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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相逢不识

他如斯消瘦,弱不禁风,宽大衣衫像披挂在身上,被风一吹,似要飘起。

“银翼,你看这人……”秦惊羽转过头去,却见银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眸底闪过震惊,“不是说……死了吗……”他喃喃自语。

“谁死了?”秦惊羽不满地拍拍他的脸,低声道:“他旁边那几名黑衣人,你看到没,他们穿的是南越服饰,还叫他殿下,他的身份已经很明显了……”

那为首的黑衣人她在天京见过,当日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动用武力要带她去南越,如果她没猜错,那男子便是南越二皇子——萧焰。

银翼蹙眉,像看异类一样看着她,“你……不认识他?”

秦惊羽好笑地反问:“我应该认识他吗?”嘴上这么说,她心中却想:那黑衣人口口声声要自己去见他们殿下,如今银翼又是这副表情,难不成自己以前真的认识这萧焰?不过,不管认不认识,她现在是一点都想不起了。

“怎么会呢……他以前……”银翼欲言又止,语气有些迟疑。

叹了口气,秦惊羽低声道:“都跟你说了几百遍,我掉下悬崖,把很多事都忘了的。”想了想,又撇嘴道:“不过你们每个人我都记得。至于这个人,他是南越二皇子,跟他大哥萧冥是一丘之貉,我惦记他干吗?”

两人在旁边窃窃私语,石桥上的男子蓦然转身,朝他们藏身之处低喝道:“谁?”他这么一喝,那队黑衣人齐刷刷拔出腰间长刀。

“糟了,快走!”秦惊羽吐吐舌头,拉着银翼往后退,心道距离隔得甚远,凭银翼的轻功,还怕甩不掉他?现下地盘还没踩熟,她可不想就这么干一架。

不过,一瞥之下,她也看清了那人面容,心底倒是狠狠惊艳了一把——那狭眸晶莹闪耀,像海面上细碎的星光,挺直的鼻宛若刀削,再配上弧度完美的薄唇,丝毫不输雷牧歌。可惜了,这样的帅哥,却是敌非友……

如此想着,脚步却不停歇,两人在假山石缝里左穿右转,在夜色掩护下迅速退向前方黑暗的园林。那些黑衣人武功不弱,但在高手面前还是稍逊一筹,没追几步就追丢了,反倒是那男子追着两人一路疾驰。

秦惊羽回眸望去,见他紧跟在后面不远,不管他们怎么加速,始终与之保持五十步的距离,像条尾巴似的甩不掉。显然,其武功,竟不在银翼之下。

再奔一阵,只见前方水雾茫茫,一道白练似的银瀑从高大假山边倾泻下来,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前是一座清幽竹亭,匾额上写着“风芷亭”三个字。

银翼拉着秦惊羽朝那瀑布奔去,忽听风声呼呼,一人大声喝道:“什么人?”秦惊羽闻声一惊,但见四名西烈侍卫各举单刀,挡住去路。这四人单刀雪亮,武功却稀松平常——银翼放开秦惊羽,手起刀落,啪啪两下用刀背击晕了其中两人,再跃起身来,一个连环腿就将剩下两人踢得高高飞起,扑通撞在墙上。

他出手虽利落,但这一耽搁,那甩之不掉的尾巴已堪堪赶到,没等秦惊羽迈步开溜,就听得背后响起低沉微哑的声音,“殿下?”秦惊羽听得身子一抖。这萧焰到底是皇子还是戏子,一声唤都能叫得这样深情这样颤抖这样狂乱……

她干笑两声,慢吞吞转过身,斜眼看他,“萧二殿下,找我有事?”

萧焰急走几步,站到她面前,紧紧盯着她,一声长叹,“侥天之幸,终于让我等到了。”说着,竟伸手抚向她发鬓,眸光清润,其间交织着伤痛、担忧、愧疚与放心等等情绪,最后只化作温柔欲滴,“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秦惊羽往旁边一跳,及时闪开,轻笑道:“我们好像没这样熟吧?”

借着亭内宫灯的光芒,只见他着一身青色锦袍,领口衣袖均是淡金绣纹,头顶玉冠上镶着颗明珠,月色皎皎,玉树临风,好一个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可这也不能成为他对自己动手动脚的理由吧?在南越时,这萧家兄弟想必对自己欺辱惯了,但这是在西烈,而且自己也不再是当初的落魄质子。

“还在生我的气吗?”萧焰微笑着朝她伸出手,却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柄冷冽长剑抵在他胸口,紫气环绕,青芒可见,正是琅琊。

“殿下……”萧焰怔怔看她,手臂悬在空中,半晌不曾垂下。

“眼珠瞪这样大做什么,信不信我一剑砍了你?”秦惊羽冷笑道。

这人真是少见,手无寸铁还眼巴巴往剑尖上撞。

“我信。”萧焰叹息一声,眸光幽探过来,“你对自己都那么狠心,那么高的悬崖都毫不犹豫往下跳,就没半点儿想过我……”

“看来你病得不轻。”秦惊羽耸耸肩,欲要收剑回鞘。

这萧二殿下,活脱脱一个妄想症患者,懒得理他。

“等等。”萧焰抓住她的手腕。秦惊羽面色一凛,长剑铮的一声,“放手,否则我卸了你这条胳膊!”萧焰不为所动,只凝望着她,“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秦惊羽挣脱不得,一怒之下挥剑过去,但见剑光一闪,一截衣袖飘飘落地。要不是半途收势,她敢说,他的手臂绝保不住。秦惊羽呆了呆,转头朝向银翼低叫道:“你看热闹看够了没,还不帮我弄开这疯子!”银翼也怪,明明早撂倒了那四人,偏在一旁作壁上观,眼看着自己与这萧焰纠缠,当真疯病还能传染?

