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在山谷总回响。她往前走了没多久,只觉心如刀割,眼中热辣辣的含着一股热泪。戎玉和石兰倒又追上来了,拦在她面前,她的眼泪登时顿住。她凄伤而茫然地望着戎玉,等他还能再说些什么,却听他一开口便冷冷地问道:“公主今后有何打算?”这一声“公主”,彻底让玥莞心若寒霜,她强颜欢笑,在他面前保持着最后的自尊,嘲讽似的说道:“世事难料,想不到分别数日,你我竟已生分至此。”
他道:“不是生分,而是你我本就云泥之别。”玥莞听了凄然一怔,心痛得笑了起来:“云泥之别?难道我们之前相处的那些日子,我们之间的情分在你眼里仅仅只有这四个字?”他目光微微颤动,望着溪水决绝地道:“之前你何尝不是利用我,我只在意你对我到底还有几分真心。”玥莞哽咽道:“连你也以为我是在利用你?我若当真想借你之手报仇,就不会远去凤翔搬援兵,受尽万般辛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当日在渭河北岸凤翔军的驻军大营,戎玉正在营中做客,只不过与她擦肩而过。她一直在瞒着他,他在意的亦是她的一直隐瞒。玥莞接着道:“之前我没向你表白身份,自然有我的苦衷。”他道:“我当日在太乙峰救你,并非因为你是公主。但你终究还是公主。你能为了我放弃你的复仇大计吗?”他神情激动起来,随即又道:“在你的心里我不过一区区小卒。你当然不会为了我而放弃你的大计。我不能相信我心中的知己红颜居然是这样一位心机城府之人。宫中祸乱自古腥风血雨,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绝无是非黑白可言。我说过,生平我不喜与人争斗,更不想与皇家内苑再有任何瓜葛。但是你骗了我,把骗得我这样傻!”
玥莞的眼角渐渐流着泪痕,望着他道:“纵然我生自帝王之家,但是这是我自己能够做主得么?倘若我像你这般天真,那皇宫里岂非日日惊险,我又如何自保?我怎还能活到今日?”他道:“所以你我身份有别。我不该对你痴心妄想,是我自己的错,我只看到你的倾世容颜,却不知道终究看不透你的心。”
她道:“纵然我骗你了,你又何尝没骗我?我若当真铁石心肠之前就不会相信你的承诺。”凄然一笑,掏出丝帕来拭泪,顿了顿,方道:“到了如今,多说也无意。你偏要这样认定我的为人,我也没法子。既然如此,今日你又为何要救我?”戎玉终究抑制不住,哽咽了下,道:“我承认今日救你并非只是偶遇。我救你是想跟你将之前做个了结。”玥莞心如死灰,冷冷地道:“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从此你我各不相干。”
她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戎玉听了也不禁微微心痛。远处山峰上的一轮明月渐渐沉下去了,那是上元节的月色,这一日的月色总是最美的,然而月色逝去,终究有一日还会再有,他和玥莞此生相见却已是遥遥无期。适才他并没有跟她完全坦白,今日救她全是因为朱吟凤帮忙才得以成功。他答应朱吟凤要跟玥莞诀别,今日这样一闹,恐怕他即便心存不舍,想不诀别恐怕也不成了。朱吟凤乃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更何况侍郎府与枢密院又那样交往甚密,倘若他不信守承诺,但凡被朱吟凤发觉,于玥莞的安危终究无意。
既然如此,诀别也是在所难免。他将石兰叫过来,问了她几句话,方叮嘱道:“兰儿,你年纪这样小,我真不该再让你日日活在腥风血雨里,但是你可否为了我,再答应我一次嘱托?”石兰见他和玥莞说那许多伤感之言,早猜着怎么回事,当下听了,强笑着道:“奴婢是公子的奴婢,公子待兰儿这样好,兰儿报答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嘱托公主尽管吩咐便是。”
戎玉微微笑了笑,道:“好兰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说来归去,他总归不放心让玥莞今后一个人四处飘荡,所以还得由石兰陪着她,好歹也有个照应。
他跟石兰交待了一番,又塞给她一些碎金子,然后转身就离开了。临走也没回头看玥莞一眼。他是不敢再回头看,生怕这一回头,今日所有的工夫就白费了。他怕管不住自己。
