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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死魂灵(21)

他回答说已经有幸在一个偶然的方式下见过了;他还想要多说几句,却说不出一个词儿来。省长夫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女儿到大厅的另一头去招呼别的客人了,而乞乞科夫呢,仍然矗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一个兴致勃勃地要上街散步的,正要大开眼界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仿佛忘了一件事情,便忽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实在是再蠢不过的样子了:春风得意的神情瞬间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在苦苦思索到底是忘了什么:不是手帕吧?手帕在口袋里呀;不是钱吧?钱也在口袋里呀;好像什么都不缺,全都带在身上,可是一个恼人的精灵却偏偏在他耳边不停地悄声提醒他,他一定忘了什么。因此他便恍惚迷离地看他面前熙攘的人群、飞驰离去的马车、列队行进的一团士兵的高筒军帽和高举的枪支、商店的招牌,——但这一切他都是入目不入心。乞乞科夫就这样突然变得失去了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的感知了。这时太太们的香唇向他吐露出许多委婉而含蓄的提示和问话:“我们这些可怜的凡人可以斗胆请问您在想些什么吗?”“您那思绪翱翔的幸福之乡在何方?”“令您陷入甜蜜的沉思之谷的那位女士的芳名可否令我听闻吗?”但是他对这一切都一概置若罔闻,令那些优美动听的问话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渺无回应。他傲然失礼,竟然很快就撇下了太太们,到大厅的另一侧去寻觅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去了。只是太太们却并不想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他;她们每个人都下定决心把自己最擅长的本领施展出来,把那能轻易征服我们心的各种武器拿出来。必须指出,某些太太——我说的只是部分,而不是全体——会有一个这样的小小的弱点:她们如果发现自己的哪一部分长得特别好——前额也好,嘴也好,手也罢,——便会认定她们脸上特别好的那一部分会首先投射进他人的眼帘,人们便会一起说:“看那,看那,她那鼻子又直又高时多么漂亮!”或者:“那方正的前额真是迷人!”哪位太太的肩膀长得好,她便会坚信只要她走过年轻男人的身旁,他们便会惊讶不已,赞叹说:“啊,这位女士的肩膀真是美极啦!”而对脸、头发、鼻子、前额就会看也不看一眼,即使看了一眼,也会感觉这些地方都是无关紧要的。有些太太就是这样想的。每位太太都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尽力让舞姿漂亮无比,淋漓尽致地把自己身上最得意的地方展现出来。邮政局长夫人跳起华尔兹舞,洋洋自得地侧歪着头,仿佛要成仙飞去。有一位很可爱的太太——她原本并不是来跳舞的,因为右脚上起了一个豌豆样的东西,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不得不穿一双棉绒鞋前来赴宴,——竟然忍不住就穿着棉绒鞋跳了几圈儿,目的只是为了让邮政局长夫人不要太过得意忘形。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对乞乞科夫产生预料期的效果,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女士们的美妙舞姿,只顾不停地踮起脚尖越过人们的头顶上去寻觅那位诱人的金发女郎;他甚至还微微地弯下身子,在人们肩膀和脊背的缝隙中去搜寻,最后他终于寻觅到了。他看到她和妈妈坐在一起,妈妈的头上包了一块类似******风情的头巾,一根羽毛在上边严肃地抖动着。乞乞科夫猛地冲了过去,仿佛是要一举攻占她们;不知是因为春情发作,还是背后有人推了他,反正他是毫不回头地向前猛钻了;包税人被他撞了一下,晃了晃,幸而凭着一只脚勉强支撑住了,否则怕是要带着一大排人倒下去;邮政局长也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面带惊讶带着几分讥讽看了他一眼,但乞乞科夫却看都没有看向他们;他的眼里只有远处的金发女郎,她戴着长手套,不消说,心中正燃起在镶木地板上美丽起舞的愿望。