂云扶而往之。春云曰:“贱妾不敢陪往矣。桂娘子、狄娘子妒小妾有宠矣。”仍嘱螗月两娘、使之扶去。螗月曰:“春娘因吾一言而不去,妾尤有嫌矣。”惊鸿笑而扶携丞相而去。诸人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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