银翼哼了一声,慢慢走过来,淡淡道:“放开她。”“银翼。”萧焰朝他笑了笑,继而坚决摇头。精光闪耀,银翼倏然出手,钢刀劈向他肩头,到得他肩胛处,忽而停住,“你腿脚有伤,我不想乘人之危,你放手吧。”

秦惊羽听得不解,“跟这疯子讲什么道理?”萧焰闻声一僵,涩然看她,“你就那么恨我?”继而目光绕过她,转向银翼,语气凝重,“认识这么多年,我们还没动过手。”秦惊羽微怔一下,原来他们是旧识,自己怎么不知?

“是没动过手,不过看来今日免不了了。”银翼的声音依旧冷淡,却掩饰不住怒意,“你既是萧焰,就当知道会有今天。”他性情虽冷,却不傻,从黑衣人唤的那声“殿下”,再联系上秦惊羽被掳去南越、山庄被血洗的惨事,并不难推断出事情的前因后果——难怪她会遗忘,只因那背叛之痛太过深重。

萧焰脸色暗了暗,蹙着眉尖,望向秦惊羽,“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估算错误,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但你要相信我,你看到、听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秦惊羽越听越迷糊,“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殿下,你何苦如此对我?”银翼瞥他一眼,冷淡打断,“她不记得你了。”

萧焰面色一白,“你说什么?”

“她从悬崖上掉下来,想必摔到了头,忘了一些人和事,其中恰好包括你。”

银翼表情淡然,情绪也控制得极好,她怎么从中听出丝丝幸灾乐祸?

“忘……忘了?”萧焰听得倒退一步,直觉摇头,“我不信,你们联合起来骗我!”银翼的声音冷静且冷淡,“我无须骗你,这是事实。”

“事实……”那张儒雅俊秀的脸缓缓转向秦惊羽,眸子里满是无法置信,“是真的吗?你……不记得我了?”

秦惊羽收回剑,含笑一拱手,“早闻萧二殿下大名,今日得见,幸会!”

萧焰望着她,眼底的悲伤一点点堆积成海,喃喃道:“真的忘了吗……”

真是,干吗用那种悲伤欲绝的眼神看她,她又没欠他什么。

“相逢何必曾相识。”很是佩服自己的文采,秦惊羽自得一笑,“萧二殿下,请转告令兄,我跟他的账,我会慢慢跟他讨要的,咱们后会有期。”

撇下石化的萧焰,银翼带秦惊羽跃过墙头,扬长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黑衣侍卫终于追踪到此,瞪着横躺一地的西烈宫卫,急道:“殿下,发生了什么事?”“没事。”他轻轻摆手,望向那两人离去的方向。

忘了,她竟然忘了自己……曾经相濡以沫,如今相忘于江湖……

两人出了皇宫,走在格鲁的大街上,气氛有些沉闷。过了一会儿,秦惊羽实在忍不住,低声问:“喂,你怎么认识萧焰的?”银翼瞥她一眼,皱眉道:“你真不记得了?”秦惊羽气得敲他一记脑袋,“废话,我记得我还问你?我告诉你,南越萧家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是我的人,不管跟他以前如何,现在必须划清界限。”“我知道。”银翼本不是多话的人,一句过后就陷入沉默。

秦惊羽也不说话,想着方才的经历。西烈皇宫并不复杂,想必再有一晚就能探明,但宫里住着个南越皇子,武功又高,又有训练有素的贴身侍卫,的确给夜探带来不少障碍。忽然想起一事,她问:“对了,你说萧焰腿脚有伤?”

银翼摇头,“具体原因我也不知,只看出他下盘不稳,还极力掩饰,显是腿脚有伤,否则我们一开始就被他追上了。”

秦惊羽闻言微惊,“他的功夫那么好?比雷牧歌呢?”

银翼看她一眼,“据说当年他和雷将军有过一战,未分胜负。”

“哦。”秦惊羽寻思,萧焰明明武功高超,却任由自己拔剑相向,还眼睁睁任他们逃走,不知是何居心,看来不比萧冥好对付,以后碰上还是避而远之吧。

两人走回客店时,天已快亮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后,秦惊羽让店小二将饭食端进房间,唤来银翼,边吃边商量再探皇宫。

依照常人思维,他们已打草惊蛇,皇宫必会加强守卫,怎么也该隔几天再去,可秦惊羽就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主,也不喜欢拖泥带水,便决定当晚就去。

先打听了宫中布局,等天一擦黑,两人便来到皇宫附近,准备找个食铺先用些晚饭,没想到还没走到店门口,就望见挤满了人,叹息声议论声响成一片。

“这些官兵实在凶狠,就连个卖艺谋生的老人家都打!”

“造孽啊,真是造孽,谁认识这老人家,帮忙寻到他家人让其领回去吧。”

“我倒是见过,这老人是来格鲁寻亲的,听说是找他小儿子……”

秦惊羽踮着脚往人群里一望,只见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仰躺在地,面颊一块淤青,口角渗出血来,肩上四肢也是血迹斑斑,身边不远放着把断了弦的胡琴。

看清老人相貌,再看到那把胡琴,秦惊羽心头一惊——这不正是昨日遇见的那位瞎眼老者?难道是自己出手阔绰,竟让老人家因此遭了难?

