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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水深火热

城门之中的情景,是秦惊羽在那海市蜃楼当中看不到的。她一见着银翼,当即努力问:“这是什么地方?”韩易见多识广,足迹遍布赤天,却从未提过有此城楼。这个神秘而怪异的地方,到底是在哪里?银翼没回答,引她慢慢入城。

眼前是一个大大的广场,四周看起来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宫殿,有甬道,有长廊,有宅院,有屋舍,全部都是砖木结构,还有些青铜雕饰和木质摆设,甚至还有一座墓穴样的城堡状房子,建筑风格简洁古朴,全无富丽奢华之感。

不知为何,秦惊羽一踏进门,望着那空荡荡的景致,那种怪异的熟悉感就浮上心头。她想往古城深处走,但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仅是在门口空地挪动几步,环顾了下周围景致,就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如若真要走到那紧闭的屋舍里去一一查看,真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只得放弃。

“怎——么——回——事?”在这该死的地方,说话煞费力气,听着自己的声音,就像拖长了声调在讲话,音色都有点变,不像是她了。

“来——”银翼的回答更简短,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走动的过程十分艰辛,也很费时,不过,秦惊羽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只要不去想着要努力,要加速,而是配合与适应,动作虽慢,却并不那么吃力了。

关上门,她分明听得他长长吁了口气。屋里很简陋,除了张床,还有一只木柜,墙角摆着几只陶罐。看得出,这屋子的主人身份不高,顶多是个守卫。

秦惊羽目光掠过,忽然定格在床上——那里,铺着张破旧的草席。

草席……这根本就是土城里周卓然手里拿着的那一块,连纹路都一样!难道这里跟土城有什么联系?还是两者原本就是一个地方?她的心怦怦直跳,会不会自己就在那土城之下,被沙漠掩埋不见的地方?就像那些古代城堡被风沙掩埋,露出地面的只是极小一部分,真正的枢纽地带,却藏在地下!但几乎同时,她又打消了这念头:真要身处地下的话,空气从哪里来?偌大空间用什么支撑?而且心底那微妙的熟悉感,是在看见土城之前就产生的,跟土城没有太多关系。

“坐——”拖长的声调打断她的思绪,那床榻太远,银翼拉她径直在门边慢慢坐下,眼底闪烁着淡淡的喜悦与担忧。对于情绪从不外露的他而言,这样的表情实在难得,显而易见,对于她的到来,他很开心。

“发——生——了——什——么?”秦惊羽问。

银翼嘴唇动了动,慢慢现出迷惑的神色来。

沉默了半晌,他缓缓开口,双手随之比画,道出他率众进入沙漠前后的遭遇。

因为语速过慢,他讲了很久,还有些语无伦次,显然此事已不是他能理解的了。而且若非他个性坚韧,幼年又习惯独处,在这里待这样久,铁定会发疯。

秦惊羽尽量不打岔,但有好几个地方又不得不打断他仔细询问,再加上她类似的经历,综合整理一番,花了想象不出的漫长时间,才勉强了解了大致情形。

银翼一行人,是在半年前来到边境的。在石山驻扎的当晚,他们就遇到了那灰影。那东西在银翼手下没讨到好,一路向西逃窜。众人都没太在意,不想此后,每逢夜晚那灰影都会来骚扰,到了沙漠边缘更是变本加厉。一行人终是年轻气盛,被骚扰得生厌,决定拉网围剿,一举铲除这怪物。银翼也没当回事,便任由他们弄去,当发现队伍越追越远,隐入一片漫漫风沙时,才终于察觉到不对。

等他领着剩余的人追上去,才发现先前的大队人马已失去踪影。在搜寻过程中,每晚都有人失踪,到了后来,只剩下他与那不时出现的灰影搏击。他没有削金断玉的利刃,但凭一身不俗的武功,伤不了那东西,却足以自保。

