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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羽书流电(7)

老人稍一思索道:“没有。昨夜上半夜我咳得厉害,根本睡不着觉,却也没听见什么特殊的声音。”

白衣侯确认道:“您的确没听到任何声音么?有无可能,您中途睡着了所以才没听见?”

谢强的神色顿时变得不正常起来。莫非这白衣侯是在怀疑自己?因为若从谢强的房间走到柳如眉的房间,必须经过老人的住所,虽然江湖人高来高往,但免不了会发出一些声音,被老人听到。

老人看了一眼谢强,点头道:“没有。我昨夜病发,咳嗽了半宿,后半夜方才吃药睡去,前半夜一直清醒,确信没听到过任何声音。”

田破斛点头,目光转向那黑衣人道:“兄台,你呢?”

黑衣人的目光毫不退缩,迎着田破斛充满怀疑的眼睛道:“弹琴。”

田破斛奇道:“昨夜雨大,你住得偏僻,大家都没听到你的琴声,你说自己在弹琴,可有人能证明?”

黑衣人仍是惜字如金:“没有。”

这时,一个声音插入:“我……我能证明。”田破斛循声看去,却是少年李木。

李木怯生生道:“昨夜,我跟田大叔您熬药,从门缝里往外看,正瞧到这位大叔在抚琴。”

田破斛道:“你怎么知道他在抚琴?”

“虽然没听到琴声,但我也会抚琴。昨夜熬药时无聊,从门缝看过去,正好看到这位大叔在窗户上的影子,还有琴的影子,看姿势就知道,他当时正在抚琴。”少年的声音仍带着稚气,但一番话却说得严密。

田破斛暗自点头,心道这少年若有际遇,将来怕是前途不可限量。

一番质问之后,却没什么结果。要知夜半无人,风雨大作,行踪本就不太可能被人看到或听到。但问题的诡异却在于,在场诸人之中,除了谢强一人之外,其他人竟然都可以被确认行踪,于是,众人看向谢强的目光,便隐隐变得有些不善了起来。

谢强本来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低,但面对田破斛这样的大豪便隐隐低了一头,更何况还有那神秘莫测的白衣侯,一时心下忐忑。

田破斛叹了口气道:“多谢诸位配合。其实昨夜大雨滂沱,外人前来作案的几率也不低,谢兄不用太在意。”说毕叹口气,心内了无头绪。

一餐无话,众人也就散了。田破斛本想去看看把自己关在屋内的柳如眉,但稍一思忖,在柳如眉的房间外停住脚步后,却转向平静无人的山冈。

柳如眉出身名门,虽然后来在江湖上厮混,但靠着天才的经商头脑,可以说从没吃过大亏,尤其是她为人虽然豪爽,但一向守身如玉,昨夜却几乎被淫贼得手,不免大受打击,直到今早仍是神情恍惚,连对田破斛也不肯说话,只是嘤嘤哭泣。

除了初见的那一次外,田破斛见到的柳如眉从来都是飒爽英姿不亚男儿,乍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是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把心思重新放在对凶手的追寻上。

早上路还泥泞,加上昨夜变故,众人一时不好离开,但过一刻,太阳出山,怕是大家就要走了。虽然早餐时,田破斛曾说可能是外人所做,但在他心中,仍是坚信一定是在场诸人所为,否则怎会如此之巧,居然淫贼会知道当晚柳如眉出现在了小店中?

是谁呢?其实他已经怀疑,或者说,一直在怀疑一个人,但却苦于没有证据。

脚步声响起,田破斛抬头看去,却见正是那神秘的白衣侯朱煌正缓步走来,那黄衣小婢紧紧跟在他身后。

朱煌立定,微笑道:“田大侠心中已在怀疑什么人了,我猜得可对?”

