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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颜晚妆

“死了么?”他一身素装半卧软榻之上,惨白如纸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来人作了个鞠,道:“定康城破,宋姑娘以身殉城,自刎而死。”

骨节分明的手轻挥,那人立刻隐去。

沉静如湖的眸里些许波动。白玉杯盏中倒入水酒,成线的水流汨汨倾入杯中,恍若看到那个女扮男装的豪迈女子朗声笑道:“今日有幸识得廉兄这等人物乃我宋娩之福,先干为净!”一坛廉价的水酒被她提在手中不由分说地直灌而净,绣着精美苏绣的袖子毫无顾忌地一抹嘴角笑得开怀,怨不得就连自己的父王也感慨一句“生子当如宋三妹”。

酒浇落在地,淋开一地水渍。

以后,再也看不到那生性豪爽的宋姑娘了,再也无法与之把酒共欢了,思及除了遗憾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缠绕。化作喉间一阵腥甜,咳嗽出声,像是要把肺腑一并咳出一般,吓得侍童清明疾步上前一边为他顺气一边叨叨:“爷你又何必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动气,这身子本就不妥当若是有个一二让小的如何是好?死了便死了又与你何干?”话未说完一个巴掌直把他扇倒在地,惊恐交加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却得来他一句不痛不痒的“出去”,只好狼狈地爬起来愤愤离去。

咳声渐停。

他舒了一口气,想起她担忧的眼光,闭上眼呢喃了一句:“无事。”等了好久也没听到她说:“廉兄这顽疾经久未愈,怕是早倾五腑。宋娩早年随军出征,识得一名大夫,不说起死回生却也是杏林佼者,若廉兄得空,可与弟同行。”虽然早在他面前换上罗裙,她的言行举止还是与男子无异。记得他曾半开玩笑地取笑:“却不知哪家公子换作红装前来诓我。”她微愣片刻,脸有涩意:“我母柳氏也是将门出身,琴棋书画女工刺绣全然不会,舞枪弄棒排兵布阵却是不让须眉,她于战场上与父帅相识,也于战场上与父帅死别。我记得她总是抱我在怀中说道,我此生最爱的是这战场,它让我得偿此生银甲披身保家卫国的夙愿,我也怕这战场,死生无常人命稍纵即逝一眨眼阴阳难越。”常年征战的坚毅脸上出现些许茫然与悲痛,“后来她真的死了,那天晚上父帅眼里失去了往日的沉着,向来挺直的背也弯了些些,她把养儿育女的重担抛给了他还有这被她治理得井井有条的镇国将军府繁杂琐事,他只懂戎马作战又怎会治家理财?府中事宜一律交于家院,三个孩子带在身边南征北战,舞刀弄棍。军中只有些粗糙大汉哪个懂得育女之道?全当着个男孩养,上树掏鸟蛋下水摸虾捉鱼这些连我两个哥哥都不是对手!孤身夜闯敌营生擒叛将,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军中上下哪个不对我宋三妹恭恭敬敬心悦诚服地喊一声宋将军?”说到自己的辉煌处她的双眼泛出亮光,被塞外风沙侵蚀的驼红脸上透出的光彩让人不忍移目。

“边塞初定,今上一道皇今诏下,数十万兵将班师回朝,一个靖军侯称号换去兵权,明升暗貶。狗皇帝真当我们粗人一个看不出其中道道?我呸!”一仰身,枕着双臂卧睡在草地上,“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父帅才想起我已早过双十,是应找个人家过门了。托了个媒人留意。有甚好留意的?京城里的女子个个贤淑窈窕,温柔大方,哪是我这等人比得上的?我虽粗鄙却也还有自知之明,更何况京城里的大家公子,大都油头粉面,养尊处优,半点男儿气概都没有整日只知遛鸟游乐,不思进取我又哪里看得上?兜兜转转数次,谈了个隶部尚书之子,这肖小倒是好生狂妄,当着我兄长之面说我乃下里乡人,浑身臭恶难当,我大哥二哥素来疼我,怎容得他如此辱我!一把穿心箭直射得他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哈哈,好不痛快!”