斗到最后,只听吱一声长叫,无数灰影将他团团围住。他企图突围而出,却觉地下蓦然冒出物事来,像触手一样拽住他的脚,一股巨力将他拉入地底。

后来的情形便跟她的遭遇差不多,长时间下坠后,他来到这城楼当中。这城楼仿若一座死城,没有阳光,没有声音,没有人影,没有活物,也许那宫殿深处并非如此,但他惊骇发现到了这里后,他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动作比以往慢了上百倍,费尽全身力气也就搜寻了离城门最近的三间房屋,便再无精力往里走。

他说不清楚在这里待了多久,看不见太阳星辰,便分不出昼夜,但觉得并没有秦惊羽说的半年之久,顶多不到十天。奇怪的是,人在这里感觉不到冷热,也不觉饥饿口渴,身体机能似乎处于停滞状态。

从他的叙述中,秦惊羽想到几处疑点。

首先,弟兄失踪,银翼被困,那神出鬼没的灰影起了关键作用,联系自己连日来的经历,那东西就像个引路人,引诱人一步步踏入陷阱,走向深渊。

其次,灰影虽诡异,但能力有限,并不能对他们造成更大伤害,应该还有幕后之人在操纵整个事件。他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再次,按照银翼的说法和自己的感觉,这里被一种神秘力量所操控。人的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力量到底来自自然,还是人为?还有,银翼感觉在这里只待了数日,外面却过了半年,是他记错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最后,极关键的一点:这偌大城池,除了他俩外,还有没有第三个人?

“你怎么一个人?燕儿呢?”银翼盯着她,慢吞吞地问。

燕儿?应该是自己那殉职的副手吧,她记得杨峥曾称其为燕主。

秦惊羽涩然垂眼,道:“他死了。”

银翼眼神一顿,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半晌才道:“节哀。”

不知为何,秦惊羽很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简述了自己这些日子被掳南越与脱险归来的遭遇以及西行一路上的经历,一番话又费了很大力气。

当听到她讲起那沙漠里的海市蜃楼,银翼吃了一惊,“你能看到我?”

秦惊羽点头,“是。”银翼听得叹气,“你真不该来。”

秦惊羽明白他的意思,这里阴森恐怖,敌人神龙不见首尾,其危险程度远远超过蛮荒、密云两岛。多一个人进来,便是多搭上一条性命,于事无补。

一时间,她不知说什么好。在这动作异常缓慢之地,连拍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都是奢求。秦惊羽用手指按了下他的掌心,慢慢咧嘴笑道:“值得。”

最简单的回答,道出最深沉的情谊。她原本是极自私之人,但为了家人,为了朋友,可以付出一切代价。若别人对她好,她会把一颗心全然捧出,不留余地;若别人对她坏,她必将一把刀狠狠回敬,千百倍报之。

他们讲了许久的话,也不觉累。这倒也是,既然身体机能都运行得十分缓慢,新陈代谢也相应停滞,不觉口渴饥饿,自然也不会有劳累之感,想到在海市蜃楼里看到他面上的倦色,那更多地应当是一种心理上的疲惫。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死城的奥妙,只能说这里发生的一切,已不能用她这两世所学来解释。

“你的剑呢?”银翼忽然问。“不见了。”秦惊羽苦笑。如果神剑在这里,她根本无所畏惧。或许对方等的就是她解剑的一刹倏然出手,攻她个措手不及。

银翼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从怀中慢慢摸出一段绳索。

秦惊羽不明所以,“你做什么?”银翼不答,慢慢将绳索一头系在自己腰带上,另一头扯过去绑上秦惊羽的腰带,慢吞吞地做完,才道:“跟人学的。”

秦惊羽心里明白,这地方实在凶险莫明,谁都不知下一瞬会遇到什么,说不定哪里又会出现不知名的黑洞。自己丢了神剑,银翼的武功又半点儿使不出,两人若是再分散,危险系数便得翻倍。她对他的行为没有异议,只怔怔地看着彼此腰间的绳索,感觉有丝眼熟,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怎么了?”银翼问。“没什么。”秦惊羽叹气。多半是健忘症又犯了,看什么都眼熟。两人坐在地上不动,因为说话费时费力,偶尔才说上一句,就那么静静坐着——不是不作为,而是实在不知在这奇异的地方能做什么。