她立时心中大为抱歉,赶紧与银翼挤进去,查看老人伤势,好在都是些皮外伤,银翼带着金疮药,给老人止血裹伤,又使了些银钱给店主,扶他到店里歇息。

“谢谢好人,谢谢!”老人神志渐复后,止不住道谢。

“老人家不必客气,不过,这官兵为何打人?”秦惊羽不禁发问。

老人沉默半晌,叹道:“我以为是卓里回来了,我去找他……”

“卓里?”老人点头,“卓里是我儿子,早年出去闯荡,年前还托人送信来,说做了大生意,后来又说到了京城。我两个女儿都出嫁多年,老伴也不在了,我就想来格鲁投靠儿子,谁知他……”讲到此处,老人老泪纵横,捂着脸,怎么也说不下去。不用说,定是卓里出了事,老人没寻到人,落得无家可归的境地。

众人听得凄然,皆上前安慰。老人哭了会儿,慢慢平复下来。

想着昨日一面之缘,秦惊羽叹息一阵,让银翼雇了辆车,将老人送回客店,安排房间住下,又让客店掌柜帮忙请了大夫,给老人看病医治。

忙完这些已是夜幕降临,趁着夜色,两人又回到宫门附近,双双跃进墙去。

宫内带刀护卫的巡逻比昨晚更加谨慎,但银翼轻功了得,岂能让护卫发现。

两人下了地,一路小心奔走,摸向太后太妃所在的德宫方位。因为秦惊羽觉得那先帝驾崩,皇后与妃嫔成了太后太妃,自然当居德宫。谁想他们在德宫转了一圈,竟扑了个空——偌大宫殿灯光暗淡,空空如也,竟似长期无人居住。

时间紧迫,容不得细细查找,两人正要退出,忽觉背后有细微声响,只见灯火一闪,一道笑声清晰传来,“我就知道,你们会先来此处。”

转头一看,竟是萧焰。他一袭白衫,提着宫灯站在门口,笑得温情脉脉。

秦惊羽被那笑容恍了下神,待反应过来,银翼冷哼出声,“你还没死心?”

萧焰笑道:“死心?怎么会?”银翼上前一步,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萧焰没理他,眸光投向秦惊羽,面容诚挚地道:“昨晚我想了很久,殿下忘了我也好……”他也不理会对面两人怪异的神情,自顾自道:“从今开始,我们重新认识。你记住了,我的名字是……萧焰。”

重新认识?秦惊羽听得好笑,“萧二殿下,你是不是昨晚受了凉,病得不轻?”

萧焰眸光忽闪,笑得如沐春风,“多谢关心,我身体很好。”

秦惊羽撇嘴道:“那花痴也是病,腿伤也是伤,有病就别遮着掩着,有闲工夫跟着我们,倒不如去找个好大夫看看,免得英年早逝,让你家里那位皇子妃年纪轻轻就守寡,还有你那皇帝老子、皇后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好了。”萧焰出声打断她越说越刻薄的话,好脾气地笑道,“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还忍心咒我?”秦惊羽听得挑眉,“你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萧焰瞅着她,神情略带苦楚,“是不关你的事,只是……你好我就好,你不好我也就不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秦惊羽懒得理他,对银翼道:“我们走吧。”

银翼点点头,两人刚一抬步,就被萧焰伸手拦住,“就这么走了?不好奇这德宫里为何没有太后太妃?”秦惊羽回头瞪他——这人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

萧焰望着她笑道:“既然好奇,要不要问问我?我毕竟比你们早来两个月,对这宫里的人和事也更了解些。”秦惊羽冷笑,“我问你就答?那么好心?”

萧焰点头道:“只要你想知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这不是好心,这是苦心。”秦惊羽只觉牙酸,哼道:“不管是好心还是苦心,你都自己留着吧,我们不过是闲着无聊,来此溜溜,现在夜深人困,该回去睡觉了。”

萧焰笑意更深,“是的,大家都困了,一起回去睡觉吧。”说着,竟跟着他们往殿外走。这下别说是秦惊羽,就连一直不吭声的银翼都不干了。

他手指按在刀柄上,一脸肃然,“你到底要做什么?”萧焰两手一摊,微笑道:“不做什么啊,只是在宫里待腻了,看今晚月色很好,出宫走走罢了。”

见银翼沉下脸来,秦惊羽拍拍他的手背,“别跟这疯子一般见识,我们走。”

两人出了德宫,往来处走,萧焰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翻墙,他跟着翻墙;他们下地,他也跟着下地;待到宫外僻静处,两人一路向西回客店,原以为他自然也跟着,不想一回头,却见他慢条斯理地往东去了。

似是感觉到两人的目光,那背影微顿,夜风中传来一声轻笑,“我是真的去散步,要一起吗?”秦惊羽呸了一声,拉着银翼快步离去。

在他们背后,萧焰已转过身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相牵的手,唇边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眼眸里雾气氤氲,深沉莫明。

被萧焰一打岔,一晚上又白忙,秦惊羽愤愤地回到客店,先补了会儿眠,睡得不甚安稳,直到天亮才被银翼敲门唤醒。两人在房里用了早饭,一同出门。

忽想到瞎眼老人就在隔壁,秦惊羽顿住脚步,站在房门前轻敲几下,“老伯,在吗?”路过的店小二见状,道:“公子是找那瞎眼老头?他一大早就走啦。”

秦惊羽与银翼对视一眼,奇道:“他到哪里去了?”

小二笑道:“还能去哪里,皇宫呗!公子有所不知,老头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头,“这里有毛病,附近的人都知道。他好的时候,还能去拉拉琴,讨几个小钱;不好的时候,成天在宫门外候着,非说他儿子在里面当贵人,说他听到过他儿子的声音,嘿,那些宫卫不揍他才怪!”

