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问题么?”上官博脸上已全是不耐烦。
“那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云清的身份起疑的?”我在上官博随时可能会暴怒的边缘继续伸张着自己好奇的枝芽。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什么东西?”
上官博看着我,笑了:“我给那两只鹿仔取名字食野与之苹,云儿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取这么奇怪的名字,我没有告诉她答案。“
“哦,他们的名字取自一首诗,是吗?”这些文人雅士,还真喜欢取这些名字,都喜欢从诗里摘名字啊!
“娶云清进门后,我们的确过了一段心无旁鹜的开心日子,但她毕竟不是云儿,那种若是若非的奇怪的感觉无从解释,她却将所有的变化都推搪在了之前所受的苦难上。我带她去上官机那里看两只鹿,我叫了他们名字,她居然很顺口地念出了这句话,我假意说这是当时与她一起取的,她竟也没有否认。食野与之苹一点都不亲她,总是她一要去碰就慌张逃开,完全没有以前的亲密样子,它们虽然是畜生,却很有灵性,这种灵性跟人类的智慧完全不一样,是出自本能与天性,它们从第一眼就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是真的云淡。为此我几番暗中观察着她,看到她转身后皱眉恼怒的样子,那表情我从来没有在云儿脸上看到过。整件事我反复回想,都没有答案,到底是人心变了——还是人变了。”
我点了点头,这的确是。就像从前,我对十一郎再好,就算宋令箭对他再呼来喝去,但只要宋令箭一回来,他就会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这真的是人性中没有的忠诚与灵气。
“我已经快没有耐心了。”上官博对我还算是厚道,在发火前还知道警告我一下。
我不敢再问,十分小心地将云清转述给我的话,以云娘转述的口吻说给了上官博听,生怕露出什么破绽,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很多地方我甚至都没说到,他已经皱紧了眉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发觉什么。
“可有遗漏?”上官博一脸严肃地盯着我。
我摇了摇头:“应该没有了。”
“你走吧,我让宗柏送你。”上官博马上叫人,“宗柏!宗柏!”
门前人影一晃,马上就响起宗柏的应答声:“老爷。”
“送燕四女儿回去,还有,把黄善柔给我叫来。”
黄老爷?他不是最讨厌黄老爷么?怎么又要宗柏去请黄老爷?
宗柏在外推开门,上官礼与上官衍就跟在后面。
上官博继续道:“云儿醒之前,你们两人不许离开这个院子,还有,那个项舟呢?”
宗柏道:“他——他出去了。”
“把他给我叫回来,整天都不知道在混什么。”
宗柏道:“属下管理不力——”
“别跟我说这些客套的废话,把人都叫回来,未经我同意,谁都不能私自外出。”上官博发完脾气转身走了,但是我感觉他走得有点匆忙,可能云清说的这件事让他有了危机感,所以才让宗柏把在外面的人都叫回来。
他虽然讨厌黄老爷,但黄老爷好歹也是文武状元,有他在总归是多份安全。上官博虽然任性,但还是会分轻重缓急的。
上官博一走,上官礼与上官衍马上就进了房间,纷纷安静地看云娘去了。
宗柏为我引路,到了院子我问他:“芙姨怎么样了?”
宗柏道:“好些了,她知道夫人醒了,应该会开心一点。”
“我能去看看她么?”
宗柏有些犹豫,但还是同意了。
芙叶的脸色很差,嘴唇干裂,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
我问她:“云娘醒了,礼公子也来了,相爷吩咐说这几天他可以住在院中,我想他很快就会来看你了。”
“夫人还好吗?”芙叶一心想着云娘。
“挺好的,只不过,只有蓉叶一个人照看着,怕是会不周全。芙姨你要快点好起来,不然云娘这病也养得不安心。”
芙叶红肿的眼无声渗泪,感激地点了点头。
我叹了口气,道:“虽然大家都很高兴,但云娘好像还是有心事,芙姨你与她比较贴心,要多劝劝才是。”
“礼少爷能留在院中,是夫人的意思么?”芙叶问了个并不要紧的问题。
我想了想道:“倒没有,不过相爷知道夫人担心礼公子,为了她病情着想才答应他留下来的吧。”
芙叶愁容满面。
我倒是奇怪了,她与上官礼感情颇深,上官博让步愿意让他留下来,她怎么反倒很担心的样子?是怕这对父子再起冲突么?
因为芙叶状态着实不好,我也没有久留,安慰几句就出来了。
似乎每次我来,都没有什么好的事情,宗柏更是一脸担忧。
我知道他担心芙叶情况,便道:“宗叔不必送我,我自己回去可以了。”
“这是老爷的吩咐。”宗柏道。
“可是我现在还没想好去哪儿,可能不回家,去郑府看看郑小姐什么的,宗叔总不可能一路陪我瞎打转吧,府上这么多事,真的不必送我,我又不是小孩子,镇上的路我一个人都走了二十几年,不会有什么事的。”
宗柏犹豫了一会儿,道:“那我送你到衙院界地,那里相对离镇中心要近一些,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可好?”