而且,她坐在这里着急恐慌,那沙漠里的人一无所知,比她更甚。

秦惊羽想了会儿,拉着银翼出了房间,费了很大功夫才走到城门,推门出去。她按照当初在海市蜃楼中所见,拉他走到水池边,找到视觉最佳的位置坐下。

“做什么?”银翼问。“报平安。”她答。然而光让外界看到他俩还不行,还得设法离开。而要想离开,就要找到通向外界的出口——关键是,出口在哪里?

秦惊羽静静坐着,注视着四周情形——城楼之外皆是一片灰蒙蒙的迷雾,仿佛没有尽头,充满了莫明的可怖感,“你往那边走去过没有?”

银翼摇头,“没。”秦惊羽拉着他站起来,“试一试。”

两人机械行走着,慢慢朝前移动,不知这番景象能不能出现在海市蜃楼里,若真被雷牧歌他们看到她这怪异的姿势,铁定被笑死!走了许久,久到难以想象,眼看前方迷雾散了一点,秦惊羽心中一喜——或许那里有出口?

忽然,一大团灰影拦住去路,迅速弥漫四周。

“小心——”秦惊羽叫道,声调拖长,后面那个字还没出口,银翼已拉住她的衣领往后扯。若换作平时,这动作瞬间即成,可在这里出奇地慢,没等她退后,灰影已闪电般罩着她的头顶扑来。秦惊羽瞪视着顶上灰影。奇怪,这空间对它竟不起作用。它的动作那样快捷,流沙般席卷四周。

噗。银翼用尽全力,拔出了腰间钢刀。秦惊羽见过他的刀法,又快又狠,可现在,他举刀落下的动作缓慢无力,就连迟暮老者都能轻易躲过。

那灰影没有继续攻击,而是停留在原处吱吱叫了两声,像在嘲笑他的迟钝。它身后,更多灰影涌来,数不胜数。它们连成一片,上下翻腾,将两人围合在内。在这奇异的地方,人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双方力量悬殊,就像孩童与蚂蚁。

“银翼,住手。”再打下去,只是白白消耗力气,没有任何作用。

银翼闻言收刀。他也看出那群东西只是一味逗弄,阻止他们前行而已。

秦惊羽盯着那灰影,慢慢向前踏出一步,脚还没着地,灰影就嗖地蹿上来张牙舞爪。她退后,灰影又返回原地。如此几次,她明白了,灰影是在看守他们。也就是说,他们成为了囚犯,被关在这死城当中,可以出来放风,却不能离开。

如今这灰影的力量强出他们太多,只能另择时机,迂回对抗。想通这点,秦惊羽朝银翼比个手势,两人丢下那团团灰影,转身往回走。

灰影见他们离去,也没再追,扑腾一阵,消失在迷雾中,天地重归静默。

计划失败,两人正缓缓转身,要往回走,忽听不远处一声轻咦,一个苍老声音徐缓传来,“来人是谁?”秦惊羽听得分明,那声音是从廊楼背后传出的!

“你又是谁?”秦惊羽不答反问,声音缓缓送出。

“阁下……可是西烈国君元昭帝?”那老人扬声问,声音虽缓,却微微颤抖,满含希冀。秦惊羽吃了一惊,元昭帝,那不是自己臆想中的银翼老爹吗?

“不是,但也差不多……”一时半会儿,她也说不清其中关联,只着急叫道:“你在哪里?”或许这老人也是被困之人,能从他那里多了解点情况也好。

“我动不了,还请你来。”老人无奈应道。

“你等着。”秦惊羽正要循声而去,却被银翼按住,眼神示意:怕是陷阱。

秦惊羽微微摇头,也用眼神示意:没事,我们就远远看看。

银翼知道主子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就很难回头,他自己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警告后便闭了口,护着秦惊羽朝廊楼背后走去。

走到一道拱形石门前,秦惊羽停下脚步。两人合力将门推开,一股腐败之气迎面扑来。她往里一看,不由吸了口冷气——但见空荡房间里满是蛛网,灰尘积了厚厚一层,靠墙是张长条石床,床上坐着具人形,须发皆白,形容枯槁,双肩被铁链穿透,被钉在墙上动弹不得,若非眼珠转动,她会认为那是具骷髅。

“刚才是你问话?”秦惊羽慢慢问道。

老人眨眨眼,看着门口的两名年轻男子,也是惊疑不定,“是,你们是谁?”