秦惊羽摇摇头,格鲁城这样大,也不知去哪里找人。她只好叮嘱那小二,等老人回来,一定看着他,热饭热汤侍候着,别让他再随意走动。

宸宫,位于西烈皇宫之东,是历代皇后的居所。

这日细雨淅沥,到了半夜才渐渐停歇。雨后风起,四周一片静寂,却有两条人影避开巡逻宫卫,在宫墙上矮身疾走,转眼间行到宸宫附近。

循着潺潺水声,两人在周围转了几转,待寻到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假山瀑布,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宸宫就建在瀑布背后,倒是皇宫中园林最美、风景最佳的宫殿。

上次因为萧焰在后追赶,看得不够仔细,单知道瀑布前是一座大池塘,池塘前建有风芷亭,如今走近细看,才发现顺着亭子前行,没走几步又是一处长廊,廊下阶上摆满了各式鲜花,开得很是灿烂,再往前走,紧邻瀑布是一座穹顶华堂,堂中有桌有椅,有杯有碟,还有架美人靠,上面搭着薄毯,想来是妃嫔夏日纳凉之所。

“没想到西烈皇宫的房子修得不怎么样,园林景观倒别致。当初修建时,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哈哈,当皇帝真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秦惊羽感叹一阵,转头看着一脸淡漠的银翼,轻笑道:“你想不想当皇帝?”银翼淡然摇头,“不想。”

秦惊羽扁嘴哼道:“胸无大志的狼小子。”银翼反问:“当皇帝有什么好?”

秦惊羽推他坐在凉床上,指着周边景致笑道:“当了皇帝,就可以舒舒服服坐在这里,有宫女给你打扇,有美人陪你解闷,下面跪着一排官员,你要看谁不顺眼,就这么一只碟子扔过去……”说着她在桌上随手摸了只碟子,作势欲丢。

银翼手掌一翻,将碟子抄住,轻轻放回原位,“好了,耽搁了这么久,该办正事了。”秦惊羽嘻嘻笑道:“急什么,让他多等会儿,反正我是睡够了。”

料定萧焰今夜必在宸宫等候,秦惊羽吃过午饭即告知银翼,各自在房里睡了半日,到天黑才起,精神好得不得了,也不必眼巴巴赶去,先在宫里逛了个够。

两人在长廊里听雨赏花,磨蹭了小半个时辰,才往宸宫而去。

宸宫是皇后寝宫,理应繁华富丽,可一路但见灰砖青瓦、红墙竹楼,清幽有余而华美不足,颇有些小家碧玉的韵味。秦惊羽忍下疑惑,径直朝前走。殿堂倒也宽阔,灯火闪烁,映出廊前一道白衣胜雪的人影,清隽挺拔,却如斯瘦削。

两人步声未掩,那人听到,含笑转过身,正是萧焰,“两位来得倒早。”

早?秦惊羽暗哼,此时称之为早,真是睁眼说瞎话,也没理他,大步朝殿内走去。殿里花幔已挑起,铜鹤灯架上点着灯,风雨中有几分温暖之意。外殿内殿,她一间间走遍,除了几名被点了睡穴的太监宫女,没见别的人影,正要退出,忽见墙上一幅人物丹青:一片花团锦簇围合下,一名锦衣少妇正逗弄怀中婴孩。

少妇端庄温柔,看向婴孩的目光满含慈爱。婴孩不过五六个月大,咧嘴笑着,十分稚嫩可爱。整幅画作形象鲜明,色彩浓郁,画风与大夏颇有不同。而画作的背景,正是风芷亭。丹青题为“母子图”,左下方一行小字:棠儿半岁留念。

秦惊羽怔了下,再看那落款,仅一个“风”字,而印章内俨然是“元昭”二字。

风……兰风……元昭帝的名字……而那锦衣少妇,眉眼异常熟悉,竟是……

背后脚步声起,一道清朗嗓音低声讲解道:“西烈元昭帝是位风雅之士,尤擅丹青,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幅画作。”秦惊羽打断他,急问:“这妇人是?”

“是……”门外人影闪动,萧焰微顿一下,看向来人,一字一顿地道:“正是元昭帝之妻——西烈皇后,乐氏。”

秦惊羽啊一声低呼,一掌拍向脑门,“我怎么这样糊涂?”虽然对那山庄里的皇后有众多疑虑,她却压根没往这上面想,回想起她看向银翼的震惊眼神,以及那句莫明其妙的问话,还有两人间的情感互动……笨啊,真是笨死了!

萧焰看她表情,再看看她身后的银翼,狭眸一闪,“你们已见过她了?”

秦惊羽没回答,而是走近一步,仔细端详画上少妇——是她,就是她。但,若此皇后就是彼皇后,那兰萨岂不是……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萧焰笑了笑,道:“兄终弟及,在西烈是很平常的事,而且并不限于皇位,甚至是宫中一切。”

秦惊羽蹙起眉,听他缓缓道:“元昭帝驾崩后,西烈皇后一病不起,有段日子还精神恍惚,最近几年才有好转。兰萨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为给她治病,不惜招募天下名医,还多次派人去请穆神医来格鲁。兰萨武将出身,外形出众,两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也是正常,据说因为顾及乐氏心情,他将后宫人等全部换血,虽保留了宸宫,却只封其为夫人。这一称号,直到年前平定叛乱,寻回失散的皇子兰棠后才得以改变,册封了皇后。”

秦惊羽笑道:“光给后宫换血有什么用,他应当把一朝臣子全换个干净。”

萧焰跟着笑,“他倒想,但这二十年来仁义治国、勤政爱民的声名不全白费了?至于那找回来的皇子兰棠,就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被暴民推到阵前。然而起义被镇压后,兰萨亲自前往天牢探望,与他一夜长谈,却来了个惊天剧变,从失散皇子一跃成为正统殿下。这回兰萨大开杀戒,所有参与起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部处斩,却与他一贯的执政风格不符,倒有些像是杀人灭口。”

秦惊羽眯眼,“你怀疑兰棠是假的?”萧焰薄唇一勾,“你不也怀疑?”