她越笑得开怀,他心中越是难受。长年的军旅生涯让她习惯了有苦往心里咽,她有父帅疼爱有兄长怜惜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心中委屈,因为这些在刀光剑影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同年的女孩在闺中嬉玩笑骂时她却游离在生死边缘一步一顿都是血光弥漫。

“15岁那年我遇到一个小兵,总是乐呵呵地笑着好像从来没有烦恼一样,他跟我说他娘在家里等他打了胜战回家光宗耀祖,他娘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甜滋滋的入口即化,他说宋妹妹等回家了我给你捎上几份吃。他叫我宋妹妹,不是宋将军。他说要给我捎桂花糕,可他食言了,那夜敌军来袭他站在城楼之上擂着战鼓,声声如雷,震天悍地!一支箭刺穿他的心脏,他说他看到了他老母亲站在村头翘首望着他的归乡路,满头银霜在月下闪烁,他说他闻到了桂花香。”

“有时候总会想起我娘,我都已经忘了我娘长什么样了,我爹给我娘画了一张画,就挂在中堂上,画得可丑了,每次我看到都忍不住笑,我娘明明很美的,穿起战袍时英姿飒爽虎虎生威。每次看到这张画我就很恨我爹,如果他当时不让我上战场,像别的父母一样请先生教我读书画画说不定我就能把娘画出来不至于忘了她的长相了。可是有时候又很庆幸我可以上战场,穿上娘生前穿的银甲战袍,舞着娘的红缨枪……”

“说来不怕你笑话,”她别过头的脸上升起红云,“我挺嫉妒我娘,她在适当的时候遇到了适当的人,可以陪她并肩作战可以陪她出生入死,而我可能穷尽此生也找不到一个知冷知暖的人携手未来了。”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妻子强过自己。也不会有哪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愿意迎娶一个二十多岁的媳妇入门。宋娩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现实的人,况且与其嫁作他人妇自此委身于深墙高院中郁郁不得志她更愿意金戈铁马,马革裹尸。她唯一遗憾的只是?:“这生遍寻不到一个愿意将我捧在手心中来疼来爱的人了。”

那时候他心中不是不为所动的,他愿意将这个为家为国耗尽青春的坚韧女子捧在手心百般呵护,他也愿意将她一身染血战袍褪下换作罗裙婀娜动人。只是他不能。于国,她是敌营将军,沙场上多少子民死在她的枪下多少战役因她惨败!于家,他的父皇他的兄弟不会容许她的存在。于是他只能笑笑:“总有慧眼识珠人。”说完一阵胸闷,咳嗽声络绎不绝。

她焦急起身,帮他顺气:“寻个日子与我动身求医吧!”言语中掩不住担忧。

他看着她不带虚假的言行鬼使神差地应声:“好!”

只是终究没有实现。

不多时边境告急,她随父征战前夜约他相见。

远远望去,一匹枣红烈马上银甲披身的将军威风凛凛端坐马上,在月下显得朦胧不清,仿若下一刻马蹄撅起便要飞奔而去,连带着马上的人也要一去无迹。

正在呆愣间一坛酒被抛至到前,伸手提起便看马上将军掀开红布举起手上酒酿:“廉兄,宋娩最后一次叫你廉兄!今日一别,他日沙场再见便是敌人,兵刃相向,不死不休!”说罢一饮而尽,瓷器碎地扬鞭而去。她早知他是敌国皇子,依旧坦诚相交;她痛恨当今昏庸无能,却无法丢弃担在肩上保国卫国的使命,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呵……

再次见到她是在定康之役。她在城楼之上,他在城门之外。周遭是一片战场厮杀的背景。角号声和着呐喊声催命般响彻天际,火光刃影互相照应照亮整个黑夜,攻城木撞击着卯钉朱门力量之大好似整个大地都在剧烈摇晃,爬云梯架在城墙上攻城的士兵被从上来滚落下来的石头砸坠又络绎不绝地上去一批。人命在这个修罗场中如同蝼蚁般脆弱不堪。绝望,嘶吼,亢奋,悲痛交织缠绕。攻城的人被即将到来的胜利挑红了眼,血液里的疯狂咆哮着在腥红的气味中解放,城里的人负隅顽抗着,绝望不甘却还抱着最后的希望。

她一身战袍被鲜血染得通红,夺过一把弓箭血红的眼盯着对方在风中飘扬的战旗一发中地,带着火光的箭瞬间把绣着廉字的旗帜焚烧殆尽。

飞奔而来的探子跪倒在地:“报!援军已在五百里开外!”沾满鲜血的脸上带着疲惫不堪的笑。

“说大声点!援军现在何处!”她大声喝道。

“援军现已在五百里开外!”