旁边正有四对舞伴在跳着热情奔放的马祖卡舞呢;鞋后跟正拼命地跺着地板;一位上尉正在心神贯注、手脚并用地展现舞姿,跳着即便在梦里也没有人能跳得出来的舞步。乞乞科夫紧擦着跳马祖卡舞的人们的脚后跟从他们的身边溜过,目标鲜明地奔向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坐的地方。可是到了她们跟前,他却躇踌起来,没有像原来那样洒脱地迈开矫健的小碎步,他甚至有些手足所措,各种举止都显得异常生涩。很难推断出我们主人公的心里是否真正地萌发了爱的感情,——对于这类既不胖但也不瘦的绅士先生们竟会萌生爱的感情,简直会叫人无法不质疑;然而无论怎么说,这个时候的确发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怪得恐怕连乞乞科夫本人也难以对自己解释清楚:正像他后来自己承认的那样,当时他只感觉整个人声鼎沸的舞会在那几分钟里好像退到了远处,提琴和喇叭也好像在重山叠嶂的后边演奏,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雾气,就像画儿上胡乱涂抹的迷茫田野一样。在这片雾蒙蒙的、随便涂抹成的田野上,只有那楚楚动人的金发女郎的清丽倩影是清楚而完整的:她那鸭蛋脸儿,她那纤细的腰肢——这样的腰肢只有刚刚毕业几个月的寄宿女中生才会有,她那一身素色的、可以说是质朴无华的连衣裙儿——这连衣裙儿轻盈而灵巧地包裹着她那年轻苗条的肢体的各个部分,清晰可见全身的线条。她浑身上下就像是用象牙玲珑剔透雕刻出来的一般;在这混浊陈旧的人群中,只有她如此洁白,晶莹,闪光。看来,世上确有这样的事。看来,乞乞科夫这一类人人生中也会有几分钟的时间成为诗人。只是“诗人”这个词用在这里可能有些名不符实。但是,他当时真的感觉自己仿佛已然变成了一个青年人,简直几乎要变成骠骑兵了。他看到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身旁空着一把椅子,便立即捷足先登了。攀谈开始并未成功,但逐渐顺畅了起来,他甚至为此有些小小的得意,不过……十分遗憾,我们必须指出:老成持重、身居要职的人同女士们交谈起来,总会有些拙嘴笨舌;这种事的行家里手是中尉先生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大尉的军衔。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会些什么妙法:看起来他们讲的也并不如何高明,但是姑娘们却往往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至于五品文官呢,天知道他们会说点什么,要么先是一通俄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如果讲一句恭维的话——当然,这句恭维话如果仔细琢磨并非毫无风趣,只是饱含了吓人的书本气;如果说个笑话呢,那他自己会笑得比听笑话的那位女士起劲得多。这里写上这一笔无非是让读者明白为什么在我们的主人公滔滔不绝的时候金发女郎竟打起喷嚏来。我们的主人公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起劲地在讲许多有趣的事情。这些奇闻轶事,他在许多地方的类似场合已经讲过多次了。在辛比尔斯克省别斯佩奇内府上讲过,当时在座的有主人的女儿阿杰莱伊达连同她的三个小姑子——玛丽娅、亚历山德拉和阿杰利盖达;在梁赞省佩列克罗耶夫府上说过;在奔萨省波别多诺斯内和他的弟兄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府上说过,当时在座的有主人的小姨子卡捷琳娜和她的叔伯姊妹萝扎和埃米利娅;在维亚特卡省彼得。瓦尔索诺菲耶维奇府上讲过,那时在座的还有主人儿媳的妹妹佩拉格娅和侄女索菲娅和两个远房姊妹索菲娅跟玛克拉图拉。太太们对乞乞科夫这种傲慢的表现都极为不满。一位太太为了点醒他,故意从他身旁贴身而过,甚至用宽大的裙箍有些放肆地刮了金发女郎一下,还让那飘在肩头的纱巾的一角在金发女郎的脸上擦过;与此同时,从乞乞科夫头上的一位太太的嘴里伴随着紫罗兰的芬芳飘来一句相当尖刻的话。但要么是他真没有听见,要么就是假装没有听见,不过这个态度非常不好,因为太太们的意见是很重要的:对此他也悔恨不已,只是那是后来的事了,也就是说悔不当初了。太太们这种愤慨心情从哪里看都是正当的,在许多张脸上都显露了出来。无论乞乞科夫的地位有多高,虽然他是一个脸上表现出雄伟乃至英武气概的百万富翁,但在这类事情上,太太们是谁也不肯宽恕的,不管他是什么人,到那时就只有自认倒霉了!