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走下去。
我走不动了。
我还要走下去。
——贝克特
卡小卡只身走在校园里，路上有一大堆的人远远地瞪着卡小卡。卡小卡看到那里有班主任，有系主任，有寝室的同学，还有其他很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卡小卡不解，欲上前去问个明白，人们却像见到怪物一样唯恐躲之不及。卡小卡感到无比孤独。这时，旸从远处走过来。卡小卡非常开心，欲去拉旸的手。旸却面有惧色，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卡小卡识相地离开一定的距离，问旸：“他们都怎么了？”旸说：“你脸上正爬着虫子呢，你别动，我给你打下来。”卡小卡自己摸摸脸，什么也没摸到。卡小卡很疑惑，却没有问旸。
旸拿着一个苍蝇拍使劲打卡小卡的脸，看样子根本打不掉，于是，旸又拿来一根木棍打，可仍然不行。卡小卡问旸打掉了吗？旸累得满头大汗，摇摇头，说：“不行啊，它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打不掉啦。”说完，旸转身要走。卡小卡说：“你要走吗？”旸说：“对啊，我们不是同一种人啦，我们不能在一起啦。”卡小卡慌了，说：“你是我女朋友啊，我们不是彼此相爱吗？你怎么能撇下我呢？”旸说，你现在是怪物啦，别人都怕你。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别人也会怕我啊，你不要再缠着我啦！
卡小卡伤心极了，可是又不敢去追旸。正在卡小卡不知所措的时候，看到妈妈走了过来。妈妈一脸疑惑的样子，睁大眼睛看着卡小卡，问道：“你是我的儿子吗？”
卡小卡忙说：“是啊，妈，我是卡小卡，你不认得我了吗？”
妈妈说：“不，你不是卡小卡，我儿子很优秀的，你怎么会是他？你长得不一样，你说话的声音不一样。”
卡小卡急得大哭起来，伸出双手欲投入妈妈的怀里，急声说道：“妈，是我啊，我是卡小卡，我是你的儿子啊，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你不要不理我啊不要啊……”
可是，妈妈也躲开了，转身便走。
卡小卡从后面边哭边追着妈妈，口里一个劲地喊，妈！妈！妈……
卡小卡忽然从梦中惊醒，摸摸自己的脸，没有虫子，却满是泪水，心在扑腾扑腾乱跳。他还在哭，他怕吵醒寝室的同学，便咬着被子，不让自己哭出声。他想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便擦干眼泪，轻轻地下床，来到盥洗室。他从镜子中仔细地审视自己的脸，没有发现虫子，却发现了自己很陌生的悲伤。他对着镜子做各种表情：抿嘴微笑、张开嘴笑、哈哈大笑、咧嘴哭、眯着眼睛大哭、惊讶、愤怒、生气、郁闷、发呆、翻白眼、吐舌头，可是无论做哪种表情，都摆脱不掉那种悲伤的印象，好像它真的是自己脸上的一部分。卡小卡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脸，眼睛无神，眉毛很粗，瓜子脸，高鼻梁，鼻子下面长了胡子……他觉得这张脸似乎是自己，又似乎不是自己，他自己也糊涂了，难怪妈妈也不认识自己了。看着看着，两行泪水几乎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它从眼睛里溢出，顺着鼻子和脸颊的交界处流到嘴边。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味道非常苦。卡小卡想，镜子中的这张脸为什么要流泪呢？这张脸为什么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呢？怎么才能断定一张脸就肯定是那个人呢？妈妈都说这不是我，那这怎么可能就是我呢？怎么才能认定一个人是我呢？我又是谁呢？