秦惊羽听得惊奇,他语速居然是正常的!“我姓秦,他姓银……”

没等她说完,老人颓然叹气,“我还以为是元昭帝,竟然不是。”

秦惊羽见他似是失望透顶,虽不忍,还是如实相告,“元昭帝已过世多年。”

老人张大了嘴,徐徐吐气,“怪不得它出来作乱,原来是帝君驾崩。无人镇压,天意啊……”秦惊羽心有所悟,“它?那灰影怪物?”

老人点头,“那是伥鬼。当年被猰貐吃掉的人魂灵不散,便成了这非人非鬼的模样。它们为猰貐办事,行径十分卑劣。”秦惊羽莫明其妙,“什么猰貐?”

“猰貐……伥鬼……”老人叹了口气,道:“那场大战,过了那么多年,除我之外,再没人知道了。这要从赤天大陆建立之初说起。千百年前,这里是座高大雄伟的古城,因异族入侵,城破人亡,后来军队增援,虽经过一番恶战夺回了城池,但怨灵太多,无人得留,再加上风沙侵蚀,便成了一座死城。”

秦惊羽听得心头一动,脑子里有些模糊印象,却没抓住,又听他喘了口气,续道:“那异族御兽为卒,很有些能耐,原本是不可战胜的,只因汉人军队首领有一柄神器才兵败如山倒,最后弃城而去。人们以为得胜,大肆庆祝,只有那首领看出端倪,出言警告,并预留了解救之法。”

御兽……神器……秦惊羽的心怦怦直跳,隐约有了答案,“警告什么?”

老人道:“那异族的兽兵中有一只兽王名唤猰貐,是个虎面牛身的巨兽,潜伏地下,能力非同一般,虽被神器所杀,但临死前吐气造出这可怖幻境,还留下许多沉睡的伥鬼,假以时日,或可重聚为猰貐。”

秦惊羽忽问:“神器可名琅琊?”老人讶然道:“你怎么知晓?”秦惊羽脑子里一团乱麻,挥手道:“你别管这个,让我想想……对了,共有几道城门?”

老人没想到她忽有此问,微怔半晌才道:“两道,正门已毁,后门尚在。”

秦惊羽吁了口气——怪不得自己没来过此地却觉眼熟,原来这里竟是蛮荒岛壁画的真实场景。正门被战火损毁,只留下了后门,她才没有认出。原来那场战争是真的,那残酷激烈的攻城战、惨绝人寰的屠城,全都发生过。

“怎样才能出去?”她着急问道。

老人看看他俩,苦笑道:“天地正气既灭,伥鬼已苏醒,太晚了,出不去了。”

秦惊羽闻言呆住,却听银翼冷静发问:“你是谁,为何知道得这样清楚?”

“当初首领预见到这个后果,派出人手在古城长年守护,职责世代相传,传到这一代,便只剩我一人。”老人叹道,“当年发现异状,我一直试图通知西烈朝廷,却无人搭理,直到伥鬼苏醒,不但将我困住,还利用这幻境来惑人前往……”

秦惊羽蹙眉思索,无意间瞥见那老人面色潮红,不由问:“你怎么了?”

老人喘气道:“不用……”“他不行了。”银翼低声道。秦惊羽也看出老人之前深受折磨,已是油尽灯枯,赶紧问:“为何是我们,不是别人被诱惑来此?”

