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转眼过了一冬,又到了年下。数月间来往于陇关古道的客商渐趋复苏,紧接着边关传来音讯,却说战事稍停,风波已过。
韦思长刚刚跟随胡商走完一遭古道,此番所去运往关外的货物皆贸易完毕,收获不菲。他一回到京中便临近年节,先前家里穷困到那等地步,连母亲病重都请不起郎中,如今手头好容易宽裕了,自然迫不及待要一雪前耻。于是当下就忙着给自己的宅邸添置家用。新添了两个做粗活的奴婢,另外又买来一位年岁尚小聪明伶俐的放在母亲身边侍候。家中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布置过节的物什,这时戎玉听闻他回来,特意骑马赶来南城看望他。便有一奴婢奔着小碎步至书房向他禀报。
戎玉已经在廊下等候了片刻,旁边廊子里另有位奴婢爬得高高的在挂红灯笼,外头阴沉着天,好像快下雪了,森森的一股寒意。韦思长稍后才赶过来,一见了戎玉还没顾上跟他打招呼,便先喝斥那做活的奴婢,道:“糊涂东西,没长眼睛么?温公子来了也不知先请进去喝茶,竟让在外头冻着。”
那奴婢被唬得愣头愣闹的,差点从高凳下掉下来。戎玉却先笑着替她开罪道:“三郎去了一趟边关,脾气倒变得不小,怎么我一来你竟要打人啊。”
韦思长便指着那奴婢怒喝:“先前我原是瞧她还算老实,才留她在府里做活,谁知竟这般没眼力见儿。”
戎玉瞧着韦思长这般对待下人,也不知怎的心中微微拂意,当下打了马虎眼,方道:“罢了,她刚来你府上一时难免有些做不到的,我又不是什么贵客,用不着这般客套。你既然有好茶,我正想去品一品呢,快些带我过去吧。”韦思长听了,方不好再发作,便带他从廊子下转过去,来书房里品茶。那书房亦刚刚布置过,大都是堆砌的摆设,规规整整,一尘不染。韦思长因走了一遭边关,原本稍微清秀的一张面孔却被晒得黑黢黢的。戎玉顾不得坐下,先与他执手言谈起来,打趣道:“三郎快跟我说说,你们这一路可有什么见闻或变故,我在京中日日替你担忧。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没想到这一遭竟这般顺利。”
韦思长这才笑着回道:“你猜怎么着,入关那日正好是长风兄长当值,否则我哪能如此顺利。”他在关外遇见欧阳长风,他乡遇故知,自然得到不少照顾。因说起边关战事稍停之事,方感慨道:“长风兄长如今乃少将军,在戍边将士中声望极高,瞧他那样子倒颇有老将军当年的风范。俨然已是军中赫赫有名的少年英雄人物。”戎玉问:“那回鹘可曾退兵了?兄长身子怎样,几时才能回京?”韦思长见如此问,脸色却不由凝重起来,只道:“此番回鹘进犯可非同小可。带兵的那位回鹘小王子凶悍无比,十分狡猾,长风兄长几次中了他的埋伏。眼下虽然暂且退兵,当然亦不能大意。而且老将军身子有些不适,长风兄长身兼重任,更不可擅离职守。倘若老将军无碍,边关太平,总也要过了上元节,到三月里才能回来呢。”
戎玉见说长风遭了埋伏,不由替他担忧,又得知他回京之日遥遥无期,未免诸般伤感。韦思长拉着他坐下品茶,终究茶不知味,过了许久,因见旁侧书案上摆着一卷卷经书堆积如山,还有湿漉漉的笔墨摊开着,那墨臭扑鼻,戎玉待瞧了瞧方心中明白,便问:“三郎才刚回京不久,又是眼下最忙的时候,莫非竟还有工夫连夜埋头苦读?”
