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罗多德在名著《历史》中写道:“当(塔盖伊人)孩子出生的时候,亲族便团团围坐在这个孩子的四周,历数着人间的一切苦恼,并为这孩子出生之后所必然体验的一切不幸事件表示哀悼。但是在埋葬死者时,他们却欢欣快乐,因为他解脱了许多灾祸,而达到了完满的幸福境地。”这实在是一种古朴的智慧。卡耐基也讲过一个厌世者的幸福观,他说:《加利巴旅行记》的作者乔纳桑·士威绅多是英国文学史上最彻底的厌世主义者。他非常感叹自己被生到这个世界,而在自己生日那天穿丧服绝食。但他虽被绝望所抓住,却仍不忘赞美应该是健康原动力的快乐及幸福。他说世界上最好的名医是:饮食、宁静及愉快。
人生的一切达观、宽容和智慧都生于直面悲哀,是在不幸的底色上大写意般地任性点拨。说到底,是在“死”的终点实现对“生”的回眸一笑。周国平说:“我们不妨眷恋生命,执著人生,但同时也要像蒙田说的那样,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和人生告别。人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这样一种执著有悲观垫底,就不会走向贪婪。有悲观垫底的执著,实际上是一种超脱。”桑塔耶那也说:“笑着的哲学家与哭着的哲学家丝毫没有对立。”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幸福和不幸往往是交替而生的,人生没有不幸之幸,也没有幸之不幸,幸与不幸,相生相伴。关于人生之不幸,论者颇多,西方有叔本华的厌世哲学,有存在主义的人生虚无哲学;东方也有老庄的颓废人生观,但皆古奥艰涩,此乃哲学家的哲学,莫如文人之哲学来得轻松俏皮。明人袁宏道在其小品文《王以明》中,以闲散之笔状苦乐之情,堪称妙文。
世上未有一人不居苦境者,其境年变而月不同,苦也因之。故做官则有官之苦,做神仙则有神仙之苦,做佛则有佛之苦,作乐则有乐之苦,作达则有迭之苦。世安得有彻底甜者?唯孔方兄庶几近之。而此物偏与世之劳薪为侣,有稍知自逸者,便掉臂不顾,去之唯恐不远。然则人无如苦何邪?亦有说焉。人至苦莫令若矣,当其奔走沙尘,不异牛马,何苦如之。少焉入衙斋,脱冠解带,又不知痛快将何如者。何也?眼不暇求色即此色,耳不暇求音即此音,口不暇求味即此味,鼻不暇求香即此香,身不暇求佚即此佚,心不暇不求想即此想。当此之时,百骸俱适,万念尽销,焉知其他。始知人有真苦,虽至乐不能使之不苦;人有真乐,虽至苦不能使之不乐。故人有苦必有乐,有极苦必有极乐。知苦之必有乐,故不求乐;知乐之生于苦,故不畏苦。故知苦乐之说者,可以常贫,可以常贱,可以长不死矣。中郎近日受用如此,敢以闻之有道。
——《袁宏道集笺注》
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对此也讲得明白:一个人不先感到饥渴,便享受不到饮水进食的乐趣;酒鬼先吃些咸涩的东西,引起舌根的不快,然后饮酒时酣畅地消除这种苦味。习惯规定订婚后不立即结婚,使未婚夫经过一个时期的向往,成婚后对妻子更加爱护。对可耻的、卑鄙的乐趣也是如此,对于许可的、合法的快乐是如此,对于最真诚的、正当的友谊也是如此,甚至对于儿子的“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也不例外,无论哪一种情况,事前忧患愈重,则所得快乐也愈大。所以快乐总是伴着痛苦的存在而存在。人生失意时的苦中作乐
人生愉快的心情,不仅来自突然的、出于意料的好运,也来自预定的、自寻的烦恼。
——奥古斯丁古人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么人逢失意又该如何呢?对此,我们不妨借鉴前人,以旷达的情怀去面对人生的不幸与打击、挫折与坎坷。让我们先来结识一位异国的老人:她活了105岁,有着超凡的经历与卓越的意志,她的经历或许能给我们这些意志薄弱的人一些启示。她就是美国的罗斯·肯尼迪,她孕育了美国历史上一个光彩夺目的政治家族。她的4个儿子中3个先后离开了她,先是小儿子约瑟夫·肯尼迪(空军飞行员)二战时在英格兰牺牲。之后是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和身为参议员的罗伯特·肯尼迪遇刺身亡。面对这一系列的打击,身为母亲的罗斯说:“上帝给了我的孩子们很多礼物,但只有一件没有给——足够长的生命。但上帝给予我们的苦难并没有超过我们所能承受的。小鸟都知道在暴风雨之后歌唱,我们为什么不呢?”