“首领留下谶语,伥鬼重聚为猰貐的条件,须得吸尽王者精气,而且必须是一男一女……”老人说着,诧异地看向他们,“但你们都是男子啊……”

秦惊羽咬唇,自己这假凤真凰,再加银翼,不正是一男一女?

“但伥鬼并没为难我们……”这也是她困惑不解的地方。

老人轻轻摇头,“它们要聚集所有力量,等到外出的伥鬼全部归位。趁它们还没回来,你们快去墓穴,那里有具石棺是首领留下的,可避邪灵……”

没有半分迟疑,银翼拉着秦惊羽,用尽全力退出房间,朝广场中央的城堡前行。然而两人心里急得要命,脚步却快不起来,勉强到得城堡入口,但觉眼前一花,无数灰影蹿上来拦住去路——这次的数目,竟比之前多了数倍。

“滚开!”秦惊羽怒不可遏,手臂一挥,伸出的拳头却轻飘飘过去,像打进一团虚无。伥鬼吱吱叫着,分为两队,一队在她周围游动,另一队则将银翼的钢刀缠住,令其动弹不得。越来越多的伥鬼蹿来,两人根本挪动不了半步。

伥鬼戏耍一阵,便往两边散开,但觉眼前灰影一闪,一只体形稍大的伥鬼悬在半空中,居高临下俯视着,与她对视,灰白色的小眼闪烁着仇视的幽光。

“是你……”秦惊羽认出来了,它就是当晚闯入帐篷,被自己一剑刺中的那只,不由冷笑,“为虎作伥的东西,那一剑滋味如何?”

那伥鬼好似听懂了,吱一声长叫,显是动了怒,张牙舞爪,转瞬袭向她心口。

虽说单只伥鬼法力并不高强,但这一袭对于手无寸铁、行动受限的秦惊羽来说,却非同小可。幸而银翼一刀砍来,秦惊羽险险避开,刚一转头,却见面前灰影幢幢,更多伥鬼从天而降。“你先进城堡!”银翼掉转刀锋,割断两人腰间绳索。

“不行,一起走。”秦惊羽摇头,先前那只伥鬼再次蹿出,朝她头顶扑来。

银翼正被三只伥鬼缠住,施救不及,眼看那伥鬼伸长利爪,抓向秦惊羽发髻。

秦惊羽啊一声惊呼,无处躲闪,眼睁睁看着那道灰影朝头顶猛冲过来。电光石火间,伥鬼的利爪已触到她的头发。青光一闪,那利爪却不知碰到了什么,触电般缩回。趁此机会,秦惊羽赶紧拉着银翼,向城堡奔去。

“怎么回事?”银翼边跑边问。“不知道。”秦惊羽摸摸发鬓,也是茫然。

神剑不在身边,风影戒又遗落南越,天知道那伥鬼怎么就被吓跑了?她却不知,此时头上别的发簪,就是密云岛上雷牧歌送她的那枚,在这当中起了关键作用:雷牧歌不识货,将材质说成鲍鱼贝壳,实则是深海玳瑁,而玳瑁自古就是辟邪之宝,虽不是琅琊那样的神器,但对付个伥鬼,绰绰有余了。

局势紧迫,也由不得秦惊羽多想,两人费尽全力进了那老人说的墓穴。与他们之前所见过的房间一样,这城堡虽大,却是阴冷空旷。前厅连着后厅,大间套着小间,一路走来,到处是散落的骷髅白骨。忽而穹顶高耸,景致一变,厅堂宽阔起来,一具灰白色的厚重石棺呈现眼前,棺盖已打开,里面空无一物。

“银翼,快看,真像!”秦惊羽叫出声。“是啊,好像……”银翼低应。

这石棺,竟跟他们在蛮荒墓室中见过的那具一模一样,两者间必有关联!

