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自己去问吗？”想到临出门时对机灵鬼说的这句话，我一边走一边得意地笑。等我走到约定的茶楼，我从玻璃门的反光看到，这家伙远远的跟在我后面，我微微一笑，推门进去。我敢保证，他一定会穿墙进来，躲在某处偷听。
在一个角落我找到了陈倩。她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杯清水。她没有点饮料，我见了有点后悔约她到这里见面。我自己来这里来惯了，却没有考虑到她的经济情况。我问她想喝点什么，她看到菜单，面露难色。48元的一杯红茶，对她来讲也许太奢侈了。为了让她安心，我点完单，立刻买单。心里感慨，当年锦衣玉食的一代艳后，今天会困窘到这个地步。
陈倩在包里摸索了一会，把一个黄色的信封推到我的面前：“成律师，这是律师费，您点一下……”我叹了口气，摇摇头：“不，不要了。”“您别，怎么能白做呢？……这些钱我们拿得起，真的。他一向不欠人家钱，您不收，他会难受的……”“好，这个钱我收了，”我想了想，“这个案子我收你这么多。”说着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然后把信封推回去。“你不要推，我有我做人的标准。我收了钱，就一定会做好。再说，我们是协商收费，这个案子，我就收这么多。”陈倩向我深深的鞠躬，有些哽咽：“谢谢您了。”“不用谢，我收了钱了。”“您是好人。”
一束灯光打在她的头发上，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显得越发美丽。
一个长得如此美丽、精致的女人，她本应该穿着考究的时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暖暖的午后，慵懒的坐在咖啡厅的窗边。一边用纤细的手指拨弄着小巧的茶杯，一边优雅的敲击着苹果笔记本的键盘。咖啡厅外面还应该停着她的香车……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拥有惊人的美貌，却与这样的小资生活无缘。这就是苏妲己，她的美貌，她的骂名，代代流传。而现在，这个叫陈倩的女人却生活困苦，心情沉痛。她非常美丽，朴素的衣服掩不住她的清丽脱俗，但那眉目之间流露出的不是娇媚风情，而是悲苦。她垂着睫毛，似乎有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先打破沉默的是我。我单刀直入的问：“您真的是苏妲己吗？”她坦然地点点头：“您知道了。那是我的前世。是大王告诉你的吗？”“不是，”我说，“能不能告诉我，您是人还是……妖？”
“你相信世上有妖吗？”她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也对，那天站在你和大王身边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个雪妖……你别惊讶，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这么说，你是妖了？”“不，我是人。”陈倩用茶匙轻轻搅动着红茶，小声说：“我的前世是狐妖，而现在，我只是一个保留着前世记忆的凡人。……”她突然有些激动，身子前倾，问道：“成律师，您和大王是好朋友吗？”“是。”
“成律师，今天约您出来，还有个事情……这实在是……不情之请……”她犹犹豫豫的说，“请您帮帮我，替我求求大王。您是他的朋友，他也许会听……”“求他？求什么？”我心里琢磨，这个女人是不是看老公快死了，就想和机灵鬼再续前缘，我瞬间脑子里转出了几个不伤和气的借口用来拒绝：人鬼殊途啊，机灵鬼已经另有所爱啊，他不常来我不知哪里去找他啊……可是陈倩的答复却出乎我的意料：“求他宽恕我。”
这个回答实在是让我意外。原谅什么？她何以这么在乎别人原不原谅？就算是旧爱，也不至于啊。我探询的看着她：“怎么回事？”
陈倩说话顺畅了很多：“这就要耽误您的时间了，恐怕要从头说起……您的时间……？”“没问题。”我身子前倾。陈倩抱歉的笑着，低头喝了口茶，缓缓的讲述起来。
“我确实是苏妲己，已经转世三十多次了。我现在不是狐妖，而是一个凡人，但是由于当初做下的孽，我至今还受着诅咒。而这诅咒来自大王。
所有的人都知道，苏妲己是一个妖后。我一点都不否认，我确实做了那些坏事，千载万载的骂名，是我应得的。我对不起天下，也对不起大王。他恨我，我知道，我也很后悔。
这要从3000多年前那个下午说起。那时我还是九尾狐妖。周王的军队团团围住朝歌，日夜攻打。城破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我们心知肚明。但我们都盼着这一天来临得越晚越好。但是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朝歌的平民打开城门，迎接周军入城。这个消息立刻传到了宫中，整个宫内都骚动起来。
“周兵入城了！周兵入城了！”就在这哭喊声中，宫人们四散奔逃，没有人再管什么娘娘、大王。我坐在五凤楼上，默默的看着楼下，这里曾经是繁华楼台，日日歌舞，而今天，却遍地狼藉，一时间我有恍如隔世之感。
身后的珠帘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大王来了。那双放在肩膀上的手不再温暖，而是冰冷而颤抖：“妲己，那些平民打开了城门……周兵已经入城了，他们很快就会来到王宫。”
