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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雾锁春晖(8)

沈抱尘叹息:“死,便是失去了生命。生命是上天公平地赐给每个生灵的,鹰儿是天空的宠儿,飞翔了一生,它受了太重的伤,或许在它翅膀折断的时候它便已死了。只因为它喜欢你们这两个朋友,舍不得你们伤心。现在,它已经陪了你们这么久,所以,才能无憾地离开。”

朱煌摇头:“可是我们还是很伤心。”

林枫也蹲下身体道:“是啊。一个生命的离去,一定会有人为之伤心。”

沈抱尘沉沉道:“但生命终究要离去。鹰儿能在临走前交到你们两个朋友,一定很高兴。”

两个孩子哽咽不语。

林枫低低道:“不如,我们给鹰儿办个葬礼吧。”

沈抱尘沉吟:“据说苍鹰决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尸体,不过既然它是咱们的朋友,咱们便按人的葬礼,让它尊严地离去吧。”

两个孩子亲手挖了一个小坑,将装在木匣子里的鹰尸慢慢放入。

秋声振捧起一把土,刚要倾覆上去,突然失声痛哭道:“不要,这样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鹰儿了!”沈抱尘轻轻拍着他的头。

突然,秋声振奶声奶气道:“让它活过来吧,好不好,我可以用,用我的剑换回它来,好不好?”这把剑乃是秋声振的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他一向爱若珍宝,此刻竟愿意用来交换这位小朋友。

沈抱尘叹了口气,轻轻道:“孩子,鹰儿已经死了。生命是不能回头的,无论你用什么去交换。就让它安心地走吧。”

朱煌突然伸手,将土填满小坑,待土满,秋声振也已哭得喉咙沙哑。

沈抱尘蹲下,抱着两个泣不成声的孩子道:“异日,你们长大了,你们的天赋注定你们不会默默无闻。当你们拥有了力量的时候,当你们要做出某些抉择的时刻,希望你们能记住这一刻,记住生命,记住生命的威严和悲伤,记住生命的唯一和珍贵,记住每一个生命都会有另外一些生命如你们这般为之痛哭--希望这些记忆,能够稍稍影响你们的抉择。”

那个下午,日后的白衣侯和唯剑楼主第一次亲身面对了生命,和死亡。

更确切地说,是面对了离自己如此之近的死亡,那能让自己亲身感受到痛的生命丧失,而不仅仅是之前或之后那事不关己的淡然。

直到许多年后,白衣侯朱煌仍然无法想明白,自己究竟该如何评价师父为他安排的这一场预演。

凶案

埋葬了苍鹰,两个孩子仍然泪眼婆娑。林枫抱着若儿,不住安慰,半晌没什么效果,那若儿却见半晌没人理会自己,登时恼了,不声不响伸手抓住朱煌的手臂,便是用力一扭。

那若儿虽然只是个婴儿,但因天赋异禀,手劲大得惊人,朱煌吃了这一拧,登时疼得一声大叫。秋声振却是眼见朱煌倒霉,一时忘了悲伤,几乎笑出声来。凝重的气氛被这一冲,这才消散了少许。

左锋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踏入小院的,眼见情形似乎不妥,忙问道:“怎么了?”

林枫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招呼:“那鹰儿……不治了。”

左锋一愣:“翎翔死了?”眼见两个孩子嘴一扁,又要哭,当即明白了形势,忙走过去道,“不要哭不要哭。这样,我正好又带来一只鹰,这就送给你们如何?”说着撮唇一声呼哨,一点阴影突然出现在院落上空,之后越变越大。不一刻翎翅声响,一只雄鹰自天而降,正正落在左锋的胳膊上。

沈抱尘抱拳道:“左堡主,有劳了。”

两个孩子一瞬间被这从天而降的雄姿吸住了眼睛,都有些失神。那左锋将胳膊伸向两个孩子,苍鹰微微振翅,仿佛将军抖动百战铁甲一般威武。两个孩子不禁发出惊叹。

但只不过一刻,秋声振又抽噎起来:“我不要,它不是刺客……刺客已经死了。”

左锋一愣,旋即道:“是啊,翔……嗯,刺客已经死了。但它的魂灵重生了,就在这只鹰儿的体内,你看,你也可以叫它刺客。”

秋声振摇头带着哭腔道:“不是的,它死了。它不能再飞,不能再叫,也不会寄生在哪里,我再也见不到它了!”