静寂土城,黄沙如海,残阳如血。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呆呆望着天边那处孤立的古怪城楼。城楼下城门半开,那两道人影紧密相依,寸步不离。

“快看,是秦监军!”不知是谁叫出声来,人群静默一会儿,继而迸发出阵阵欢呼声——功夫没有白费,在将近三个月后,那景象终于重现。

“雷,快看啊,她也进去了!”李一舟惊骇低叫。“看到了。”雷牧歌低喃,脸上胡楂丛生,只那一双眼目光灼灼,喜悦与焦虑交织错陈。

她在里面,他们在外面,一座城隔出的距离,无边无垠,可望而不可即。

而更远的地方,他们看不到的坡地上,久坐帐篷的男子被人扶了出来,远远望着城楼下的人影,修长的手指扣紧,暗黑狭眸深沉似夜,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两人相连的衣带,唇边泛起一抹清淡的温柔的笑。终于,又看到了……

贪恋地、不舍地、痴怔地、不知餍足地看,也不知看了多久,他听见背后有大队人马行来。身边的数名黑衣人唰地拔出兵器,却被他挥手止住,勒令退后。

行到十尺之外,人马停下,有人恭敬地唤道:“二殿下。”

他眼睫垂下,也不惊讶,淡淡道:“你们来得比我预想的要晚。”

那人面不改色,“主子听说有神秘人在援助大夏军队,便猜到是二殿下,特令卑职前来,护送二殿下回国。”他轻笑,“若是我不走呢?”那人冷静道:“主子有言在先,不惜一切代价,若二殿下不走,卑职就是扛,也要把二殿下扛回去。”

“你敢!”黑衣首领一步迈出,怒声喝道。

那人并不理会,低眉顺目,抱拳道:“皇后娘娘惊闻二殿下出走,气出病来,汤药无效,昏迷中一直在叫二殿下的名字。”软硬皆施,主子这招可谓高明。

“母后……病了?”他有些恍惚,“真的病了?”“卑职若有半句假话,任凭处置。”那人见他不语,又补道:“还有,皇子妃下月临盆,情绪十分不安。”

“哦,要生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眼底波澜汹涌,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道:“也好,他们留下,我跟你们回去。”

“主子,我们这般辛苦而来——”黑衣首领张口欲辩,被他用眼色制止。

他回头,深深凝望那景象中的人影,在心里千百遍地道:等我,回来。

灰影迅速追进,越来越多,逐渐将两人围合其中。渐渐地,顶上、身边已无缝隙,灰影层层压来。银翼挡在秦惊羽身前,面对众多伥鬼,碧眸已成暗色,他以往的功夫,在这死城中丝毫使不出来。而且他比她更早来到死城,消耗的精元亦更多,全凭一口傲气苦苦支撑。秦惊羽看得明白,只是比起银翼来,她更无能为力,只觉一口气忽顺忽逆,在胸口乱跳乱蹿,好生难受。

“进去!”银翼没有看她,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我不!”秦惊羽眼眶发红。她明白他的意思,躲进石棺中或可逃生,但他怎么办?脑海里许多带血的片段浮现,热血在胸中奔涌,心里亦在狂喊:她决不苟且逃生,要死,就一起吧!“笨蛋,走啊——”银翼高叫,带着决然的意味。

“不!”身上越来越烫,温度越来越高,好似要爆裂出来,秦惊羽扣紧了石棺,手指几乎要将那冰凉坚硬的条石捏碎。忽然,指下有微微凹凸感,她本能低头,但见石棺边沿竟刻有一行不起眼的灰白小字:以神器之光,毁天灭地。

神器……琅琊神剑!如果琅琊在身边,就可除掉伥鬼,摧毁这死城幻境!