玥莞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出谷的尽头,那一缕白影被山风微微吹着,恍若一缕烟云一样,就那样绝然而冷漠的飘走了。
他走了以后,整个山谷就剩下潺潺的溪流之声,空荡荡在半空里回旋着。玥莞心里也像掏空了一样,忽然觉着筋疲力尽,脚下一软就坐在了溪边的青石上。眼泪一滴一滴沿着脸颊滚下来,再也不必强自克制,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将满腔酸楚都哭出来,泪如雨下。
她哭得凄凉,也忘记去擦拭泪痕,只是任由那冷冷的夜风一次一次吹干。石兰看着她,却半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自己便也跟着伤心流泪,尽管不知自己为何也要这样的伤心。
过了会儿,估计戎玉和朱吟凤已经离山谷很远了,天色破晓。却不知从哪里忽地飞出来一支冷箭,径直射向玥莞。
这一箭箭法并不精准,并未射中玥莞,玥莞和石兰紧紧抱在一起,不由激灵一下都站了起来,神魂惊骇般地往四下察看。接着又是一支飞箭,石兰挡在玥莞身前,结果那箭直入她的胸口。
石兰倒下去了,玥莞连忙伏在地上抱着她,躯体溜出的滚烫的鲜血刹那间将玥莞的手都染红了。石兰竟没叫出声来,只是眉头紧锁,痛苦狰狞地闭着眼睛,玥莞痛心不已,颤抖嗓子道:“兰儿,你怎么这样傻,为何替我挡这一箭!”然而适才下杀手的人是谁,藏在何处,却无从得知。冷箭没再飞过来。玥莞抱起石兰,凝噎道:“兰儿不要怕,我这就带你去找郎中,我一定可以救你——”石兰靠在她肩膀上,忽然一阵抽搐,嘴角不断溜出殷红的血来,玥莞不敢再动她了,生怕再牵痛她的伤口。
她因为疼痛才睁开了眼睛,躺在玥莞怀里已然奄奄一息:“娘子,奴婢——奴婢是不是快要死了——”
玥莞强自忍住眼泪,含笑道:“好兰儿,你心地这样好,上天才舍不得你死呢,你要撑住,我很快叫郎中来救你。”她大概知道这是哄她的话,微微笑了笑,又微微摇头:“兰儿怕是等不到了。娘子,奴婢不明白,你和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娘子不要怪我家公子,公子一定是有苦衷的。”玥莞听了只觉心痛:“你到这时候还在想着他。是我不好,适才他走的时候我就该让你跟他一起走,不该把你留下来。”她嘴角抽搐地动了动,虚弱的喘息,道:“娘子是公主,却待奴婢亲如姐妹,奴婢不能忘恩负义。只是奴婢一死,今后就剩娘子孤零零一个人了,这可怎么是好。”
玥莞只觉眼前模糊,眼泪将视线都几乎遮住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你可否还有未了的心愿,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办到。”
石兰忽然全身抽搐起来,唤着道:“娘子,奴婢身上好冷,天怎么又黑了,好冷的天呵——”
玥莞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开始说梦话了,于是愈发紧紧将她抱着。她嘴唇哆嗦着一字一顿,眼泪却簌簌地流下来:“娘子,其实兰儿不想死..兰儿想陪着公子——”玥莞含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再说了,我知道你一直喜欢着你家公子。”她拼尽全力似乎已是这世上最后的几句话,由心底吐露出来,道:“可是公子的眼里没有兰儿——哪怕公子能够多看兰儿一眼,那也该是多好呵——”
她带着满腔的幽怨和遗憾,但是终究还没能说完,一双稚嫩的眼睛便萧然闭上了。
她的脸苍白如纸。溪水被破晓的寒风吹着刺骨寒凉,玥莞紧紧抱着她,但是也只能这样抱着她。仿佛哪怕再多抱一刻,让她躯体的暖意不要很快冰凉下去,她的魂灵就可以在这世上多待一刻。
但是杀机四伏。适才躲在暗处放冷箭的人并未离开。也不知为何他似乎并不想立即取玥莞的性命。玥莞正值心中伤痛,早已将自己置之度外。以致于背后有脚步过来却也未曾察觉。她背后忽然一麻,是被人重重一击便昏过去了。她和石兰的尸首紧紧依偎着,躺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