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藻章。
“古已有之，于今尤烈”，中国的统治阶级，同属于这阶级的绅士们，对于认为与他们的“江山”有妨碍，或有违他们的传统的“道”的思想家，照例是视之为“异端”而要加以排斥的。排斥的方法，便是将异端们先“捉将官里去”；次施以毒刑，逼出“危害国家”的口供；再次“嚓”或“砰”的弄死；那一时捉不到的呢，至少也要将他们追捕得鸡飞狗跳，断绝了他们在社会上求生的机会。这几年来，国内无数的具有革新文化，改造社会，挽救国家的思想的好青年或学者们之死于“官里”者，便都是犯了这“异端罪”之故。
直到今日，倭寇虽已来争“我主爷”们的“江山”，而“我主爷”们的“无道”虽已昭著于“天下”了，但他们凭借着统治大权在国内排斥异端据说这叫做“攘外必先安内”的功烈，还是足以同侵华的倭寇的功烈一样地煊赫于我们的眼前的。这足见异端之可恶甚于外寇，其排斥之也宜了！
但也有他们所不必一定要排斥，甚或反加以相当优待的异端，这便是异端之属于死人或外国人者。
记得当孙中山先生还未死时，无论北洋系军阀安福系或交通系官僚，以及各地方的绅士们都恨他入骨，一说起孙文谁都要直觉地感到他是一个造反作乱的异端，而想排斥他一下的。但待到他一死，人们的恨似乎马上消了；各省都为他开过追悼会，地方军政长官及绅士们，或主持其事，或躬与其盛，又忽然都赞扬起他的伟大来了，虽然那时他首创的党的势力尚未统一全国。到现在，孙先生这位已故的异端，已被他的忠实信徒们追尊为承继孔子的道统的圣人，而忠实信徒们，也因党的“走运”而变成统治国家的“正端”了。惜乎不幸这些正端们治国的成绩不甚可观，于是又另有许多反现状的异端应运而生。这些异端中最可恶者，莫如社会主义者了，然而以社会主义者著名的英国文学家萧伯纳来华，又颇有“正端”们欢迎他，有自称与他“私交甚笃”，电约他去南京观光的，有自称仰慕他车迎他进上海游玩的。他到了北平便是极端封建主义者“张不抗”将军也设宴为他洗尘。这“不抗将军”，因不抗倭寇而下野后，还引萧向他说过的一句什么话以自解其不抗之嘲。牛阑虽犯了“危害民国”的罪，但“正端”们并不一致都主张拿他去“嚓”或“砰”了。所以牛先生终于得安坐在牢里的优待室吃巧克力糖，并无像其他的中国异端们之被抓到牢外的屠杀场去吃黑色丸的危险。
这是什么缘故呢？
史官曰：此中国人两千多年来待遇异端的老法也。春秋之世，各国诸侯****虐民，孔子惧民之因积怨而爆发为革命，致将封建制度破坏也，于是苦心孤诣的替诸侯们想好一个假仁义的愚民主义名曰“王道”，先以贡献于其祖国鲁之“主子”，但当时诸侯们都正在主张以“霸道”治天下，仿佛也视提倡“王道”的孔子为异端。因此孔子虽曾一度小得志于鲁国，而将他个人所认为的异端少正卯害死了。但不久自己仍被排斥出国，皇皇然如丧家之犬，周游列国去宣传“王道”主义。赵，卫，齐各国的诸侯，因为他是外国的异端，虽不信他的主义，然大都很客气地同他敷衍，请他吃过饭，送他走了。这一来便使孔子终于气闷而死。但这一死就好了，后来从汉朝起，一直到清朝的统治阶级，都尊他为圣人，代有追封，什么“文宣王”之类年年祭祀。便是今日的“正端”们也还是以孔子之道为最高的政治理想的。孔子的忠实信徒孟子也遭了这同样的命运。从这历史的事实的昭示。所以我们知道排斥本国的异端，敷衍外国的异端，虚敬死了的导端，乃“从来如此”的事。
并且近世圣人不作，人心欠古，所谓异端者，不仅空谈主义而已，他们着实具了些推动时代的巨轮，促进社会的变迁的力量；他们的背后隐藏着了一种新局面，其生者固应排斥之，以阻止那种新局面的显现与开展，其死者已无能为，何妨虚敬他一下，一则可见“咱们并不守旧”，二则可预先安下向将来万一成功的新势力投机的地步。至于外国的异端则其为害是在外国，与我们无干，敬而远之可也。然若待“危害民国”之外国异端也从宽者，是又似乎本于“官怕洋人”的心理，非“先王”之遗法焉。
据说，当代阔人吴老头子，是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在这种有政府时代，照理也是属于异端一类，而在排斥之列的。但他不但没有被排斥，而且还曾经站在指挥刀的背后，向着别的异端们大喊过“杀，杀，……”大概因为他自称那无政府主义要“五百年”之后才能实现吧？所以他在现代还算得是一个“正端”：这也是一种例外。
见了中国的大人先生们欢迎英国的萧伯纳后，有人很不平地说，鲁迅是中国的萧伯纳，但英国人都知道有萧伯纳，而中国人却不知道有鲁迅。这所谓“中国”人，大概是指那些大人先生们吧？但我觉得这是不必引为不平的，只要鲁迅死后，他们就会对他表示惋惜或敬慕之意了。今年三月上海不是有大人先生们开马克思逝世百年的纪念会吗？
1933年7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