“弟兄们!听到了嘛!援军将到!为了尔等家中妻儿老小!为了我等身后厚土家国!死守定康城!”霎那间,所有嘶吼呐喊都盖不住她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天地,回音犹荡!

守城的将士绝望而死寂的脸上重燃希望。

“死守定康城!”

“死守定康城!”

掷地有声的呐喊一声盖过一声。

她拿起鼓锤敲打着牛皮大鼓,一点一击在定康城上方散开。鼓点有时如疾雨击地有时如钢刀声声催命。血泪斑斑的女将军声嘶力哑地唱道:

“烽烟四起生灵炭

布衣褪去刀剑出鞘战袍穿

角号声寒战鼓颤

豪情敢与天比高!”

这是凯旋班师回朝时行军所唱的歌,一时间士气高昂的士兵应声高唱:

“铁骑踏破敌人胆

看我张弓撘箭百步杨

黄沙染血埋骨肉

红缨在手擒豺狼

兵临城下可曾惧?(无可惧)

敌颅装酒敬儿郎(痛饮一番)

……”

荡气回肠的歌声直入云霄。

城楼下,一匹快马飞奔疾赶,马上滚落一人,挣扎着爬起跑到外围,把探来的消息一人传至一人直到副将陈旻说与廉逸知晓:“三百里开外黄沙弥漫,马蹄纷杂疑是敌方援军来到。”他望了望城楼上激鼓纵歌的将军,略一思量:“久战无益,鸣金收兵!”

钲声四起,疲战一夜的战士终于听到收兵信息各自有序退去。城墙上守城兵士更是乐不可支个个相拥相抱庆祝劫后重生。只有宋娩依旧忧心忡忡,只有她知道,所谓的援兵只是前几日她派出去以防万一的数百名心腹在收到信号后以树枝捆于马尾快马加鞭扫起的尘土作出千军万马的假象。父帅兄长早在三日前于镇守城破时自刎身亡,现如今只剩她一人孤身奋战又能让手下勇将再苟延残喘至几时她不敢想象,以前还有父帅兄长在身后并肩,如今只有她一人,她背后无人可靠无人可依肩上还担着定康城数万军士的命,还有他们背后翘首期盼的家人的希望,压在心中沉甸甸得难受。

不知所以的人还沉淀在守城短暂的胜利中无法自拔。激昂响亮的歌声还在继续:

“生啖豺狼血

解我思乡渴

敲击侵者骨

响我凯旋歌”

凯旋歌呵,宋娩怕,前所未有的怕,她怕这歌再也奏不起来,她怕响起的是催命曲。

现如今她只能期望廉逸慢些再慢些发现她的小小诡计,让这些欢呼雀跃的人再多享些劫后重生的快乐。他们的主帅无能,他们错托了希望,也许他们再也回不了家了,而她的家也早在三天前没了。她好恨,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用,再多的恨也于事无补她很清楚但她还是恨。她生平最是痛恨遇事逃避的人而现在她想成为这样的人了,她终究还是想要逃避了。她害怕那些绝望地求助的目光期盼地落在她身上,因为她也无能为力。

攻城的角号声再次响起,去而复返的大军乌秧秧再次袭来。只是他们的领军已经不是廉逸,是因为已经胜券在握了么?

她绝望地闭上双眼。

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将军”带着希冀震入耳中,生生发疼。该怎么周全?该怎么保住她宋家军的声望保住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命?

谁来告诉她谁来告诉她?!

紧握在手的红缨枪锃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叩击在心,她记得母亲把这把枪交到自己手里时郑重又严厉的眼神,她说:“娩儿,这把枪跟着我十余年,死在枪下的贼人宵小不计其数,我将它交与你,以后战场杀敌,擒王掠寇莫要手软,如果哪天你不配用它,便用你血奠了它。”

年过双十的女将军睁开紧闭的双眼冷声道:“城门大开,高挂降旗!”

话音未落脸上狠狠挨了一拳,没有丝毫留情的力气,在她的无意躲避下人像断线风筝一样飞了出去直到砸在城墙滚落在地。

“你他娘的想让我们投降?你还是不是宋家的人?你爹就是这样教你领兵打战?我今天就替你守在逵城的老子哥哥教训教训你!”