让我们再来看看北宋文人王禹傅,他活了48岁,却先后三次被贬到商州、滁州、黄州,按理说这样频繁的折磨,该是心灰意冷、无意趣幸福可言,可他被贬黄州后,用翰林学士毕士安送给他的300两纹银在黄州兴屋建室,打算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养老。竹楼筑起之时,他还兴致勃勃地撰文记之,真可谓“随遇而安”、“处险不惊”了。你看他在那小竹楼上的日子过得多么潇洒滋润:
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楼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这是怎样闲适的人生呢?屡遭贬谪的无常人事熄灭了心头的雄心与豪气,自然的湖色山光,四季的天韵变换,琴棋诗书的艺术滋养,饮食起居的天伦之乐,将人生熨烫得服服帖帖,毫无褶皱。难怪他说:“如将闲比贵,此味敌公卿”(《五更睡》),“东窗一丈日,且做自由身”(《睡十二韵》)。好一个男子汉的能屈能伸,好一个大丈夫的舒展自如。只要有一方晴空,就有满怀的灿烂;只要有一扇纸窗,就能迎进四季佳景;只要有一池清泉,就能倒映弯弯的月亮;只要有一息尚存,就有笑口常开。
再看北宋的苏舜钦,庆历四年(1044)被御史王洪长、刘元渝等人排挤,削职为民,废居吴中,以四万钱购得五代时吴越广陵王钱元的花园,在园中建沧浪亭。他把日子过得舒舒展展,了无戚色。他在《沧浪亭》中写道:“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在这样幽雅的环境之中,“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俪然忘其归,箕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在自然观照中,他透悟人生之真义,他说:“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见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傲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
他终于从抑郁委屈中解脱出来,不计世俗得失,获得心灵的谐和宁静,他在不幸之余又一次温馨地躺入自然的怀抱,自然收容了他、安抚了他。
我们再来看看旷世奇才苏东坡,自从作诗惹祸,被贬黄州之后,便开始了他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波折迭起的时期。
但他面对政治压抑与生活困苦,从容调节心态以适应眼前的环境,从不为物、为环境所累,他总能找到人生的支点,总能找到心灵的安慰,总能够把生命活得十分生动。他是极善于自慰与慰人的,因而一向达观。初贬黄州时,他能从“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中找到安慰,在美滋滋的口福中,将政治失利的苦痛一起咽下。后贬惠州,他又马上从那里的羊骨头中嚼出人生滋味,获得十分满足:‘‘意甚喜之,如食蟹鳌,率数目辄一食,甚觉有补。”(《尺牍·与子由弟》)到海南后,情况更糟,糟到无法想象的地步,在《与程秀才》信中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简直是一无所有,但他总能从困顿中找出可以自慰的东西,他说:“惟有一幸,无甚瘴也”,“幸而此身尚健”。他觉得这样就够了,还有什么比好端端的身体更令人欣慰的呢?故云:“尚有此身,付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乍热,万万自爱。”他真是豁达到家了,自己都搞到这分上了,还有心思关怀别人。苏东坡就是这样,一生不幸,但又绝无不幸,快乐如天使,从容如仙客。高哉,斯人!
贬到海南的第二年,撰文《在儋耳书》,从中可见他的旷达心迹:
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日:“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日:“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仰俯之间,有方轨八达路乎?念此可为’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与客薄饮小醉,信笔书此纸。
“人生孰不在岛者?”亏他想得到,想得开,你说他自欺欺人也罢,你说他了悟澄沏也罢,总之他活得舒畅,活得自在,活得潇洒。想当年韩愈被贬岭南,马到五岭便哀哀哭哭。说什么“好收吾骨瘴江边”。李德裕被贬崖州徘徊不前,心神黯然地唱道:“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韩愈、李德裕不能忍的,东坡不仅忍了,而且获得乐趣,忍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看他“薄饮小醉”,其乐融融,“信笔书此纸”,涉笔成趣,洒脱自如,哪里像个身陷绝域、九死南荒的逐客。 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他比中国其他诗人更具有多方面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像天真的小孩。他一生嬉游歌唱,自得其乐,悲哀和不幸降临,他总是微笑接受。苏东坡最佳的名言,也是他对弟弟子由所说的话:“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难怪他快快活活,无忧无惧,像旋风般活过一辈子。
再看宋人黄庭坚,时值暮年而遭贬,可谓不幸。几经贬谪之后,最后被贬广西宜州,一个荒寒僻远的州县,“无亭驿,又无民居可僦止,一僧舍可寓,而适为崇宁万寿寺,法所不许,仍僦止一城楼上。而极湫隘,秋暑方炽,几不可过”(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怎料连这么坏的居处也不能呆下去,半年后,又遭长官的逼迫,不得不迁居子城,这样,他的生活条件更为恶劣。但他对此安然忍之,无怨无嗟。他说:“虽上雨旁风,无有益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何不堪其忧邪?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值。为资深书此卷,实用三钱买鸡毛笔书。”(《题自书卷后》)
他没忘了农家出身,认为倘没中进士,还不是住在乡野农家,和眼前处境差不了多少,又有什么值得忧苦的呢?正如苏轼一样,“余本田家,少有志立壑,虽为绅,奉养犹农夫”。有如此的坦然、如是之思想,人生还有什么患得患失。周国平说:“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宁说,它是侥幸落到我们手上的一件暂时的礼物,我们迟早要把它交还。我们宁愿怀着从容闲适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让过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们,使我们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还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凌驾于一切成败祸福之上的豁达胸怀。”
现代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忠告说:“要乐于承认事情就是这样的情况。”他说:“能够接受发生的事实,就是能够克服随之而来的任何不幸的第一步。”叔本华说:“能够顺从,就是你在踏上人生旅途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日本的桑道大师教他们的学生“要像杨柳一样的柔顺,不要像橡树一样的挺拔”。卡耐基举了汽车轮胎为例,说明顺从的重要,他说:“起初,制造轮胎的人想要制造一种轮胎,能够抗拒路上的颠簸,结果轮胎不久就被切成了碎条;然后他们做出可以吸收路上各种压力的轮胎,这种轮胎可以顺从一切压力,结果成功了。”如果我们在多难的人生旅途上,也能够承受所有的挫折和颠簸的话,我们就可以更好地享受人生。如果我们一味地反抗生命中遇到的挫折,结果会产生一连串的内在的矛盾,我们就会忧虑、紧张、急躁而神经质。
现代人在啜饮各种滋补品时,可曾受用过如此的精神滋补呢?若能有如此的心境来享受人生,现代人则可以免去许多的苦恼,会活得更生动、更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