左锋一生纵横无敌,却从没哄过小孩,一时竟有些尴尬,眼见其他几个大人站在一边没有开口接腔的意思,不得不硬着头皮道:“你看,它和刺客长得一般无二,是不是?”

朱煌突然插嘴:“不是。杀手已经死了。死了便是死了,你不用安慰我们,就算我们分辨不出两只鹰儿的样子,我们也知道,这鹰儿跟杀手完全没有关系。”

左锋已经被刺客杀手什么弄晕,再不多说,直接把手上的鹰递给朱煌:“这个送给你。

虽然我不会数蚂蚁,不过如果有一天你想做我的弟子,便解开这只鹰的链子,它会飞回去带信给我。”说着逃走一般急急站起,“沈兄,咱们去喝几杯?”

这几杯一直喝到了夜半,天上扬起纷纷小雪,沈抱尘带着几分醉意走回家,远远便听见似乎有人争执。沈抱尘一愣,忙停住脚步,驻足而立。

大厅内,两个孩子早已睡去,那鹰独自立在左锋一并带来的鹰架上,炯炯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几个人。

小方似乎喝了不少的酒,面上的红晕不再是起于羞怯,而是因为激动和怒气,话语也不再是往日的软绵绵带着笑意,而是冲动而急促,似乎是觉得,若不一口气把话说完,便再也没有勇气接着说下去了:“你不要再骗自己了!颜神医就在这儿,我们不妨问问他,曲大哥究竟算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他对面的是林枫,她似乎不太愿意和醉酒的小方做太多纠缠,只淡淡道:“他自然还活着,就在那房里,你可以请颜神医带你去见他。”

小方道:“活着?我只听说情林草能够让尸体千年不腐,却从未听说它可以延人性命。颜神医,你不妨说说,你为什么不愿进那个病房?是不是心内有愧?”说到“尸体”

二字,林枫骤然面色大变,连声喝止让他住口,但今晚的小方似乎勇气倍增,竟是毫不妥协。

颜子星默然不语。小方又续道:“枫姐,面对现实吧。我从小便在生死线上挣扎,怎会不知人之生死。颜神医,我知道你们这么做是为了枫姐。可是,连孩子们都明白的事情你们难道不明白么?生便是生,死便是死,空留一个躯壳,于曲大哥,又有什么好处?那已经不是曲大哥了,只是一个让枫姐回忆的空壳而已!”

林枫怒喝道:“闭嘴。你竟敢这样诅咒……我……”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小方似乎要在今日用掉一生全部的勇气,转身对颜子星道:“颜神医,你说句话啊。

你难道希望枫姐这样靠着虚幻活下去吗?”

屋外雪花纷纷而下,已在沈抱尘的头上积了厚厚一层,屋内却温暖如春。大厅的炉火沿着壁炉毕剥燃烧,让落在屋檐上的雪瞬间融化,只能一滴滴落在房前,声音仿佛一击击敲在众人心上一般。

颜子星的脸色越发阴沉,半晌终于开口道:“他说得对。”

这四个字似乎抽空了林枫心内最后的支柱,她骤然一声尖利的怒喝:“你闭嘴!”

同时右手一扬,一道剑光直直刺向颜子星的心口。颜子星不谙武功,躲闪不及,那小方赶忙伸出左手,欲钳住那长剑,却慢了一步扑了个空。

沈抱尘听到后面,已然心道不好。他和曲风、林枫结拜多年,深知林枫的性子表面温和,其实遇事却最为急躁,眼看林枫的剑势,他赶忙飞身而入,却哪里还来得及!

鲜血慢慢沿着剑刃流下,林枫的手指发白。刚刚在最后一刻她终于恢复理智,止住手中长剑,但颜子星终究还是被刺中,不过好在只是皮肉之伤。小方和沈抱尘同时松了口气。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林枫捂面痛哭起来,似乎是为了怕惊到屋内睡觉的孩子们,她只能让呜咽的声音低了再低。可这低沉的呜咽却比撕肝裂肺的痛哭更让人听着心痛。

三个男人一时手足无措,比之白日安慰两个孩子时还要不知所措。

好在不过片刻,林枫便抬起了头,首先看到被鲜血浸润了衣衫的颜子星,勉力控制住眼泪,低声道:“颜先生,对不起。你不要紧吧?”