卡小卡呆呆地回到寝室，瘫坐在椅子上面，一件一件地回想自己的经历。想自己当初踌躇满志地来到这里，刚刚和寝室的同学混熟，师姐就自杀了；然后，发现自己并不喜欢物理，便糊里糊涂地转到哲学；在上哲学课时偶然遇到了旸，在论坛上又偶然遇到羁野；旸把自己带去支教，羁野向自己介绍了阿美寮，介绍了福柯；自己变得经常翘课，总是一个人看书，成绩慢慢后退了，直至渐渐地熟悉了老师们那种责备的眼神；后来，因为打架被记了大过，和旸分手了；班主任把自己叫去谈话，自己觉得所有的人都变成了敌人，让自己无处可逃。卡小卡想，自己从没倾心地和父母交流过，父母怎么也不会相信一直让他们感到骄傲的儿子竟会生活得这么痛苦。自己怎么就由一个踌躇满志的傻小子变成了现在的这躯行尸走肉呢？怎么竟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呢？现在的自己和当初的自己恐怕只有名字是一样的，其余的全都变了。如果时间可以旅行，当初的自己肯定不会认识现在的自己，现在的自己也会觉得当初的自己是那样陌生。那么，谁又能肯定现在的自己和当初的自己就是一个人呢？妈妈不认识自己了，旸不认识自己了，怕是天天生活在一起的寝室的同学也不认识自己了，甚至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自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呢？回想当初，恍如隔世……
卡小卡想，这一切的发生恐怕都是偶然的：当初自己偶然地认识了师姐，偶然地来到实验班，偶然地被分到这个寝室，偶然地得知了师姐自杀，偶然地选择了哲学，偶然地认识了旸，偶然地认识了羁野，甚至爸爸的某一个精子偶然地和妈妈的卵子结合才产生了自己，正是这些偶然造就了现在的自己。可是，如果没有这些偶然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没听说过师姐，自己不来 P大，如果不认识寝室的同学，如果师姐不自杀，如果没选择哲学，如果不认识旸和羁野，如果没去过支教的学校和阿美寮，甚至如果没有和旸分手；自己不来 P大也会去别的大学，去别的大学学物理也会发现自己不喜欢物理；去别的大学也要按照规定去上课，去修学分，去考试，自己也会感觉受压抑；去别的大学自己也会翘课，也会不及格，也会把自己惨不忍睹的成绩写进伴随自己一生的档案，也会看到老师们责备的目光，也会和女朋友分手，也会被班主任叫去谈话，也会被同学们视为异类，也会变成怪物，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成为他们的公敌，无处可逃……那么，现在的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吗？必须要离开了吗？扫厕所！对！自己还可以扫厕所！扫厕所的公司应该不会在乎自己被记过大过吧？不会在乎自己不及格吧？不会在乎自己有暴力倾向，智商低下，好吃懒做吧？不过，也有可能会的，哪个公司不想要更好的人呢？不过，也许自己会碰到一个开明的主管，不在乎自己的档案，给自己一个面试机会，并经过层层面试，允许自己在公司里试用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自己要好好表现，扫的厕所要比所有人都多，都更干净，那么公司可能就会录用自己了呢！自己当初来 P大不就是这样来的吗？在全国几百万高考考生当中，自己考了个出奇的高分，竟然来到了神圣的 P大！父母不一直为此而骄傲吗？能够在高考中战胜那么多人，考上了 P大！这不是天才是什么！老师不也为此沾光吗？高中老师讲一辈子课也没教出几个 P大的天之骄子啊！同学们不也羡慕自己吗？那可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 P大啊，那可是天堂啊！可是，如果现在自己去扫厕所又会发生什么呢？父母会怎么想呢？老师呢？同学呢？旸呢？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如果离开呢？割脉会很疼，要流一大堆血，还不一定能死成。如果最终被救活了，那也忒没意思了！切腹也一样，日本人把切腹自杀看成是英雄的行为，可是我既不是日本人，又不想当英雄，我只求痛痛快快地离开这个世界！卧轨也许是个好选择，躺在铁道上，几十节车厢轰隆隆地从自己身上轧过，这种死法很彻底，当初海子不就是这么死的吗？可是终究没有跳楼来得痛快。跳楼的时候，只有站在楼顶往前一跃那个动作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自己在空中飞的时候就已经解脱了，落地的瞬间只不过是这仪式中高潮过后的结尾部分。最妙的是整个过程还不到两秒钟，干净利落。两秒钟之后，自己就不再是那个有暴力倾向爱打架的人了，自己就不是考试不及格智商低下好吃懒做的白痴了，老师就不会用那种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了，父母就不会对自己失望了，别人就不会认为自己是怪物了！是啊，那不就是解脱了吗！这种选择不是比扫厕所更好吗？