秦惊羽瞥他一眼,“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萧焰笑道:“我毕竟早来了两个月,待在宫里快发霉了,自然要找点事做。”“那为何要说给我们听?”“因为……”他瞟了眼一言不发的银翼,轻笑道:“现在还不能说,以后再告诉你。”

秦惊羽懒得再问,拉起银翼就走,只听萧焰在背后低唤:“哎,就这样走了?连个好脸色都不给,好歹我打探到这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没走两步,又听他道:“乐皇后一直在天台山静养,兰萨已在三日前亲往迎接,预计明日一早就要回宫,届时宫中守卫不会像现在这样松懈了。”

秦惊羽脚步稍顿,暗道难怪这几次宫中空虚,他行径倒似地主一般,原来是兰萨不在宫中。想必她跟银翼抄小路,对方却走官道,一来一去,刚好错过。

萧焰见秦惊羽背影微滞,笑了笑,“明晚我会约兰萨父子饮酒谈事,没机会见面,要不今晚留下来,我们再好好聊聊?”眼看两人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他轻吁了一口气,原本挺直的身躯骤然软倒,跌坐在地,竟是半晌起不来。

过了片刻,黑衣首领寻进殿,见他这般模样,一个箭步上前,“殿下何苦这样作践自己?”萧焰靠他勉力站稳,“没事,站久了腿有点麻,别大惊小怪。”

黑衣首领急道:“可太医说了,殿下的腿须得好生养着,阴雨天不能出门,最好卧床静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还能有什么后果,大不了就是变成瘸子。”萧焰喘一口气,自嘲低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让自己那样悲惨的。”

就这样都不受待见,要成了瘸子,还不更一掌打去九霄云外?

设想着那样的情景,他笑得越发灿烂,喃喃低语:“不过,在此之前,我一定会将她身边那些男子的腿全部砍断,一条不留……”

宫外大街上,一阵风过,银翼只觉后颈微凉,不由打了个寒战。

回了客店,两人也无睡意,索性挑灯夜谈。“明晚兰萨父子要与萧焰共赴酒宴,也就是说,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再探宸宫,当面询问……”“他说的,你都信?就不怕是圈套?”秦惊羽抬起头来。怎么觉得这语气有点酸?笑话,萧焰的话,她怎么可能全信?“我不全信,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必须冒这个险。”

“其实不必,那兰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他身上也有印记,我看他与那西烈皇后相处也很好,而我……”银翼低下头,下意识看了看胸口,苦笑道:“兴许是小时候顽皮,正好在这里弄出个疤来,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去去去,哪有你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秦惊羽一拍桌子,道,“你给我记住了,你是西烈皇子,西烈皇子是你,这就是事实!”

一想到那兰棠月夜半裸的猥琐模样,她就恶心。他哪里有半点儿皇子的气质蕴藉,跟个寻花问柳的嫖客没区别;而银翼气质冷峻,相貌堂堂,怎么看怎么养眼,是那兰棠再修几辈子都学不来的。

银翼看着她,忽然正色道:“你真的那么想让我当这个皇子?”

秦惊羽脱口而出,“那当然。”当皇子有什么不好,身份尊贵,威风凛凛,总比跟在自己身边当保镖强。再有,他自小身世凄苦,能重获母爱是再好不过。

银翼沉默了半晌,点头道:“那好吧。”说罢站起身来,开门出去,一路低低碎念:“真是没良心……”

“喂——”秦惊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走出房门。自己怎么没良心了?

清晨,日光透过窗户缝隙射进房间。秦惊羽翻个身,梦中正在明华宫逗弄小元熙,忽闻外间传来鼓乐声,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眼皮跳动几下,不甚情愿地睁开。她昨夜回来得晚,又跟银翼说了许久,还想睡到午时,是谁扰人清梦?

楼下有说话声,她揉揉眼,侧耳倾听。

“快出去看啊,是皇上,皇上亲自去迎接皇后娘娘回宫了!”

“皇上跟皇后娘娘真是好生恩爱!”

“还有太子殿下!殿下好年轻,还那么英俊……”

听着这话,秦惊羽反应过来,翻身起床,匆匆洗漱,弄得一身爽朗出门。

她在银翼的门前敲了一会儿,却没得到回应。奇怪,这一大早的,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出门去了?想了想,她又去那瞎眼老者的房间里看了看,也是没人。

带着疑惑,她转过楼角,忽见前方露台处有一片黑色衣角,不由心中一动:那里正对着大道,兰萨的队伍必从底下经过。原来,他心里还是在乎的……

轻咳两声,秦惊羽走过去,果见银翼转过头来。她笑笑,一掌拍向他肩膀,“看什么呢?走,陪我吃早饭去。”银翼垂下眼睫,面无表情地就要往回走。

忽然,下方有人叫道:“快看,飓风骑来了!”飓风骑是西烈皇帝的随行侍卫,每回皇帝出行,必在其左右,想来兰萨与乐皇后的车马已不远矣。

感觉到他身形微顿,秦惊羽叹气,“想看就看,那么别扭干吗?”银翼没作声,脚步却停了。秦惊羽暗自好笑,拉他,“在这里能看到什么,寻个近处去。”

街头巷尾一片喧哗,只见街上无数男女都是衣衫光鲜,向北拥去,比过年还热闹。四面八方的炮仗声响个不停,皇城内外已是人山人海。

银翼轻轻分众而出,带着秦惊羽挤到一家食铺前——那里的台阶高起数尺,便于观看。两人刚一站定,便听锣声当当,百姓齐呼,人人引颈,“来啦!”