一时间,她心神荡漾,浑然忘了周遭,只觉内心深处有道声音一遍遍响起:

人剑合一……御剑而行……忽然间,她茅塞顿开,许多原本迷糊的道理瞬间清明。伴随着浴火重生的痛楚,她张开双臂,昂首低吼:“啊——”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四肢百骸的炽热熔浆不断上涌,终于冲出头顶,直达苍穹——

紫气东来,天地失色,一道青芒破空而来,龙吟凤鸣。那柄被伥鬼隔空移物盗走的琅琊神剑倏然出现,剑身颤抖,铮铮作响,似要离鞘迸出。

秦惊羽手掌一翻,将剑抄在手中,只觉身子从未这般舒爽自如,动作也从未这般流畅自然,握住那熟悉的剑柄,一招一式,即在脑海中流畅放映。

昔日她虽为神剑之主,却年轻气盛,功力浅薄,仅凭神剑之威退敌,尚不能真正驾驭,而此时经历生死大劫,她终于看透玄机,心念意动,神剑便裂地而归。

神剑一来,时间滞留的法术顿破,瞬间光芒大作,伥鬼四窜;屋顶喀喇猛响,砖瓦纷飞,椽子断折,整座殿堂摇摇欲坠;外间更似有千军万马袭来,声势惊人。

“不好,这里要塌了!”银翼厉声警告。

此时穹顶消失,墙倾壁裂,除了那空置石棺外,一切都变了,不再是宽阔无人的宫殿,两人如置黑暗地底,无数碎石纷纷下坠,地动山摇,犹如世界末日。

秦惊羽刚抓住银翼的手,就觉一股巨力从脚下袭来,竟站立不住,与银翼双双栽倒在地。留在原地只会与这死城一起覆灭,但又该往何处逃生?

唰唰两剑,将头顶上的伥鬼斩落,秦惊羽忽然瞥见前方开启的石棺,蓦然一喜——那老人说过,石棺可避邪灵!她抬眼一瞥,银翼已明白她的心思,一刀挥退扑上的伥鬼,拉着秦惊羽跳进石棺,眼疾手快地拉下棺盖,与外界隔绝。

这石棺并不宽大,一人仰躺倒足够,两人一起躺进去,却稍显狭窄了。

躺在棺内,丝毫不觉窒息,四壁隐有微光,但听得外间声响交织,轰隆不断,仿若有千斤巨石坠下,伥鬼们不住哀号,夹杂着电闪雷鸣,竟不知发生什么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弱,慢慢安静下来。劫难结束,棺外一片寂静。

秦惊羽试着去掀棺盖。银翼恢复了些许力气,也去帮忙。不想忙活一阵,那棺盖竟纹丝不动,两人急了,使出全身力气,累得汗流浃背,却不能将那棺盖移动半分。秦惊羽思忖一阵,小心拔出剑来,用剑尖去撬,却仍是无济于事。

想来唯有一个可能,便是这石棺的开启机关设在外面,没法从里面打开,而神剑只能对付妖魔邪灵,对这严密咬合的石棺起不到半点作用。

“进来容易出去难……”秦惊羽累得手臂酸软,只得停手叹气。

“别急,再想想办法,总能出去的。”银翼在她耳边安慰道。

温暖气息吹拂耳廓,秦惊羽一呆,这才发现两人并头卧倒,口鼻相对,只分寸之遥。在她心中,银翼既是下属,更是朋友,她心中坦然,如此亲密姿势也没当回事,倒是银翼脸上一红,嗅着那近在咫尺的幽香,不知怎的心中一阵乱跳。

“你没事吧?” 秦惊羽朝他胸口摸去。刚见他唇边有丝血渍,可是受了伤?

“没事,你乱摸什么!”棺内空间有限,银翼想躲也躲不了,莫明地心跳加速,迷糊间任那只魔爪将自己周身摸了个遍。

“没有就好。”秦惊羽没摸到伤口,缩回手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转眼向他瞧去,只见他目光正转去别处,不再看自己,不由戏谑笑道:“没想到你个狼小子看起来瘦巴巴的,摸起来手感还不错,肌肉感十足。”尤其是胸膛和小腹,都是货真价实啊。经历了劫后重生的狂喜,秦惊羽的色女本性又回来了。

银翼哼了声,垂眼不理,心头却微有迷乱,竟盼着那只柔软小手伸来继续方才的动作。但秦惊羽话虽大胆,却将两条手臂伸直了,规矩地放在身子两侧。

过了半晌也不见她有所行动,银翼隐隐失望,气恼得转过头,不想再瞧她。

“怎么不说话,睡着了?”秦惊羽低声问。

清幽浅淡的香气钻入银翼的鼻孔,竟令他心烦意乱……

完了,他也被这妖孽主子迷住了吗?“没想什么。”银翼瞥她一眼,语气中不无嫌恶,“脂粉味这么重,你到这沙漠里来,到底是寻人还是寻欢?”