田破斛虽然多年前已经弃恶从善,但不知为何,却仍是不喜他人称自己为“大侠”,但此刻对面的是那传说中的神话白衣侯,他的不悦便不能轻易露出,只是敷衍道:“这等大事,自然首重证据。”

日头慢慢露出半片脸庞,红色的朝霞映红了整座山冈,紧接着,那朝日忽地喷薄而出,一瞬间便放出万丈豪光,让人不可仰视。

朱煌微笑着感慨道:“一晨的积蓄,终及不上奋力的一跃。这正是我等习武之人的厚积薄发之理。”

本来田破斛对这个江湖诸多传说的焦点--白衣侯颇为警惕,但听到这句话却只觉甚是有理,当即忍不住附和道:“侯爷所言不虚。要知武之一道,在于‘厚’,也在于‘积’,但其实‘发’,才是最为重要的。江湖人都欲得名师指点,我倒觉得,有一名师虽然能让人少走弯路,但这条路终究是别人带着你走,到最后那一跃之时,怕会变得更难。因为被名师教导太久,没了‘发’的锐气。这就是为何江湖多年来,从来没有师徒两代天下第一的道理。所以,我最看不起那些初入江湖、洋洋自得的名门子弟。”这一番话说完,田破斛恍然惊觉,这话对白衣侯似也有些不敬,因为虽然他的师承颇为神秘,江湖无人知晓,但自身是天潢贵胄,也算是名门之后了。

朱煌却恍若未觉,点头道:“田大侠好见识。不过恕在下直言,昨日我看田大侠的身形架势,落荒拳虽是集拳法大成,但一招一式的骨子里隐隐还都是左家心法。若是你的心法也能像拳法一般博采众长,加上自身顿悟,是否也是一条出路?”

田破斛心底大惊,那些仿佛已被他遗忘的往事竟被这一句话轻轻带上了心头。

那一场变故,那严格得让人窒息的教学,那无处体会的亲情,那庄严的门庭,那几世的荣耀……还有那,走出家门时的决绝。

从那一刻开始,叛逆的少年胡作非为,做着一切家族不让做的荒唐事,练他们不让练的糊涂功,直到闯出了偌大名头。江湖人都知道田破斛最看不惯名门子弟,但天下却几乎没人知道,独行大盗田破斛和天下名门之首关中左家之间的关系,甚至连柳如眉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或许因为骄傲,或许因为自卑。

直到今天,自己的心法中尚存的淡淡影子,竟被白衣侯一眼看穿。仿佛埋藏多年的疮疤被人猛地掀开,露出里面永远无法愈合的红黄血肉来,让他不由疼痛得暗暗攥紧了拳头。

朱煌看着田破斛骤变的脸色,续道:“田大侠,你一直说要厚积薄发,但我看来,你厚积有之,却未能发,或许是因为你仍有心结未解。武之一道,想要更上层楼,需要的是心,只要能直面内心,恨怒喜乐怨憎恚,都可化为力量,但若你不肯,便不可能得到飞升的机会。”

田破斛心下一动,却是不语。

朱煌微笑道:“还是说回昨夜的事吧。其实田大侠你已经做了很多,只是太拘泥于寻找时间证据,其实事情完全可以反过来想。时间证据有没有关系并不大。不过……说谎,一定是有理由的。其实齐老板有些事情想说,你要不要听一下?”

夜话之四

夜已深,雨已停,四野沉静,只有门外偶尔的马嘶声声。

连云驿中的三个人似乎都有些倦了,却没有一人提议休息。

因为,在这些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关联的经历里,每个人都听出了些许诡异的端倪。

孙无病忽地沉声道:“或许,我想清了一些事。”

田破斛道:“想清了什么?想清自己究竟是如何被白衣侯所害的?”

孙无病忽地大笑:“我真想说,是他害的我,可惜却不能这样说,因为无论怎么看,事情好像都与他无关。

“我刚才突然想明白的是,一切都仿佛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孙无病的往事·终

铁鼓楼内,一片杀气腾腾。

从昨日起,已经没有封锁消息,金刀盟的子弟都已知道,少盟主被人偷袭,中毒昏迷,生死未卜。

孙无病中年得子,格外宠爱。而孙穹自幼便聪颖好动,虽然甚为淘气,但性情率直,颇受帮中弟兄疼惜。这一番事发,所有人都怒气勃发。

眼下所有怀疑的矛头都隐隐指向排龙帮,只等帮主一声令下,金刀盟便要杀入排龙帮,给少帮主讨个公道。

在这一片杀气中,那一袭悠然的白衣更显得无比的卓然。

孙无病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便威压江湖的神秘人物,这个自己前几日的大敌,实在想不透他的来意。