锣声渐近渐响,来到近处,只见两队高头大马的青衣侍卫策马行来,无数锣鼓手随行奏响,震耳欲聋。乐队行完,两面红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安邦护国”,一面旗上书着“忠孝仁义”,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西烈梵文。

大旗前后各有一队精兵卫护,弯刀闪着银光,铁矛如云,足有数百。

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欢呼起来。秦惊羽刚瞅着那两面大旗过去,突闻破空之声传出,人群中白光连闪,一柄长刀激射出来,直向其中一根旗杆。

一个沙哑犹如破锣的男声嘿嘿冷笑道:“忠孝仁义?狗屁!”

秦惊羽下意识去按住腰间剑柄,却见那粗壮旗杆晃了几晃,随即折断,呼的一声从半空中倒下来——可见那掷刀之人臂力非常。一瞬间,只听惨叫声大作,十余人被旗杆压住,众人大呼小叫,纷纷逃避,登时乱成一团。

这下变起仓促,两人也是大出意料。银翼上前一步,挡在秦惊羽面前,目光如电,射向长刀飞出的地方,但见人潮涌动,哪里还有线索?

“看样子不是冲我们来的,少安毋躁。”秦惊羽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慰,心中暗忖:想必是不同政见者前来捣乱,正好看看那飓风骑的本事。

但见数百名西烈官兵各持兵刃,开始在人丛中搜索。事出仓促,又有闲人阻隔,秦惊羽也没瞧见放刀之人是谁,她都没见到,那西烈官兵更是一无所获。

过不多时,人丛中有七八名男子被横拖直拽出来,口中大叫:“冤枉——”

呼号声中,一队玄甲骑士驰来,面色肃然,弯刀齐下,顿时头颅滚落,血溅当场,竟将这些男子杀于大街之上,杀人后并不停留,立即掉头驰回。

这一变故,直看得秦惊羽大为气愤,“那掷出长刀之人早走了,却乱杀百姓出气,原来这就是飓风骑,很好,很好!”

有官兵过来,迅速将尸首抬走。现场乱了一阵,乐声又起,过来一队队衣饰光鲜的仪仗队,又闻铮铮马蹄声,大队玄甲骑士锵锵而来,前后左右护卫着一辆华丽马车,众百姓便又欢呼道:“看,皇上来啦!”秦惊羽凝目瞧那马车。

车帘掀起,兰萨探出头,朝街上百姓挥手,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笑意;乐皇后靠在他肩上,双目闭合,似是假寐;太子兰棠骑马随侍,背负一张镶金嵌玉的长弓,腰悬墨黑弯刀,与以往相较倒有了几分英气。帝后车马过后,又是一队玄甲骑士,再有便是些宫人。其后成千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向西拥去。

秦惊羽想到那突如其来的长刀,不信掷刀人会就此作罢,便拉着银翼挤入人丛,随车马往皇宫方向而去,一路上听到百姓纷纷谈论,说的都是今日盛况。

眼见宫门在望,官兵开始驱赶随行百姓,不管男女老少,统统挡在百步之外。

忽闻一声长啸,一道黑影从高墙上跃下,飞一般冲向车前,两手各持一把厚背大刀,将去路全部封住,口中厉喝道:“不知廉耻的狗男女,还不出来受死!”

凭他的身形步法,银翼已肯定他就是掷刀之人,直觉便要上前,却被秦惊羽拉住,似笑非笑道:“人家有夫有子,还有那么多精兵强将,要你去多事?”

被她这么一说,银翼眼神一沉,停住步子,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场中。

秦惊羽也凝神看去,但见那人着一身破旧灰衣,头顶光秃,身材魁伟,竟是个和尚,满面横七竖八的都是刀疤,本来的相貌已不可辨。

难道元昭帝未死,隐忍多年前来报仇?念头一起,立时被她好笑按下——老师说过,元昭帝兰风是极其儒雅的君王,而这和尚形象粗犷,两者相差甚远。

那和尚话音未落,早有数名飓风骑策马过去,将他团团围住,刀剑齐出。

和尚双刀相格,臂力惊人,竟将飓风骑的进攻全挡回去,忽闻背后一声鸣响,一支全无威胁的羽箭射来,他侧身避过,回头朝向射箭之人,忽然一愣,嚅嗫道:“你是……小皇子?”在他对面,兰棠手指颤抖着,紧紧握住铁弓,强自镇定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阻截我父皇母后的车辇,来人,弓箭侍候,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你要杀我……哈哈哈!”那和尚仰天长笑,悲怆道:“你要杀我?你竟要杀我?我当年九死一生带你出逃,图的就是这样的报答吗?”

兰棠不明所以,“你说什么?你是谁?”

和尚没有作答,目光怪异,只死死盯着他的脸,忽然飞身跃起,朝他胸前五指张开,刺啦一声撕下一大块布料来。兰棠猝不及防,啊一声叫,左胸敞开,露出粉白肌肤,淡红色的月牙印记俨然现出。

“你不是……”和尚怔了一下,骤然变色,刚叫出一声,就听四周羽箭声起,无数箭矢嗖嗖射来。与此同时,秦惊羽低声叫道:“银翼,救人,城外山坡会合!”