虽然女人性格要比男人柔顺,但在某些场合她们会突然变得强硬,不仅胜过男人甚至会胜过世界上的所有一切。乞乞科夫的怠慢几乎可以说是无心的,却激起了太太们的同仇敌忾,甚至在无礼抢占门旁那张椅子之后濒于破裂友情的女士们也摈弃前嫌,重归于好了。她们在乞乞科夫顺口说出的一些干瘪平淡的话音里听出了尖刻的讥讽。特别不幸的是当场有一个青年人写了一首嘲弄舞迷们的打油诗,大家清楚,这本是省城舞会上几乎从来不会或缺的节目。但大家立刻认定这是乞乞科夫写的。愤怒越卷越大,太太们在各个角落以对他十分不利的口吻议论起来;那个可怜的寄宿女中毕业生已被彻底断送,她的罪名已经成立了。此时一件极不愉快的意外事件马上将降临到我们主人公的头上了:在金发女郎打哈欠,乞乞科夫还在对她大讲奇闻轶事快要讲到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的时候,诺兹德廖夫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是从冷餐厅里挣脱出来的,还是从铺着绿色台布的小客厅里(那里正在进行比普通惠斯特牌更厉害的赌博)主动出来的还是被搡出来的,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他用力挽着检察长兴高采烈地出现了,检察长看来已被他拖拉了好一会儿了,他正可怜地上下左右拧动眉毛,大抵在想方设法摆脱这过分友好的挽手旅行。这种旅行也的确叫人无法忍受。诺兹德廖夫一口气喝了两杯茶(里面当然不会不掺着罗姆酒),便起了酒劲儿,信口开河起来。乞乞科夫远远看到了他,便决定忍痛割爱,放弃他那不舍放弃的座位,尽快溜走:他预感跟诺兹德廖夫见面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该他倒霉透顶,省长这个时候冒了出来,说看到他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这里非常高兴,并拉住他,请他在他与两位女士关于女人的爱情是否持久的辩论中说一句公道话。此时,诺兹德廖夫已经看到了他,向他径直走了过来。“啊,赫尔松的地主,赫尔松的地主!”他一边嚷着,一边大声地笑着走了过来,笑得他那春天里的玫瑰一般鲜艳的脸蛋儿抖个不停。“怎么?买到不少死农奴了吧?您不知道呀,大人,”他又朝省长扯着嗓门喊道,“他在收购死农奴!真的吗?喂,乞乞科夫!你呀,我对你讲句够交情的话吧,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省长大人也在这里,——我真想把你吊死,真的,把你吊死!”

乞乞科夫恨不得要钻到地缝里去。“您信吗,省长大人,”诺兹德廖夫接着说,“他刚一开口说‘把死农奴卖给我吧’,我就几乎把肚皮笑破了。我一到这儿就听说他买进了三百万卢布的农奴,还要迁走。他迁走什么!他跟我买的是死农奴呀。喂,乞乞科夫,你是个畜生,真的,畜生,省长大人也在,您说对吗,检察长?”

检察长也好,乞乞科夫也好,省长也罢,全都被弄得无言应对,狼狈不堪,而诺兹德廖夫却丝毫没有理会,仍旧半醉半醒地嚷着:“啊,你呀,老兄,你,你……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买死农奴,我决不饶恕你。喂,乞乞科夫,你呀,真该感到羞耻,你自己知道,你没有比我对你更好的朋友了。省长大人也在,您说不对吗,检察长?说了您不会相信,省长大人,我们俩的交情相当好。要是您问我,我这不就在您的面前么,要是您问我:‘诺兹德廖夫!说句良心话,你觉得谁更亲,是你的亲爹还是乞乞科夫?’我会说:‘乞乞科夫,’真的……宝贝儿,让我给你来一个吻。省长大人,您就让我亲他一下吧。哎,乞乞科夫,你别太不自在啦,让我在你白嫩的脸蛋儿上印一个小的痕迹吧。”

诺兹德廖夫被狠狠地推开了,差点跌倒;大家都从他身边溜走了,没有人听他说什么了;可是他说买死农奴时是扯着嗓子喊的,而且还带着放声的大笑,因此连最远的角落里的人也都听到了。这件新闻太令人吃惊了,大家一时呆若木鸡,脸上露出了蠢相,等着瞧个究竟。乞乞科夫发现,不少女士面露幸灾乐祸的微笑互相传递眼色,许多张脸上都流露出别有含义的神情,这令他更加心慌意乱起来。诺兹德廖夫是一个无法挽救的吹牛撒谎的家伙,因此听到他胡说八道本应不足为奇的;但是,凡人——实在捉摸不透凡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件新闻只要是新闻,无论是多么无聊,都一定会有一个凡人去传递给另外一个凡人,哪怕只是为了说上一句:“瞧,人们多么能造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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