秦惊羽愣了一下,举袖凑到鼻端,深吸一口气,继而疑惑喃道:“没有啊,除了以前上百花阁,我从不抹香粉的,你这狼鼻子失灵了?”

“那你身上为何这样香?”“我本来就香,只有你们这些臭男人才……”

秦惊羽猛然想起,虽然那老人讲出伥鬼在寻觅一男一女吸食精气,但这愣头小子绝没反应过来,还把自己当男人,不由顿住话头,打了个哈哈,干笑道:“算了,你小子少见多怪,我懒得跟你说。”

银翼早见识过她舌灿莲花的本事,也不争辩,只闭上眼假寐。

数日受困之后,身体受损,他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睡梦中却闻一声轻咦,一双小手抓住他的双肩,头顶有讶然低喊:“银翼,快醒醒!”

“怎么了?”他懒懒睁眼,忽觉不对:棺内的温度在慢慢升高,他只穿了件单薄袍子,胸口却渗出汗来。秦惊羽体质远不及他,抹了把脸上的薄汗,“怎么这样热?”就连呼出的气都又热又烫,好似石棺外有人在生火。

她却不知,那虚幻世界轰然倒塌,石棺外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须得度过水深火热、九死一生才能重返人世。而神剑能镇压妖邪,却不能隔绝无情水火,若无石棺保护,两人的肉身凡胎,早就在这场历练中不堪承受,灰飞烟灭。

没过多久,石棺中越来越热,连四壁都被烤得滚烫,两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湿,便如刚从水中爬起来。“好热,好热……银翼我要热死了!”秦惊羽全身火热,香汗淋漓,体气被热力蒸熏,闻在对方鼻中,又增几分诱惑。

银翼闷声不语,只听刺啦几声,他竟将外袍从中撕开,亮出一大片胸肌来。

“你……”秦惊羽汗如雨下,连眼睫上都是水雾,瞅见他的动作,惊得险些咬到舌头。银翼瞟她一眼,冷声道:“热就脱。”

“脱?”秦惊羽恨恨瞪着他,没好气道:“我经得住!”

话虽如此,她的手却不由自主扯松腰带,解开领口透气。实则她最想解的是束胸的布带……好在有神剑在,将那冰凉的剑鞘抱在怀中,能稍微减轻炽热。

秦惊羽忍了许久,脑子都被烧得糊涂,终于忍受不住喊道:“银翼,我好想喝水,喝冰镇可乐……”唤声沙哑,带着娇憨的韵味,直把银翼叫得心神一荡,哪管她在叫些什么,只是点头应允,“再忍忍,出去以后都随你。”

“说话算数哦……”秦惊羽闭上眼,半晌无声。银翼觉出不对,轻碰她的脸,“喂?喂?”只觉那柔润的小脸炽热如炭,气息沉重——她竟热晕了过去。

“别睡,醒醒,别睡!”他咬牙,啪啪几下,用力打在她脸颊上。

秦惊羽吃痛,悠然醒转,“你……打我做什么……”“不能睡,睁眼,再忍忍就好了!”秦惊羽勉力抬手,表示明白,又过了会儿,忽觉有一丝凉风袭来,热度慢慢降下,气温逐渐恢复正常。还好,终于熬过去了。

两人刚舒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觉越来越凉爽,周身竟隐隐有寒意!

秦惊羽一开始还暗地忍受,到后来越发寒冷,整个人如坠冰窟,额头眉眼都泛一层白霜,牙齿咬得咯咯响。她双手抱胸,蜷起身子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颤抖着朝银翼伸出手去,“银翼……好冷……”

忽觉腰间一紧,一双强健手臂环过来,将她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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