颜子星淡淡道:“没事。”

林枫又默然半晌,方能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我明白的,其实,当初我便知道,他……其实一开始就已经……我只是,只是还存着一些幻想,似乎只要留住他,梦就还没碎,他就还没走。不过,人不能总是做梦。我还有若儿,我得面对现实。谢谢你们,帮我们留住他这么久。明日,便让他去吧。”说完最后一句,她不待再度失态,便急急转身而走,留下三个男人目目相觑。

第二日,是另一个葬礼,比之昨日鹰儿的葬礼更肃穆,更凝重。两个孩子默默见证了另一个生命的消逝。

入葬的时候,林枫没有哭,她只直直看着一抔抔黄土没过棺木,仿佛所有的眼泪都已经在昨日流尽了。沈抱尘没来,小方也没来,只有颜子星陪着她送走了她的丈夫。

之后的日子,对于两个孩子来说,似乎没什么变化。他们依旧满山地疯玩,只是少了鹰儿这个玩伴,还有就是师父陪伴他们的时间越来越短。他们尽量不去和那只左锋带来的新鹰玩儿,因为那会让他们想起他们的朋友,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很完美。

似乎一切都很完美,似乎这完美能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一日。

朱煌很清楚地记得那一日,颜子星炼制的七冷丸只剩三粒。而三这个数字,就连四五岁的秋声振都确定自己不会数错,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

天已经渐渐暖和起来,角落里的积雪开始融化,屋内的炉火却仍烧得旺盛。

晚了,漫天的乌云越来越黑,遮住了月光,虽已入春,竟飘起细碎的雪花来,不一刻,晶莹的亮色便覆盖了整个大地。

两个孩子疯跑了一天,早已累了,早早便睡下。他们的房间内有两张床,两人不知打斗了多少次,方才确定了各自的势力范围--朱煌靠门,秋声振靠窗,屋中则挂着那只鹰儿,二人一鸟沉沉而睡。

初春的雪,仿佛一粒粒,悠闲地自天上慢慢撒下,在半空盘旋飞舞,迟迟不肯落下,大地似乎不肯被那白色侵袭,半晌才积了薄薄的一层。酒馆的屋顶上倒是很快积了一层薄雪,可惜小二似乎觉得冷了些,忙着朝炉火里扔了几块柴火,于是那些白色的精灵们只能无奈地融化,露出青色的瓦和枯黄的草。

左锋和沈抱尘围坐在炉火旁。火上架着的三块鱼肉已经从嫩白变成了焦黄,偶尔一滴油脂滴落,在火炭上爆出滋的一声,香气四溢,引得漫天盘旋的雪花都要急匆匆地从窗户挤进来,参加这两个江湖顶尖人物的小宴。

“有酒,有肉,颜子星来不了,你居然不吃,真是没口福。”

沈抱尘轻轻转动手中被暖酒温润的玉杯,并不答话。他一向不食荤腥,那串难得的昆仑玉脊鱼便都便宜了左家堡主。本来颜子星是该来的,不过他今日声称家中娘子产期将至,明日须回家照顾娘子,以后的一段时间也不便前来,所以今夜要在药庐处检查丹炉,确保无误。

左锋一大口鱼肉下肚,舒服得长叹一声,闭着嘴似乎在回味那美味,过了半晌,忽地感慨道:“天下多事,吏弗能纪!我却连这吏都不如,非不能,乃不敢也!”

沈抱尘轻轻饮了一口酒:“左兄,你眼里的天下,该是什么样子的?”

盘旋的雪花似乎变多了一些,左锋举起第二块鱼肉,贪婪地长吸了一口香气:“我不知道。我只希望这江湖一点点变好。天下似乎就像这块鱼,谁都想要吃上一口,可是鱼只有这么区区几块……如果人人都像沈兄一般吃素便好了。”

沈抱尘一哂,忽道:“你可想剿灭白莲?”

左锋看了沈抱尘一眼,缓缓摇头:“不想。不光白莲教,哪怕是江南玉家,我也不想消灭他们,虽然以我的武功,似乎也不是做不到……我必须为我左家着想。几百年的积累,左家堡太大,太大的家族,便玩不起了。所以我只希望江湖平平静静,就这样一直下去吧……让百姓也都歇一歇。”

沈抱尘举杯:“你也是英雄。”

左锋摇头:“狗屁的英雄。族长要是当了英雄,全族人就要倒霉了。可惜啊,平静的日子似乎就要到头了。”

沈抱尘抬头看看那些悠闲的、在半空中不肯落地的雪花,微笑道:“就这样平静下去吧。”

说话间,雪花悄悄退出了小小的酒馆,被火光映得粉红,方才还漫天飞舞的精灵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几乎看不到踪迹的雨丝。

有声音从门外响起:“但爱鲈鱼美,共饮一杯无?”

