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急急忙忙赶到医院的太平间,看到白布盖着她的尸体的时候,他的头轰地一下就炸了,顿时失去知觉,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当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救醒之后,这个五十七八岁刚强的汉子,竟顾不得身边的医生、护士而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的死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伤痛和追思不竭的懊悔。他趴在她的尸体上,拉着她的手,呜呜咽咽地痛哭着,竟哭了一个多小时,任谁劝都劝不住,完全不像个大领导,就像失去了娘的孩子……
没有了妻,他就像天上失去配偶哀哀而鸣的大雁,热闹繁忙的省城对他来说犹如隔世,一个人好不孤单!尤其是退休之后,生活过得冷清、乏味。
老婆死了,这些深套着的股票都给他撂下了。老婆死后的这两年多,股市还在下跌,看也是白看,工作也很忙,顾不上。
现在退休了,闲下来了,有时间看股票了,该关注这件事了。家里虽有电脑,但没安宽带。再说,一个人在家里太孤单,证券营业厅离家也不远,那里人多,有人陪着也热闹,就这样他又走上了妻走过的路。
糊涂呀糊涂!人人都当杨百万、李千万,那赚谁的钱?还不是广大股民的钱!有几个成百万千万的?现在不都套进去了吗?而且都是深套,不套的有几个?如果不让妻去炒股,妻就不会急急忙忙地横穿马路,就不会……妻呀妻,我的爱妻。
李忠怀着懊悔和自责的心情,一路想着走回了自己的家。他开了家门,家里冰锅冷灶。一路的思忖把从营业厅带来的烦躁变成了无限的伤心。
他伤心过度,已经昏昏沉沉。
他没有在客厅坐着看电视,直接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他想在床上躺一躺,缓解一下情绪,可已经开闸的思绪并没有停止。
推开卧室门,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床头妻子的遗像。妻子的面容永远是那样的慈祥,她在微笑,在看着他微笑。在她的遗像两旁有一幅挽联。
上联是:英灵常与天地存
下联是:美德永留在人间
横额是:音容宛在
她的音容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永不磨灭。遗憾呀遗憾,懊悔呀懊悔,她走的那样匆忙,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往事又涌上了心头。
妻是个贤惠的妻子。她的父亲是工人。她是工人阶级的后代,红五类。李忠的父亲是****。他是狗崽子。在那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那是差距多么大的两个家庭呀,门不当户不对。
他们两个从小学到大学都在一个班,两人都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不是你第一名就是我第一名。两人都暗暗地较着劲,争着当第一。两人齐头并进,互相钦佩,慢慢地产生了爱慕之情。同学们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他爱她,爱她上进努力,爱她端庄大方。但,他有个****的父亲,在那个时代,他怎么配得上红彤彤出身的她?
他把对她的爱深深地压在心底。
大学毕业前汇演,他们班的节目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同学们公推他演梁山伯,她演祝英台。他们俩珠联璧合,演得非常好。一次,在排练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当唱到《十八相送》时,他们完全进入了角色,被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感动。她情不自禁地对他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太动人了!他们俩互为同窗,倾心相爱。我们俩同学了这么多年,相互之间都很了解……”
他知道她的心思。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是****的儿子……”泪水夺眶而出。
她笑了,说:“马克思穷得食不果腹,老借恩格斯的钱,燕妮还深深地爱着他……”
他听了她的话,抹掉了泪水,破涕为笑,压在心底炽热的爱迸发了出来,两手紧紧地把她抱在了胸前。
他们紧紧地抱着,吻着……
他们约定海枯石烂心不变。他折了几根树枝,当作香,撮土为堆,把树枝插在上面,煞有介事地拉着她跪下,对天盟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不嫌弃他这个黑五类。
她选择了他这个狗崽子。