白衣侯朱煌忽地一笑道:“孙盟主是爽快人,我也不客套了。我听说贵公子中了唐门雪透九重楼之毒。我知道孙盟主与唐门关系深厚,必能寻得解药,但时不等人。我和贵公子曾有一面之缘,不忍看他枉送性命,所以特来帮你一把。”

孙无病冷笑不语。他实在不能相信,前几日还和自己纷争激烈的大敌今日竟会无缘无故地帮助自己。但父子连心,想起江湖上关于白衣侯的种种神秘传说,虽不住提醒自己,他的心头却仍禁不住生出一丝希望。

朱煌不理孙无病的冷淡,径自从囊中取出一枚碧绿的丹药,顿时一股幽香充斥了整个房间:“这是昔日国师陶仲文倾举国之力炼制的实德丹,天下一共只有三颗。我有幸得了一颗,留之无用,不妨送给盟主。”

说完这番话,朱煌将丹药放在桌上,竟不再多说,抱拳起身道:“盟主保重,告辞。”

说着,径自去了。

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仿佛这铁鼓楼、这金刀盟都完全不在他的眼中。孙无病怒气勃发,但想到和唯剑楼纷争刚停,此刻穹儿又安危莫测,他实在不愿再多生枝节,只悄悄命人监视这莫明其妙的白衣侯主仆。

门帘轻动,从后堂走出来的却是唐门刑堂堂主唐畔。

孙无病知道无须多言,只指着那碧绿的丹药苦笑道:“堂主觉得,这白衣侯真是好心送药来的么?”

唐门目前并未在明面上与白衣侯撕破脸,此种关系甚是微妙,故而也不好多言。唐畔面色凝重,伸出右手,戴上鹿皮手套,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起那碧绿的实德丹,端详良久。

足足小半个时辰,唐畔方才长出一口气道:“把这枚丹药,给公子服下去吧。”孙无病心头一喜,忙道:“它能解穹儿的毒?”唐畔摇头,孙无病只觉那头一摇,连自己的头都觉得疼了起来。

“经唐某确认,这药的确是当年陶仲文炼制的实德丹。可惜它虽然珍贵,却也不能解雪透九重楼之毒,不过却能够让毒发时间延后。”

“多久?”

“四年。”

“四年?”孙无病喜出望外道,“也就是说,吃了这颗药,可以拖延四年时间?”

唐畔点头道:“不错。以目前情况来看,即使我全力施为,孙公子怕也只能再拖五天。

本来我还担心,这短短几日不够我们寻到下毒之人。但有了这颗丹药,我心底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地。”

孙无病欣喜不已,却同时想到另一件事:“那这药会不会对将来的解毒有影响?”

唐畔摇头道:“不会。不过有一件事,就是这药虽然能延缓药发,但是如果没有解药,四年之中,孙公子终究不会醒来。”

听唐畔说得斩钉截铁,孙无病思忖半晌,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更大的不妥,当下把心一横:“既然如此,便请堂主给穹儿服药吧。”说毕一叹,“唉,可惜从此便要欠下白衣侯一个人情了。”

唐畔自行走入后堂,而孙无病却只在大厅内不住踱步。

大约半袋烟工夫,脚步声响起,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的谢强抱拳道:“盟主,那白衣侯离开汉阳城,朝西去了。”

孙无病点点头,心下兀自惊疑不定。

白衣侯声称自己只是路过,来好心帮忙的,可真有这么巧么?但若说他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却又不像。难道说,他此次施恩,只是为了日后更大的图谋?父子连心,这不世枭雄一时竟想得头疼起来,这时方觉江湖人传说白衣侯的种种可怕之处并非虚言。

此人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猜不透、摸不着。

就听谢强接着道:“白衣侯让我给您带话。”

孙无病精神一振:“说。”

“他说,金刀盟此刻如日中天,自然觉得什么事都能做到。但若是将来您发现有什么事做不到了,可以去找他,不过那时,就不能白帮了。”

孙无病心一沉:“就这些?”谢强点头。

孙无病急急转身,走入内室,恰好碰到唐畔正朝外走。孙无病忙问:“那药效果如何?”