师姐！对，师姐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师姐的清单上写的什么呢？我的清单上又会是什么呢？
卡小卡也列了一张清单：
离开世界的理由：
成绩差！不及格！记大过！无自由！父母的目光！老师的目光！同学的目光！所有人的目光！害怕！没有希望！没有归宿！没有未来！笨蛋！白痴！怪物！我是怪物！！！
活下去的理由：——————————————————
师姐的清单肯定不是这样写的，但是无所谓的，具体的理由可能不一样，师姐自杀之前的感受卡小卡却可以真真切切地理解了—那种至深的、无处可逃的、无法摆脱的、没有一丝光线的、彻彻底底的绝望！如果一种处境不给人留下生活的希望，那么他就会想到自杀！
想到这里，他感觉不那么沉重了，眼泪也跑得远远的去了。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一闭眼就会做各种可怕的噩梦，只有那永恒的长眠才会让自己睡得安稳。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拉着自己，欲把自己拉向另一个世界，拉向没有学校、没有考试、没有档案、没有学历、没有敌人也没有怪物的无何有之乡。
此时，伟哥也起床了。伟哥因为要考研，所以这段时间天天早出晚归。伟哥看到卡小卡竟然比自己先起床，便说：“我靠，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你丫竟然也有早起的时候！”卡小卡说：“你丫赶紧自习去吧！小心考不上永远也不能‘脱光’！”这是卡小卡最后一次和伟哥说话。不一会儿，刀哥也起了。刀哥看卡小卡在沉思，便说：“你小子研究什么哲学问题呢，废寝忘食啊？”卡小卡说：“是啊，很深奥的问题，呵呵！赶紧去跟你的 MM自习去吧！”刀哥说：“去死！别听伟哥瞎说！”这是卡小卡最后一次和刀哥说话。强哥最近有点萎靡，自从强哥对自己的“强势哲学”信仰发生动摇之后就一直很萎靡，这天九点半才起床，也没跟卡小卡说话，就去打开电脑玩游戏了。
卡小卡留在书桌上的遗书：
你们仨都给我好好活着！
伟哥，你丫最傻，你丫总说想做广东首富，但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对吧？我真希望你丫能一直这样糊里糊涂傻了吧唧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刀哥，其实我一直都很佩服你这小子，我相信你能拿到一个好学校的offer，我相信你最后能在一个好的实验室工作，好好干！兄弟！但是记住，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如果你真的喜欢学术，那么就不要太在乎学术之外的那些东西！
强哥，你的性格本来很强硬，后来变得软了许多。这是好现象，没必要总是把自己绷得太紧了。我相信你将来会做一个正直的政治家，我希望到时候你能多关注穷人、艾滋病人等弱势群体，努力为他们创造一个好的生存环境！
你们要哭，为你们厚道的兄弟我而哭，但不许哭得太伤心，否则我在地下都会骂你们这群傻 X！
最后，请你们转告我的父母，说我仍然爱他们，要他们好好活着。
……flyyying……轻松……久违了……地面……大地……飞 ……空气 ……飘 ……呼吸 ……解脱 ……轻松 ……微笑 ……flyyying……微笑 ……大地 ……回归 ……飞 ……离开 ……呼吸……飘……飞下去……落地……地面……久违了……飞……微笑……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