就在那人伸手去扯兰棠的胸襟之时,她已明白过来,这和尚既知道兰棠胸前胎记,必定熟知当年内情,故此必须留他性命。

电光石火间,银翼冲了过去,秦惊羽也在同时后退——这枪林箭雨的,以她现在的功夫,绝对被射成刺猬,还得给银翼添乱。飞奔的同时,她不忘回头,只见银翼已加入战场,与那和尚并肩挥刀,抵挡飓风骑的箭阵。马车车门打开,兰萨站定,那双与银翼相似的碧眸满是阴霾狠毒,“杀!给朕杀了这两个逆贼!”

秦惊羽听得心头一紧,却也坚信银翼的本事,撒开腿就往客店飞驰。

回到客店,她换了身衣服,简单收拾了物事,想了想,并没退房,只是在枕下压了一笔银钱,这才慢腾腾下楼,故作悠闲地往外走。

她住了几日,来往掌柜小二皆是相熟,热情招呼:“公子要出门啊?”

秦惊羽轻笑回应,“是啊,四处走走。”她在客店外买了些点心,雇了辆马车,晃晃悠悠朝城门走,估计宫外打斗得厉害,守卫士兵也没怎么检查便放了行。

到了城外小山坡上,秦惊羽遣走马车,随意找了个小树林坐下,掏出干粮,就着清水吃,边吃边等银翼,谁知一等大半天,直到太阳落山也没见人影。

想着银翼的功夫,她也不太着急,眼见天色将黑,便按照暗夜门的惯例,升起三堆篝火,呈“品”字形排列,在夜里既是指路标识,又可防御野兽。

又等了会儿,林子里传来窸窣声音,脚步略显迟滞,秦惊羽转头一看,见银翼背上背着一人,俊脸微白,面颊上还有血迹,显是经过了一场恶斗。

秦惊羽立时扑了过去,急道:“银翼你受伤了?”

银翼摇了摇头,将背上之人小心放在地上,正是那名和尚。

“我没受伤,倒是他背后中了一箭,甩开飓风骑实在不易,所以来迟了。”

秦惊羽见那和尚昏迷不醒,脸上疤痕累累,丑陋可怖,细看却不是天生如此,乃是刀剑所致,正值疑惑,银翼已削去他背上后心处的箭杆,撒上所剩不多的金疮药,至于那箭头,摸着似有倒钩,现时又在荒野,无论如何都是不敢拔的。

微叹一声,秦惊羽喂那和尚喝了口水,又将衣物和干粮递给银翼。

“这么一闹,但凡兰萨有点儿脑子,都会封锁城内外的药铺,再挨家挨户搜查疑犯。飓风骑实力不弱,我们才两人,不好对付。”

银翼看那和尚一眼,淡淡道:“不及时医治,他活不过明晚。”

秦惊羽咬唇,她倒知道还有一个地方的药品不会被封锁,那便是西烈皇宫。不过,出了这么大的事,谁都想着远走高飞,不会有人想到他们还会重返。这虽是一步险棋,却难说不是一步好棋。

对于西烈皇宫,经过这几次的夜探,两人可谓轻车熟路,只是这回背负一人,手脚不如之前利索,观察潜伏许久,才寻机跃入宫墙,小心避开巡逻侍卫,一路摸到宸宫。此时已过子时,远远听见皇帝寝宫有纤细乐声传来,委婉旖旎,歌舞升平,看来宴会还没结束。秦惊羽凝神听了一会儿,放下心来,此时救人要紧,也顾不得去找那乐皇后对质,便摸黑在偏殿找到一间僻静小屋,将人带进去。

银翼跟在穆青身边有些时日,大致会些检查手段,给那和尚数了心跳,又摸了脉象,瞥见秦惊羽询问的目光,道:“他好像是以前受过重创没有痊愈,现在又受箭伤,单有药物怕是不行。”秦惊羽点头接道:“最好再绑个太医来。”

两人商量一阵,决定秦惊羽留下守护,银翼出去找寻医药。

银翼刚要动身,便见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他的裤腿。

“不用找大夫了,帮我找丞相大人,这是信物……”却是那和尚醒转过来,费力地从怀中摸出一枚漆黑小巧的令牌,塞到银翼手里,边说边抬头看他,忽然见得碎发下那双纯正的碧眸,不由哑声低叫:“啊,你……陛下!”

秦惊羽心头一动,把银翼推到他面前,“你叫他什么?陛下?”

和尚盯着银翼,喃喃道:“陛下,是你吗?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属下无能,没保护好小皇子,小皇子丢了……”说着说着,气急攻心,喷出口血箭来。

银翼见状,赶紧按住他心口,输送进去一股内力。眼见他脸色好转,气息渐稳,眼神渐清,秦惊羽乘机指着银翼又问:“你看清楚,他不是你的陛下,他比你那陛下年轻多了,但你是不是觉得他眼熟?”想起乐皇后那句,她又道:“除了那圈髭须,其他地方是不是都很像?比今日朝你射箭那人像多了,是不是?”