他们一同被分到了省城的一个工厂。结婚的时候,他们把工厂的两个单人床并在一起,买了一个新床单,两个新被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时候,他们在工厂的最底层,作为见习的学生,接受着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每月四十八元五角的工资,除了两人的生活还要给家里寄钱。
她的父母都有工作,都有收入。他的父亲被打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没有工作;母亲是小学教员,家里还有弟妹,只靠着母亲微薄的工资度日。
她主动提出,给她家每月寄十元钱,给他家每月寄二十元钱。她说:家里要生活,弟妹在上学,都要钱。两个人的工资都是妻管的,钱是她寄的。而她在给李忠家寄钱时每月还多寄了五元,一直没有告诉他。直到一年后,他带着新媳妇回老家看父母,母亲才告诉他:每月寄的二十五元钱都收到了,多亏了你们寄的钱,不然弟妹就要失学了……
他感激地直想把她抱起来,狠狠地亲她。碍着父母,他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把他的感激传递给了她。那时候的五元钱,能买一袋五十斤的白面,家里人可以吃半个月。
她是个孝顺的儿媳妇。人都说癌症是由气而生,长期的****帽子压得他的父亲心力交瘁,得了癌症。他把父亲接到城里来看病,是她一天到晚服侍着。到后期,父亲瘦得不见人形,走都走不动了,大小便失禁,她给父亲擦屎擦尿,还把父亲搀到卫生间给他洗澡。父亲感激地说不出话。
她是个好妻子。两个孩子是她一手拉扯大、教育大的。李忠和她都在厂里工作时,他还能给她帮上些忙。改革开放了,他被调到省经委工作,常常出差、加班,家里所有的事情全靠她了。
家里的一切,她总是收拾得那么干净利落,他的衣服总是熨得平平整整,不管他什么时候回家,总有香喷喷的饭菜等着他……
他享尽了家的温馨。
没有了她,也没有了家的温暖。如今,他一个人孤苦伶仃,衣服自己洗,饭菜自己做。虽说自己也有双手,可哪有她的手巧?一个人的饭实在难做呀!
家里时钟敲了六下,下午六点该吃饭了!李忠想该吃些什么呢?他这样想着,并没有从床上起来——一个人的饭,他懒得去做。
饭总是要吃的。他走下床,从厨房拿了个冷馍,剥了根大葱,一口冷馍一口大葱地吃了起来。吃罢,喝了袋牛奶,结束了晚餐。
吃了所谓的晚餐,照例是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看完新闻他就关了电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新闻看完就要去看书学习。
在商言商,如今开始炒股了,就要研究股票。他拿了本股票投资类的书在书房看了起来。他是搞经济的,看起这类书比别人要容易得多。他知道股票市场是经济的晴雨表。
他一边看着书一边在想,中国经济每年以10%的速度高速增长,中国股市却在狂跌,这是很不正常的。这不正常的现象还要延续到何时?
物极必反,他坚信:中国的股市会涨起来的。
他暗暗下决心要将自己投入股市的三十多万元全部赢回来。
他是个意志坚强、从不服输的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把投入的钱赚回来。
股票书一直看到深夜十二点他才睡了。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是妻轻轻把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放进了被窝里,给他压着被角。他脸上露着欣慰幸福的微笑。在妻的陪伴下他睡得好香好香。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多了。他下意识地扭头向枕头旁看去,妻没了,还是自己一个人,泪水不由得又从眼里滚了出来,在他的脸上悄悄地流着、流着……
没有了妻,他就像失了魂,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神没有了,已经带了些许灰滞。他的眉毛奇长,有人说这是长寿眉,标志着他的生命力旺盛,活得久远。可妻去得太早、太快了。他常常在想:妻为什么这么短命?老天不公呀!他愿意把他的寿命和她的寿命放在一起取个数学上的平均数,他们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都说人生有三大不幸:老年丧子,少年丧父,中年丧妻。他这是中年丧妻呀!这天大的不幸怎么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坐起身,摇着头,懊悔的情绪又悄然爬上了心头。他像祥林嫂一样喃喃地说:“我不该让她去炒股呀!不该让她去炒股!”
他又想到了投入股市的资金:三十多万呀,不是个小数字,毕生的积蓄,还在股市里深深地套着……
他静了静神,决定吃点早点,还得去营业厅看看股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