我回过头来。大王的脸上满是悲苦。周兵会胜，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我现在考虑的是怎样逃走。大王根本不会想到我心里在打算盘，他甚至没注意到他来的时候，我没有如往常一般去接驾。他语言悲咽的说：“朕一直小看了姬发、姜尚，从没有认真对付过他们，岂知现在他们纠合天下诸侯，会兵于此。今日朕亲自与姜尚在城外作战，虽然斩了他数员叛将，自己却也被打伤。朝歌已经守不住了……朕现在追悔莫及！一旦周兵进入王宫，朕必定自尽，绝不受辱，可是……爱妃怎么办呢？朕舍不得爱妃啊！想到这里，朕——朕好痛心！”说着，双目流泪。我假意泪如雨下，问：“大王，妾身应当怎么办？”大王眼泪长流，说道：“逃吧，妲己，快逃吧，也许，还来得及……”我问：“大王，那您呢？”大王泣道：“朕自有去向。……妲己……你就陪朕再饮一杯酒，然后就……散了吧！”他仰头望天，念道：“忆昔歌舞在鹿台，孰知姜尚会兵来。分飞鸾凤惟今日，再会鸳鸯已隔垓。烈士尽随烟焰灭，贤臣方际运弘开。一杯别酒心如醉，醒后沧桑变几回……”
我听了，心知他死志已萌，也许我现在是他唯一的支柱。这么多年来，他全心全意的为我，我也该宽解他，可是既然大势已去，我也懒得再去奉迎他。我收起温柔，冷冷的说道：“这个时候了，还喝个什么酒！”
大王一愣，他没料到我突然翻脸，更从未听过我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我一向是千娇百媚，温顺依人，而在却脸色比冰冷，话语赛刀锋：“死到临头，自己喝你的断头酒去，阴间路上有孟婆汤，你要喝，到时还能喝个够！”“妲己！……你……”“我怎么？”“你竟然对朕……说出这些话来！……”“哈哈哈哈……”我纵声长笑，“以往你是大王，我当然敬你，可是今天，你是什么？你的国家呢？你的城池呢？你现在就是一只丧家之犬！不夹着尾巴逃走，居然还跑来摆什么大王架子，让本仙陪你喝酒……”大王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他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渐渐的，眼中射出了怒火：“你……难道一直在欺骗朕？……朕为了你，大兴土木，杀皇后，诛大臣，剥百姓，现在，现在又丢江山，而你！……你竟然……”“大王，我说过了，那个时侯，你是大王。”
大王呆立了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这笑声嘶哑，撕心裂肺，我不由得暗暗心惊。“妲己，妲己……朕明白了……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朕，你一直在骗朕，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我冷笑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晚了，不过至少在你临死之前知道，也免得你糊里糊涂的去死。”大王的脸扭曲起来：“哪怕是一句谎言，可以让朕走得安心，你都不肯给朕……你让朕在临死之前，彻底的心碎，如此的痛苦……妲己，你好狠心。”
我没有理会，周兵的呐喊声已经清晰可闻，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那荒凉的轩辕坟，此刻在我的脑海里变得亲切。“看在你多年待我的份上，我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我说，“其实我不是人，我是——狐妖。”
大王如被雷击，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很难接受。他张着嘴站在那里。我大笑着，凌空旋转，衣带飘飘，宛如仙子，就如同我以前那样起舞……我的舞姿曼妙，引人欲醉，当衣衫化为烟雾，逐渐飘散，我已经现出了原形，是的，一只雪白的九尾狐。
“啊！——狐狸！妖怪！”
我冷冷的斜睨着他，大王跌坐在地上：“大王，你英雄一世，可曾想到你的枕边人却是一只狐妖吗？”大王剧烈的喘息着，突然咳嗽起来，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口黑血。我没有去扶他，现在也不会有人去扶他。王宫里的人已经逃了个精光，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这么多年了！”他绝望的喊道，“我竟然同一只妖精在一起！……我宠幸她，我一心只想讨好她！我亡国！我愧对祖宗啊！！！……我这一切，原来就是为了一只狐狸……”他已经不再自称‘朕’了。我听了暗暗心凉。不能再耽搁了！我轻蔑的看了他一眼，立刻腾云而起。身后传来了大王撕心裂肺的吼声：“妲己！！！我诅咒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叫声差点使我跌下空中，我赶紧稳住身形，逃到云里。我发现朝歌的上空布着无形的结界。周营一定有奇人异士，结界布得非常严密，把朝歌变成了一个无形的牢笼，无处可以突出去。我只得躲在云中，四处窥探。
我看到地面上大王仍在茫然看着天空，他看不到我，但是我能够看到、听到他。他踉踉跄跄的走下五凤楼，穿过九间殿，显庆殿，慢慢走向摘星楼。那是他为我而建的高楼，我们曾在那里一起度过了日日夜夜，而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如孤魂野鬼一般，在空无一人的宫殿中穿行。看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心里有隐隐的后悔。但是这一丝良知稍瞬即逝。是的，当我是狐妖的时候，我是邪恶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