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变得昏暗，也不知几时开始飘起了雪花。梳妆台上的雕花铜镜映着玥莞苍白的脸，冰冷的如雪上的霜花，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渐渐氤氲模糊，自己也没发觉那眼泪已经流了一脸。低首拭着泪，忽见窗外有个花白的影子经过，听到那动静，知道是余伯，这才将他叫住。
余伯好像故意在躲着她，听见她唤扭头就想走，玥莞于是隔着窗子忽道：“余伯，不必再躲了，我已经知道了。”余伯只得停下来，在窗外不禁嗐了声，这才道：“老朽知道娘子今日受了委屈。这话儿怎么说的？好好的夫人怎么突然来了，老朽也被夫人责怪了一顿。”玥莞问：“夫人怪你收留我？”余伯道：“那倒没有，夫人只是怪老朽没及时向她禀报。”
玥莞叹道：“总是因为我的缘故，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如今我只想问一句，玉郎和那位朱大娘子到底怎么回事。”余伯踌躇道：“本来也没什么要紧，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例了，年节前公子出了事，才把这个又提了起来。”玥莞听着顿觉心酸，问：“玉郎和她很要好么？”
余伯支吾道：“这个老朽不能知道，老朽常年在山庄里，府里的事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听来的。”玥莞凄然笑着道：“你怎会不知道，你是怕我听了难过，所以才不敢告诉我。”余伯见眼下再也瞒不住，这才照实说了：“我们两府原本便是世交，这些年朱大娘子也算帮了我们不少的忙。不说别的，就说那日|她深夜闯进武侯府，不顾自己的清白，当场认下那把凶器，救了公子一命。这份恩情和情意恐怕这辈子都还不清。何况她和公子又是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的缘分，自然要比旁人更为亲近些。”
玥莞听罢，脸上不觉露出一丝苦笑：“是啊，青梅竹马的缘分，我算什么，我不过是个‘旁人’。”
余伯见她伤心，连忙道：“老朽不是这个意思，娘子不要多想。依着老朽总归还是向着娘子的，但是老朽不过是个下人，我们府上如今夫人掌家，别说老朽了，公子他自己也做不了主。”
玥莞直直地坐下来，心中的矜持彻底崩溃。那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连成了线，总流不完。她伏在那梳妆台上，只觉心痛难挨，想着难道之前戎玉都是骗她的？她的玉郎怎么会骗她？无论如何她也不愿相信。
越哭越伤心。回想之前戎玉所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一字犹如刀子一样在心头翻搅。她知道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如今已是非走不可，然而不知为何却对这里万般的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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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纷纷扬扬飘荡起来，才不过晌午。修长的屋门开了一道缝，阴冷的冬风悄悄吹进去，吹到床头挂着的那副画，是戎玉所画的《青峰玉雪图》，在没来由的风雪里，微微左右摇摆。
山庄门前的拴马石上也已经落了一层毛毛的薄雪。
玥莞从山庄走出来时，石兰紧跟着也追了上来。石兰收拾了衣物，肩头背着包裹，一副出门远行的样子，玥莞见与她相处不过两日，她竟这般忠心，不禁甚为感动。紧紧握住她的手，方道：“兰儿，你可是想清楚了？如今我连自己都无处安身，今后只能亡命天涯，你又何必跟着我一起受苦呢。”石兰笃定的点点头，道：“兰儿不怕吃苦，亡命天涯又怎么了。这山高路远的，今后娘子身边总得有个照应得人啊。”
玥莞听了不禁喟然长叹，道：“这种时候你还能跟着我，可见你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下她将自己的真实身世尽皆告诉了石兰，因道：“若天佑我大唐，他日若能救出皇兄和母后，兰儿，我必定要重重的谢你！”石兰天真地笑着道：“兰儿不需娘子谢什么，兰儿看重的是娘子的为人。”说着，回头看了一眼，等回身过来，脸色却变了，深深叹了口气：“只是今日这一走，也不知几时才能再有机会见着我家公子了。”