“孙盟主请放心,药已给公子用了,没有问题。我们这下就有足够的时间捉拿凶手了。

孙盟主不妨进去看看公子。”

看着在昏迷中犹自紧抿的双唇,孙无病仿佛看到了聪明倔强的儿子,平日活泼淘气的样子。

轻轻抚摸着孙穹鬓角的绒发,孙无病一语不发,但眼中饱含的深沉感情,却只怕足以令任何一个熟识他的人吃惊,吃惊这天下闻名的枭雄,竟然还会有这样几乎可以融化钢铁的柔情目光。

片刻,孙无病神色如常,站起身来,大步向铁鼓楼议事大堂走去。

左右护法、四大主管、二十四把刀……所有金刀盟上层,除了少数几人留在江上防范唯剑楼外,都聚在这里等待着金刀盟主孙无病的下一步计划。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孙无病从后堂走出,面目阴沉,看不出喜怒。他径自走到正中就坐:“如何?”虽然只有两个字,大厅中的诸人却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沉重的压力除了当年盟会初创数次生死存亡之际外,已经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林幽韩道:“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盟主一声令下,大家便杀入排龙帮,保证不让一人逃出,必能找出下毒之人。请盟主尽快决断,小公子的时间不多了。”

孙无病道:“诸位放心,经过唐畔先生的全力施救,穹儿虽然还未解毒,但已经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这事诸人还是第一次听说,闻言顿时议论纷纷。

段云伦思忖良久,越众而出道:“盟主,本来公子危急,我也同意林老的想法,准备一举击破排龙帮,不过现在既然公子暂时不会有危险,我觉得是否该从长计议了。”

孙无病尚未答话,林幽韩已转过头来:“段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没听盟主说公子还没解毒么?我知道你和李天龙有私交,但这时还出面袒护他,你究竟有没有把自己当成金刀盟护法?”

众人都知道,多年来段林二位护法一直不和,但二人在面子上一向还过得去,这般针锋相对还是第一次,不由都暗暗心惊。

孙无病皱皱眉头,索性并不说话,听二人辩论。

段云伦闻言并不着急:“我没有袒护排龙帮的意思。若他们真敢谋害公子,我段云伦第一个率众灭了他们。可现下情势未明,我们不能确定凶手是排龙帮中人,若是一意孤行,错怪他人是小,耽搁公子解毒事大。”林幽韩冷笑:“哼,难道你看不到有多少证据指向李天龙?”

段云伦摇头道:“上次的几条证据我都一一查实过,均有很大问题。

“首先是当日排龙帮的客人,我们怀疑是唐豪,但排龙帮虽然恪守江湖规矩,不肯说出那人姓名,但经我多日盘查,估计多半是洞庭水寇之首陆云,因为被唯剑楼逼得无处藏身,才躲入汉阳城。这件事不难查证,我们只要向排龙帮施压,他们早晚会屈服,与我们对质。更何况……”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孙无病,方犹豫道:“谋害小公子的究竟是不是唐豪,其实也不过是唐畔先生的猜测而已,我们把赌注都押在这一个猜测上,是不是有些危险?

“其次,李天龙的礼服上的确有那枚纽扣,不过也有多人证明,那纽扣在他去年中秋醉酒时便已不慎脱落,不知所终了。这件事不光是排龙帮众,连酒楼老板也能证明。

而且当日第一次搜索时,我等并没找到扣子,第二次居然突然发现,怕是另有内情。这件事我也正在调查,马上就会有眉目了。

“第三,据林老所说,有人听到了凶徒的声响,为何我却完全没有找到那个听到声音的人?”段云伦长篇大论,林幽韩却似胸有成竹,直到听完最后一句,方笑道:“你找不到?我看你是不肯找吧!我这就把人找来,当面让你问问。”说着叫过一名帮众,吩咐几句,那人应是,急急走出。

不一刻,那人带回一名孱弱的老人。林幽韩朝那老人道:“老丈,麻烦把你曾经和我说过的那些话再说一遍。”

老人一世本分,从没到过这等草莽聚集之所,已是面色苍白,闻言不敢怠慢,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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