韦思长便回笑道:“如今虽有了谋生的法子,日子也还宽裕,我自然也不能荒废学业。”
戎玉听后顿觉讶然,只道:“三郎,我原以为你解了家境之困便不再如此醉心于功名,莫非竟是我看错?仕途功名于你而言难道真的这般重要?我是怕你最后得不偿失。”他自以为与韦思长交情过硬,所以便直抒胸臆,却没想到韦思长听了这话,竟有些不畅快,板着脸回道:“我原是听了你的话才去经商的,不过是为生计所迫。我这十数年寒窗苦读,怎能甘心一辈子只做个不入流的商人?你眼里看不上仕途功名,那是因为你的家世,该有的你都有了,当然可以这般云淡风轻。可我不成。我的苦衷你也未必能够明白。”
戎玉连番受挫,从韦府出来,只觉心中没来由的一种落寞伤感。他骑马离开南城,时辰还早,只见天色灰蒙蒙铅云低垂,过不片刻,便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长长的街巷里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城中百姓大概都急着躲避风雪,方才不出来走动。
那雪越下越紧,等他回到相府,身上也都落满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采篱于是赶紧侍候他另换了身干净衣裳。因提及上半日朱吟凤来过相府,带了些精致点心和衣物,在东圃阁里等了半天,见戎玉始终不回来,方才讪讪的走了。戎玉听采篱回禀这等琐事,心中便愈发烦闷,只吩咐道:“告诉凤儿,日后让她不必再送东西过来,何况我也不爱吃甜食。”采篱道:“大娘子也是一番好意,公子何必要据人家以千里之外呢。”
过了一日,朱吟凤便又派紫嫣过来相府,她自己倒没来。戎玉见了紫嫣,问了一些朱吟凤的近况,闲话一番方让她回去了。采篱便打开紫嫣送来的锦盒,只见里面装着乃是一件宝蓝织锦大氅,那做工针脚细密,一看便知乃南城绣娘定制的,华贵精美,流光夺目。采篱见了一时爱不释手,恍若得了什么珍奇宝贝似的,连忙央求戎玉穿上一试。戎玉却瞧也没瞧,便道:“横竖我也不出门,先收起来吧。”
采篱见他神色黯然,也只得应诺,说道:“收起起来亦好,等过几日到了年节,公子再穿着出去应酬。”
大雪时下时停,一直到了年节这日,忽地搓绵扯絮洒落下来。才不过半日工夫却已将长安内外覆盖的雾雪茫茫。城中依旧极为热闹,只是今年未有圣驾出宫,比不得去年那样惊天动地。瑛夫人料理府里的事务,虽然也忙得脚不点地,但是相府却极少有宾客到访。听闻乃是宫里枢密院传下话来,因着仇士良愈发明目张胆地控制朝野,所以昔日曾辅佐先帝的重臣便屡遭排挤,旧年同僚为了明哲保身,便都躲得相府远远的。戎玉一大早便出门去了,采篱被瑛夫人叫去问话,问戎玉去了何处,采篱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瑛夫人倒没难为采篱,只担忧道:“我知道你并非不尽心,他毕竟一大活人,一时看不住亦是有的。”采篱因自己疏忽已被温世渊斥责过一回,如今大年下的,戎玉又没了人影,未免深感惶恐,因道:“奴婢见公子最近除了偶尔去南城见一见韦家三郎以外,便整日在书房里温书,料想也无大碍,所以才大意了些。”瑛夫人问:“照你这么说,那么他近来还算安分?”采篱回道:“公子这些天兴致极好,一面翻阅古籍,一面还在撰写整理,日夜不断,不过奴婢可瞧不懂他写得是些什么。”瑛夫人便又问:“那他看的是什么书?”采篱回想着,方道:“有娟本、纸本、竹卷..总归都是些前人的史书古籍。”
瑛夫人听她回禀完,心中已猜着大概,那些古籍必定是从山庄的藏书洞内搬过来的。唇边却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他没干什么正经事。玉儿这性子可是像极了他早年的祖父,只爱这些杂学,又只爱干那些毫无要紧的事,不惜费劲诸般心血,也不知到底图个什么。”采篱踌躇着顿了顿,忽道:“奴婢倒曾偶尔听过一句,公子好像说前人史书多有不尽不详歪曲穿凿之处,所以他要去伪存真,自己整理一套史书出来。”
瑛夫人一面听着,直摇头苦笑:“我说什么来着,他只在这等旁人都不理会的事上下工夫。也罢,既然他喜欢就由着他去吧。只要他好好的,不出去惹祸,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总归我也不求他什么功名仕途。”采篱不禁附和着笑道:“夫人能这样想,那真是公子的福气。公子最不喜欢被人管得跟个小娘子似的。”
瑛夫人却摆了摆手,又道:“我担心的还不是这个。今日是年节,去年这时候他遇上了三公主,后来被她害得进了大牢,我是怕他余情未了,再想起旁的心思来。”采篱心中明白,回道:“自去年上元节后,三公主至今杳无音讯,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也未可知。奴婢从未见过公子再提过过她,想必早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瑛夫人沉吟着点点头,最后脸上方露出一丝欣慰之色:“倘若果真如此,那自然是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