提起戎玉来，玥莞也不禁觉着十分伤心，世事难料，之前的种种仿佛再也不复存在了。
在森森小雪中她俩互相搀扶着往山外逶迤走去。茫茫的山间，茫茫的天地，等走出终南山地界，已然耗费了大半晌的工夫。前方乃是由长安方向进山的一处岔口，忽见旷野辽阔，玥莞这才顿住了。石兰四下里望了望，只觉前路渺茫，问：“娘子听了我家夫人的话，莫非当真要去幽州北地搬救兵么？”玥莞沉吟道：“你觉着有何不妥？”石兰道：“奴婢虽在我们府里不得宠，但我家夫人的心思也能猜着一二。那幽州北地离得那样远，而圣上元夜出宫却在当下，咱们恐怕有去无回啊。”玥莞点点头：“这个我也想到了。所以你家夫人故意引我去东都的方向，我只是不明白，她这样做到底意欲何为？”
石兰道：“娘子有所不知，我家夫人最善韬光隐晦，不愿招惹是非，自然是哪里远便将娘子往哪里引。”
玥莞淡淡地冷笑道：“她还是担心我会连累玉郎，以为我会利用玉郎，帮我扫清宫中内患。未免也太小看人了。”石兰想了想，又道：“如今索性也没别的法子，娘子倒不如去凤翔府一试。那凤翔节度使郑注，与我家大人当年一同辅佐先帝，倒是一副赤胆心肠。既然他与我家大人交情匪浅，必定也是念着先帝的荣恩，即便咱们此去请不来救兵，娘子总也不至于会有性命之忧。”
玥莞见她分析得贴切，不禁点头道：“兰儿，多亏你提醒着我，眼下我心如死灰，方寸已乱，竟未想到这一层缘故。”石兰憨憨笑了笑，道：“看来奴婢跟在娘子身边，总还有点用处的。”玥莞拍了拍她的脸蛋，亦笑道：“好兰儿，你的用处大着呢。”
西行之路同样亦是遥远黯淡。那长安南郊的落雁山，山中本来多有植木林立，涧谷溪水缠绕，一向景色极佳，听闻当年曾经在朝中显赫一时的杜府在那山中修建过一座别院，专供闲暇时游玩赏乐之用。后来城中的官宦府邸纷纷争相效仿，也大都往那里去开建私宅，成为当时的一种风尚，着实风靡一时。
天色很快黑下来了。玥莞和石兰进了落雁山，见天色已晚，便想姑且找个地方借宿。找了许久才知道，山中的私宅别墅这个时节都不曾住人，也无人看护庭院。一座座关着大门，都是空宅子。她们也进不去。但见天空那绵密的雪花倒下得愈发紧了，她俩的手脚也都冻僵了，辗转半晌，而后也不知怎么就走进狭长的一处涧谷。这样冷的天，又下着霏霏小雪，那谷中一条清澈小溪却宛若游龙一般潺潺地流淌着。
却见半山里一片萧萧的竹林，那里面竟微微透出灯光来，石兰兴奋的几乎跳起来，拉着玥莞便赶了过去。那竹林落光了叶子，一根根光秃秃的，地上只有一条碎石小路通进去。到了跟前，只见果然一座气派非凡的庭院，门首青石红字，笔力雄厚，铁画银钩，上写：“长风别苑”。叫了门，过了许久，里面才有位鬓发花甲的老阿婆迎出来。那老阿婆见说乃是投宿的，一脸的不情愿，不过最后还是请她们进去了。
玥莞行了礼，方赔笑道：“我们在山中迷了路，天色已晚，少不得要打扰您老人家了。”那老阿婆一面引着她们往里走，一面口中低低唔了声，忽地抬起眼来看着她们，这才道：“你们两个小娘子胆子可真大，这样的天气还敢出来乱逛，若非遇上了我，这下一夜的大雪，岂非便要将你们冻死在这里？”
玥莞便笑道：“山中多菩提，老人家您乃一副慈悲心肠。”
老阿婆将她们安置在客房，又拿来些粗陋的吃食，出来进去就是她一个人在忙，大概这别苑里也就她一个下人。当夜玥莞和石兰都很累了，所以歇息得很早，到了次日雪也停了，天还没亮那老阿婆便过来敲门，要赶她们走。玥莞措手不及。老阿婆说，她要回城去了，玥莞趁机问她在城中的府邸名号，老阿婆脸上忽然悻悻地，瞅了玥莞一眼，方回道：“娘子是外地来的吧？这别苑的门首上就写着我家少将军的小字呢。西城镇国将军府欧阳老将军家可曾听说过？”欧阳老将军自先帝时已为朝中重臣，玥莞听了顿觉不可思议，笑道：“老将军乃朝中忠义之士，我们这也算三生有幸，竟然能在他的别苑借宿一晚。”
老阿婆道：“我家老将军一生的威名都是马背上奋勇杀敌，刀口上舔血打下来的。如今一把年纪还常年镇守关外，忍受异地苦寒，这都多少年了也没回来一趟。”玥莞喟然道：“眼下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想必圣上尤其倚重老将军，才会如此呢。”老阿婆深深叹了口气，最后道：“不过等过了上元节，我家少将军倒是要回京了。所以我才先来这里收拾一下，将东西都准备齐全了，等少将军回来，总要来这里小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