“像,真像……”和尚自言自语,不知想到什么,朝银翼蓦然伸手。

不等他有下一步动作,秦惊羽已替他将银翼的胸襟拉开,露出左胸那处疤痕来,“你是不是想看这里?这个疤……是你弄的?”银翼瞪了秦惊羽一眼。动作那么快干吗,他自己没手吗?这女人,就知道对自己借机揩油……

和尚瞪着银翼胸前的疤,重重吸气,半晌才哽咽出声,“没错,是属下弄的,属下也没办法,兰萨那逆贼四处拦截,属下不这样做,小皇子性命堪忧啊……”

秦惊羽听得欢喜,终于坐实了银翼的皇子身份,眼见这和尚虽然激动,但还不至于立时就死,便坐下来,听他讲述当年的事情。和尚得了银翼内力相助,歇息一阵,慢慢道:“属下姓祁名金,是陛下的贴身侍卫,当年随陛下出行,不想竟在山谷遭伏击,巨石滚落,车马俱损,到处皆是火海,更有不明身份之人凶狠狙杀,陛下临终之时将小皇子托付给属下,让属下送回格鲁皇宫。”

秦惊羽问:“偷袭之人是谁?”祁金咬牙道:“是兰萨,他早有心篡位,陛下却心存仁慈,才中了他的圈套。”竟是兰萨?秦惊羽与银翼对望一眼,又听他道:“属下带着小皇子辗转欲回格鲁,一路遭受追捕,后来才知兰萨将属下定性为反贼,全国通缉。属下受了重伤,自身难保,生怕陛下的血脉在属下手中再遭不测,只好出此下策,毁去了小皇子胸前印记,自己也毁去了容貌,剃了光头扮作和尚,带着小皇子北上避祸,希望他朝能卷土重来。谁知在北凉山林,属下竟不慎弄丢了小皇子……”“北凉山林?”秦惊羽低喃,那正是银翼生长的地方。

“是的,属下寻了大半个月,只找到件破碎衣服,夜里听见狼嚎,料想小皇子必是遭遇了饿狼……属下对不起陛下临终所托,心灰意冷,罪该万死,于是点火自绝谢罪,不想半夜一场雨竟将火浇灭。既没死成,属下也就去了死意,从此四海为家,总觉没见着小皇子尸身,兴许小皇子还在人世,又一直找寻,直到两月前听说兰萨登基,册封皇后,还找回了太子,属下就赶紧寻来格鲁,想要阻止小皇子认贼作父。”一番话听得两人唏嘘不已,原来当年的事件竟如此曲折。

祁金歇息一会儿,又道:“殿下,属下还有一件事情要向你请罪。”

银翼对这“殿下”的称呼还有些不适应,沉默了一下才问:“什么事?”

祁金垂眼道:“属下弄丢了小皇子,又自绝不成,原该折返格鲁刺杀兰萨,为陛下报仇,但属下自知与他武功差太多,又畏惧飓风骑,是以迟迟未有动作。”

当日他想着小皇子凶多吉少,就算杀了兰萨又如何,西烈皇室空虚无人,于国于民无益,索性带着仇恨与遗憾,不问世事。

银翼摆手道:“你对我有恩,已经竭尽全力,我怎会怪你?”

祁金舒了口气,感慨道:“陛下若是泉下有知,看到殿下长大成人,功夫还这样好,不知当有多欣慰。只可惜乐氏不守妇道,改嫁仇人……”忽然想到皇后乐氏乃是对方生母,顿时住了口,神情有些尴尬。

银翼摇摇头,秦惊羽抢上问道:“你说元昭帝临终前要你带小皇子回宫,想要如何?”祁金张了张嘴,眼睛看向银翼,欲言又止。秦惊羽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我就是问问,想来还有些重要遗言,要不我出去,你悄悄对他说?”

“不用,祁叔,她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说到“不是外人”这里,银翼顿了下,心脏莫明快跳几下,竟有丝丝甜意。

祁金被那声“祁叔”叫得大感安慰,只觉多年苦楚都散了,看看他,又看看秦惊羽,依言道:“陛下有道秘密手谕,藏在风芷亭附近,说皇后知道地方。”

秦惊羽明白过来,元昭帝想必对这皇弟早有戒心,若祁金能送小皇子回宫,则由皇后主持大局,众臣扶持小皇子上位。

祁金又道:“只是皇后已改嫁,身边又有假冒之人,殿下务必小心。”

银翼点头,“我知道了,祁叔你待在这歇着,我这就去找人给你治伤。”说罢点了他的睡穴,感觉他气息渐弱,又对秦惊羽道:“你守着他,我去去就来。”

秦惊羽想着自己的眼神耳力或可助他,便拉住他道:“我不懂医理,守着也没用,不如与你同行,速去速回。”指指前方小床,“将他藏在床下应无妨。”

银翼想想也是,那琅琊仅对妖邪管用,留她在此只能对付寻常侍卫,若来了高手,弄不好两人一齐落网,便将祁金移到床下,四处掩好,悄然关门出去。

此时鼓乐声早已停歇,四处一片静寂。想到兰萨就在宫中某处,两人心怀畏忌,慢慢摸索,好不容易找到太医院。

瞥见里间还亮着灯,银翼让秦惊羽在门外等着,自己跳进去,抓了名值夜太医点了穴扛在肩上,又拎了只药箱出来,低声道:“行了,快走。”

两人马不停蹄地朝宸宫奔去,眼见已望见那假山瀑布,忽闻背后有人冷声喝道:“站住!”秦惊羽一听那声音暗道糟糕,遇到谁不行,偏偏遇到他——兰萨,以往的西烈王、现在的西烈皇帝、西烈有史以来武功最高的快刀王。

“你们,转过头来。”兰萨声音虽冷,气势却不容置疑。

秦惊羽眯起眼,听着背后的呼吸之声,感觉银翼身体微僵,余光瞥见他的手已摸向腰刀,脑中迅速作出判断:银翼的武功与兰萨或可对敌,她却打不过兰萨身后的八名侍卫,这一仗,势必落败。

兰萨见两人动作迟滞,更是生疑,喝道:“再不转头,弓箭手就不客气了!”

话声刚落,啪啪数声,弓箭搭起,蓄势待发,忽听远处有人扬声道:“陛下,那是我的人,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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