左锋大声接了一句:“无!”手一送,最后一块鱼肉进了嘴,拍拍手,“好险!不然一会儿他跟我要,我还真不好意思不给。所以说,做堡主真的太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声振似乎哪里不舒服,不由从梦中惊醒,只觉虽是深夜,屋内却比往日要亮得多。他甚至能看到那边的朱煌睡得香甜,鼻子上冒出一颗鼻涕泡泡。他懒得动弹,耳边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嘟囔道:“不是下雪么,怎么又变雨了?老天爷的脾气比若儿还坏。”

突然,滴答的水声中,他听到窗外传来些熟悉的语声:“劫丹……将成……便可……”

“若……如何……”

好困呀,秋声振翻了个身,用被子遮住头,再次沉沉睡去。

鲜血,蜿蜒着自屋内执著地流出药庐,仿佛是极力要将死亡的讯息传递出来,要告诉死者的朋友们,一些只有他才知道的东西。

寒冬将去,春分降临的前一夜,天下第一神医、以不医小病之声震江湖的颜子星被人刺死在春晖镇炼制劫丹的药庐内。

昨夜雨雪交加,地上满是泥泞,却仍是没能将那艰难向前蜿蜒的血迹冲走。那血固执地在地上前行,直到慢慢消散。

药庐内静悄悄的,似乎完全不知道赋予它灵魂的神医已然身死。丹炉的盖子被打开,炉中火已熄,壁已凉,空空如也。屋内仅有的一张桌子被碰倒在地,淡黄色的药笺凌乱地撒在地上,一些已被鲜血浸润,变成触目惊心的血红。

颜子星的小腹上插着一柄短刀。人伏在地上,潮湿的地面留下他痛苦的痕迹,左手竭力伸前,在地上画出五道发散的短短血迹。

瞅着这劫后的药庐,沈抱尘似乎能看到昨夜罪恶的一幕--那凶手左手执刀,刺入这一生济世度人的医者小腹,刀锋刺破了他的肝脏,鲜血汩汩流出,慢慢带走他的生机。

他一生救人,却无力自救,只能倒在地上痛苦挣扎,只能任由人带走他的心血。那心血或许正是他遭劫的原因--牵动天下的劫丹。

他为此而死,便是为我而死!

沈抱尘轻轻蹲下,伸手拂过颜子星的脸,替这无法瞑目的好友阖上双眼。

马蹄声声,一人纵马冲进小院,呼喊声遥遥传来:“先生,先生,夫人生了,是个女孩儿!”

熊熊烈火,又一条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

若世间真有公道,为何一切会以这样荒谬的方式呈现在孩子的面前?若上天真的公平,为何仁心的神医会这样突兀地惨死,甚至不及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

林枫早已泣不成声:颜子星突然身死,关系若儿性命的劫丹不知所终,更重要的是,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告诉好姐妹--初为人母的颜夫人宁儿,她的女儿和若儿一样,一出生便已没了父亲。几重打击让这个坚强的女子摇摇欲坠,若非有小方搀扶,怕是当场便要倒下。

烈焰已经吞噬了颜子星的尸体,沈抱尘被火焰映得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血色,喃喃道:“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兄弟,你做了你该做的,后面,该是我做了。”

朱煌和秋声振闻言不解道:“师父,你说什么?”

沈抱尘蹲下抱住两个惊惶不已的孩子:“我在告诉颜兄,我一定要还他一个公道!”

【第四课沉密】

火光慢慢熄灭,颜子星的骨灰被小心地包裹在一起,交给哭得眼睛红肿的颜府小厮。

谁能想到一团喜气赶来通报喜讯的送信人,却转眼变成捧着骨灰送去噩耗的领丧人。

沈抱尘几次开口都无法成言,最后终于干涩道:“你回去……告诉你家夫人,我们一定会替颜先生报仇。”

林枫接口道:“不错,你告诉宁儿,先生因若儿而死,待我处理完杂事,数日后必当赴府上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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