抹去嘴角血迹,她慢慢爬起:“我爹死了,没有援兵,朝廷不会给我们派援兵,狗皇帝巴不得我宋家军死绝!”说到愤时始终紧握的拳头砸向城墙惹得血迹斑斑。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宋娩声音平静:“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高挂降旗与我出城,二以身殉国。活着家中父母妻儿尚有一丝活着的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笨重的城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身披银甲的女将军坐于高头大马身上,红缨横马俊眉冷竖:“宋娩率手下将士归降,望贵领军出来说话!”

寂静无声。

宋娩知道这是对方给自己的一个下马威,只能耐着性子又说了两遍,才有一个将军打扮的人骑着白马悠悠走出。

“怪不得唧唧歪歪个不停,原来是宋家那个母老虎啊!啊!哈哈——”说话的人正是廉逸手下心腹之一的陈旻。

那边百般奚落这边气愤不过蠢蠢欲动却被制止。

“你一个副将说话可算得了数?”

“宋娩你什么意思!”

“若做得了数最好,要想我等归降需应了我三件事。一,城中百姓不得肆意烧杀抢掠!二,众将平等尔等不得百般欺压侮辱,三,保我将士一家老小平安!若应我这三点自当归顺,如若不然舍得这一身膘也要战个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陈旻略一思索连连答应。

“哼,咱也别红口白牙上下嘴皮一碰便权当答应,立下字据广而告知免得小小副将出尔反尔。”字据立好,宋娩将布帛写就的字据交给身边副将嘱咐道:“好生保管妥当!”说罢领着众将士下马卸甲。三尺开外的欢呼声与这边死寂般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宋娩回头痴痴地望着城门大开的定康,母亲死去的时候她没哭,收到父兄死讯的时候她没哭,却在这座自己负隅顽抗死守多日的定康被自己拱手让人时泪水纵横。她亲手葬送了宋家一门忠烈的英名,亲手埋葬了宋家军的声望,更将自己的骄傲碾碎在地。再也没有宋家军了再也没有宋府将军了再也没有宋娩了。

狠狠擦了把眼泪。脚尖一动地上静卧着的长枪被挑到空中。她不去理会对面因她动作引起的慌乱,纵身一跃足尖在马上一点握紧在空中旋转的长枪反手一转刺穿胸膛,下落的身躯踏在马背上一借力把自己钉于城墙之上。血流如柱。顺着枪上凹槽汨汨流出,染红了银色战甲,恍若穿了嫁衣。

“我……以我血奠定康。。”这样,便不算辱没了宋家之威吧?这样,便不算折煞身上所流血液了吧?没有人回答。她双目圆睁,好像看到那个小兵哥哥捧着桂花糕憨然笑道:“宋妹妹,我来给你送我娘做的桂花糕啦!”未等她看清那小哥的脸逐渐变成那个把手握成拳状抵在唇边轻咳的人。

我认识一名大夫,医术之高虽说不至起死回生却也是杏林佼者。只是,我怕是再也不能带你去看他了……

“我也似闺中少女般幻想过身披火红嫁衣的场景,后来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的嫁衣只能是那件染血的战袍,而我嫁的,名叫战场!”梦里醒转,帐中灯火阑珊,好像又看到刀光剑影中擂鼓高唱的女将军,嘶哑着喉咙唱着:

“高官厚禄凭伊去,

只愿至亲莫再离

村头慈影休顾盼

月合人聚团故里。

。”

所有人都道他胜券在握,所以知悉宋娩只是在装腔作势拖延时间时只是让陈旻前去。

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不去只是因为他怕,他怕他会不忍看她一步步走向他为她设下的死亡深渊,他怕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将军穷途末路的潦倒,他怕自己会一时心软纵虎归山。这副硬了二十多年的心肠啊断不能因为一时糊涂而导致自己身败名裂,他一向理智,绝不容许自己做出这种冲动的举止。

但现在他宁愿亲眼见证她的死亡,也好过夜夜在梦中描绘她死时场景,然后痛彻心扉地醒来。肝胆俱裂。

没有话本中的茶饭不思,只是午夜梦回醒转过来细细品尝着肝肠寸断的滋味,白日黑夜成了两个极端,晨曦起时行军奔波,黄昏天黯,寡淡的酒水温热赴醉。

该让他亲手结束她的性命的,这样应该就可以斩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纠缠不清的莫名情绪了。他总是这样想着,然后迎来铺天盖地的酸涩,痛楚这个鬼东西在心里日积夜累表面波澜不惊但他很清楚这些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多大的惊涛骇浪,汹涌澎湃地击溃着他心中固若金汤的设防。随时准备破冰而出。