我点点头:“这样最好。”
回到正院,路过云娘房间,我停下脚步往里看了看,上官礼与上官衍都站在房中,我叹了口气,蓝衣静默的上官衍转头看向门口,与我对视,他很憔悴,眼眶通红,但还是温雅有礼地对我展出了一个悲凉的微笑。
一个普通的礼貌性的微笑,我却突然感觉心口疼痛,好像以后还会发生很多事情,还会有分别,还会有泪水,而这个悲痛却还能展出来的微笑像是夕阳最后的余辉了。
我不敢再看,捂着心口低头快步走了。
衙院到地界有一段路,我记得上次宗柏也送我过,还跟我说过一些奇怪的话,现在想来倒是有些明白了,他曾是燕族主将,与我爹必出生入死,若不是造化弄人,也许他真能看着我长大。当时他突然对我跪别,是为自己离弃了燕族感觉羞愧,还是他觉得自己对我爹的死有责任而感到内疚呢?
“令弟伤势可有好转?”宗柏沙哑地问了一句。
“哦,好多了,再过些日子就能跑能跳了,有劳宗叔关心了。”想起今天燕错与夏夏阳光下的小斗嘴,我心里总算有了些温暖,若是燕错生在普通人家,也许也是个调皮又爱胡闹的少年吧,希望往后的日子能磨减他心中的怨恨,让他多些平静和快乐。
宗柏没了话。
小武定还在为那日听到的事情生他的气,我劝慰道:“这些日子衙院事多,若是小武和雀儿闷得慌了,您让他们来我家院子玩玩吧,他们与燕错夏夏同龄,最容易玩到一块儿去,这样宗叔您也可以集中精力做事了。”
宗柏突然停了下来,发直着眼睛道:“如果我不是当年我为儿女私情答应与长公主共伍为谋,云清绝不可能有机会害到你爹,我才是燕族的罪人……”
“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后果呢……”我红了眼,宗柏一直因为云娘的遭遇受良心的谴责,现在还要背上间接害死我爹的包袱,难怪他像是突然间老了许多岁,再无初见他时的英伟庄严之气。
“等安顿好这里的事情之后,宗柏定会辅佐少主复兴燕族,覆汤蹈火,再所不辞。”
我一愣,转不过弯来:“复兴燕族?”
这个字眼,我听朱静说过,项舟说他傻,说燕族不可能再复,因为燕心已经死了。
“相爷已无留我之意,我会说服项舟,去游说寻回流落在外的燕族将士,不管朝主答应不答应,我决不会让燕族再这样无声寂灭,我也决不会再让你爹再背着离弃燕族的罪名,燕族荣盛,将重新归来。”
“燕族还可能复兴吗?”一个被朝主圣谕遣散几十年的部族,还有复兴的希望吗?
“我即是燕族的主将,又是帝相家中的管事之人,你真的觉得这只是个巧合吗?”
“是啊,为什么您会有双重身份?您似乎很早以前就跟着相爷,所以他才这么信任您,但您同时又是燕族的主将,我有点不明白。”我摸不着头脑。
宗柏叹了口气,轻声道:“燕族是个独立的力量体系,在燕族中任职的人,一般在朝堂相系的某个官处会兼任一些无关紧要的职位来作掩饰。你爹很早已前就与相爷说好,将我按放在相府之中,帝相是天子辅臣,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至少可以起到一些作用。结果的确如此,昆元三年,在与朝主达成协议的七天前,你爹来找我,他给了我一份名单,是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动用了很多人脉关系拟出的名单,上面记载了每名燕将、员、丁的出身信息,擅长兵器与武功等,还标好了每个人以后谋事的去处与职位。他说不久之后燕族将有大事,届时这些将员若无处可去,不服从朝堂编派的必会受朝政谋夺,他让我暗中将名单上面的人引劝到已经安排好的地方职位,也许只是做个无权无势的边远小员,但总比无处可去甚至没了性命要好,至少这样,我还能知道他们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宗柏红着眼,深情道,“对于他来说,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将员都是他的家人,他虽然万般无奈做了这个割舍,却还是要费尽心思地去为他们安排好去路。”
我哑口无言。
“当时我还问他,若是有人服从朝堂编排,该如何?他很担忧,他说他已与相爷说好,若有人不愿离去服从编排,那么相爷要尽其可能地将余下的人编排收归在相府,不必赋他们重职,但必要保他们平安。他不希望燕族出现任何抵抗的举动,不想在这太平时代失去任何一位兄弟。七天后,燕族被宣旨收灭封城,燕族一亡,八成的将员都如他所想愤恨离去,我则暗中将他们一一拦截下来,照名单上的指示将他们排好,但还是有一行人留了下来,就是项舟朱静等人,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爹,他们不甘心,一直想要知道燕族灭亡的真相,我便如你爹所托,给了他们最死心的答案,将你爹说成一个为了红颜放弃燕族的背誓之人,我能体会到他们的绝望,但这是保护他们最好的方法。你爹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他们……”宗柏泪目,感叹道。
我无言以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