定康之役看来是他赢了,可实际却是她赢了。她阴魂不散夜夜归来,一举一动牵引着他的心神,她的笑她的话盘旋脑海不绝于心。他后悔将她置之死地,可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让她死。定康城破后他挥兵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凯歌高旋,失了宋家军的中原大地如同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待人摘撷,他势在必得他磨刀霍霍。

日渐危重的病躯磨灭不了他的野心勃勃,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可是他不甘心,他想做的太多太多,他想让他的子民远离那片广袤无垠阴晴不定的漠北荒地居有所定不再颠沛流离,他想让他们安居乐业富饶安康不再饱受风沙摧残饥寒相逼,他想,,,,,,

壮志未酬又怎甘身先死?

时间啊你慢些走吧,让我再多活些日,我的子民还在苦苦煎熬挣扎,他们龟裂的双唇面黄肌瘦的脸颊日夜鞭策着我的脚步,怎么能就这样死去?行百里者半九十,我还未达成功的一半啊!

疾病日渐猖狂,血大口大口地涌出好像流之不竭,他想着是不是她死时也流了这般多的血,想到头疼欲裂也不肯罢休。他的身形单薄消瘦好似谁都可以轻易将他置之死地,可谁都知道这位皇子不会轻易倒下,他是他们的神,他是他们的信仰,他为他们构建的蓝图还未完成,他们近乎偏执地相信这个神祗般的人物会带领他们获得新生,他不可能会死,他们不容置疑,于是他也信誓旦旦地相信自己不会死,尽管他的生命已经如同风中残烛。

“我叫魏笑,”那个气定神闲地闯入营帐的男人放下身后背着的药箱盯着他,目光如炬,“有个缺心眼的傻丫头写信千叮嘱万嘱咐让我来治你的病。”

然后他听见心中固若金汤的设防轰然倒坍的声音,疼痛化成汹涌海水奔腾失控,激得他一阵头昏目眩。

“宋娩早年随军出征,识得一名大夫,不说起死回生却也是杏林佼者,若廉兄得空,可与弟同行。”

“寻个日子与我动身求医吧!”

“这生遍寻不到一个愿意将我捧在手心中来疼来爱的人了。”

所有声音盘旋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影像,嘶吼着向他扑来,宋娩,宋娩,他张翕着唇,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喉间一甜,鲜血慢慢溢出嘴角,惨白的脸色镶嵌着唇边一抹朱红,在忽暗忽明的酥油灯下形同鬼魅,旧疾心魔一并涌起,身子终于重重往后一仰,昏了过去。

自从那个主子喝了那个奇奇怪怪的大夫开的药后病情明显有所好转,清明自此也就多了一项煎煮汤药的工作,都说久病成医,他清明是久煮成医,常用的药材功能效应摸了个七七八八,白芍是切成小小的圆圆的薄片,性凉酸苦;百部又称百部草,性味甘、苦,微温;还有龟板旱莲草,各种虫豸骨骸,根茎枝干合成一副救命处方,半个时辰煎煮,熬成褐黄浓汤,再煎熬三刻,去其糟粕取之精华。

这已经是最后一剂药,青花瓷碗装着滚烫汤药气味苦涩,还有一小碟蜜饯。

掀开帐门便听到魏大夫近乎刻板的冷硬声音:“她让我治好你的病,我治好了。”

魏大夫这是要走?还未等清明反应过来,手里的汤药被接了去,随即被遣退。

不多时,魏笑背着他的药箱徐步走出,木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清明从他身边经过,腆着笑道:“魏大夫您这就要走了呀?留在我们这多好啊,我们爷是个爱才的人,您要是留下那肯定少不了高官厚禄锦衣玉食啊!”

魏笑没有说话,侧着肩膀躲过清明揽过来的手薄薄的嘴唇一张一翕。

清明听见他说:“我答应你治好他的病,只是我要他的命。这不算食言。”像是解释,又像狡辩。

清明还未回过味来,帐内條然响起瓷器碎地的声响。再回头,那个始终木无表情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魏笑没想过杀死廉逸会那么容易,或许他成功的原因只是因为廉逸太过信任宋娩了,连带着相信她推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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