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达S中队时,他们正在踢正步。
一组照片纪录了这两性会合的珍稀时刻。
照片出自业余摄影师曹副区队长之手。同许多年轻人一样,曹副区队长那年正在设法改变命运。在他的个人规划中,他先要在军报上至少发表三张照片,尔后迅速向团机关递交企望成为一名新闻干事的书面申请。两个陆军女兵在这个海军训练团的首次现身,在他认为,是一个极值得利用的新闻点。
后续事实将证明,曹副区队长有效地利用了这个新闻点。换句话说,如他所愿,那组照片中的一张,有幸被某军报刊登。照片被赋予了一个极具报纸副刊式念蓄的名字:《最动人的注目礼》。这名字是编辑改的。曹副区队长给予它的名字相对直白一些--《如饥似渴》
曹副区队长那年才二十三岁,比新兵大不了多少。虽然在这个新兵训练团他不得不扮演初级领导的角色,但本质上他还是个热爱直抒胸意的大男孩。
现在来描述这张诞生于一九八九年春天的照片:这是在S中队楼前的小型操场上。一百来个身穿蓝色作训服的男新兵,间隔有序地排成十列。他们一率右脚抓地,左脚踢起,右前臂折置于胸前。正如这张照片的名字所揭示的那样,此刻,他们被某种魔力控制。所有的脸全部违反队列条令:右转成接近钝角的那种锐角。视线的中心,一高一矮两个穿着绿军装的女兵,正从操场东侧的红砖路走来。矮小的余蔓琦挺胸抬头,傲视前方,趾高气扬。而我当时的样子,除了扭捏,还是扭捏。我实在无法承受男新兵们如此大规模的热烈注视。
我的耳衅忽然传来余蔓琦的小声提醒:
“才来就紧张成这样啊?等把这六个月过完,你不是要疯掉了?”
我们正一前一后走向中队大门,二楼某扇窗户突然打开。白净得近乎粉嫩的曹副区队长站在窗后,探出头颈,一只手紧握相机,一只手用力朝向我们挥动。
“喂!女兵!--对!就是你们!等我下来!”
曹副区队长速度真是惊人,我们才在原地站了不到一分钟,就见肩扛学员牌的他大步流星从楼里奔出,不时抬手抓护随时要掉下的海鸥牌相机的肩带。
“是军区来代培的张致玉?还有你!余蔓琦?”
余蔓琦装出胆怯的样子,微提起嘴角,抿着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曹副区队长,并不及时应答,这有违她快嘴利舌的个性。等对余蔓琦有了足够的了解之后,我会知道,她是在计较被曹副区队长排到前面的名字不是“余蔓琦”这三个字。
“背包解下来!跟我进去吧!我是你们的副区队长--那边来两个人!”
我们还没把背包解到地上,从操场上奔来的两个新兵就把它们抢到了手里,极有先见之明地跑上了台阶,要往楼里走。曹副区队长佯装生气喝止了他们。
“跑什么跑?知道把包放哪儿?也不问问就跑!”
两个兵异口同声地问:“放哪儿?”
“以为会跟你们一起往在这儿啊?想得倒挺美!先给她们把背包放到队部去。”
两个新兵打算笑的,却不敢,绷着嘴使劲把笑声摁了回去。曹副区队长自己却笑了。
“你们必须住到卫生队去。团里呢就卫生队有女的。以后啊,你们晚上去那儿睡觉,白天来中队学习。挺麻烦的是吧?但没办法。”
见余蔓琦心不在焉地低下头去,他向她扭过脸去,好心好意地问,“李曼琦,噢不!林曼琦,你累啦?”
余曼琦翻白眼,对领导的错误予以及时回应,接着她诉起苦来。也许不是诉苦,是撒娇。“五个小时长途车呢!不累才怪!”
如果是今天之前,我们还在那个由清一色女兵组成的新兵连,余蔓琦胆敢这样跟领导说话就是找抽,但现在她勇于诉苦或撒娇却显示了她的机灵。无疑曹副区队长是未来的领导,但他同时也是一名男性,更重要的是,善于察颜观色的余蔓琦已经发现他是个温柔的男性。一个聪明的女新兵完全可以利用男领导的个性弱点使他忘记自己是个领导,着力去扮演他能扮演的其他角色,譬如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
曹副区队长哧哧笑出了声,粉雕玉琢的脸闪电式一红。
看来他的确思路错了位,忘记了当此时分自己首先是个领导,其次才是个男人。
“那先去队部歇会儿,歇会儿!”他声音轻柔甜腻。
队部在一楼,就在进门右拐第一个房间。曹副区队长敲了门,引我们两个进去。一个男人正迎门坐在两张办公桌的一张后。他的样子与我想象中的新兵连指导员的形象极吻合:不黑、略瘦、沉静,和善得接近慈祥。这是个中尉,年纪明显比曹副区队长大。曹副区队长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吴指导员。余蔓琦立即故作惶恐之状,碎步站到指导员正前方一点五米处,十指交缠贴到腹部,双腿并拢,取一个可以瞬间使外形加分的歪斜身姿立定站好。我跟着站到余蔓琦一侧。吴指导员坐姿基本不动,几乎没有表情,只用适时的点头说明他在听曹副区队长的介绍。
“你是哪儿人?”三四分钟后,吴指导员才金口微启--他目光定定地,凝视着我。
我瞥了余蔓琦一眼,为自己再次成为男性的第一关注对象而内疚了一下。“我……喔!我是四川的。”
外面的操场上响了一声短促有力的哨声,紧随其后的是凶巴巴的一声怒吼:“下课休息!”一时间操场上像炸开了锅,震得吴指导员身后的窗玻璃嗡嗡的。我的声音像蚊子叫,吴指导员肯定没听见,不过看样子他也没打算听--不过是没话找话。
“你先领她们去卫生队。”吴指导员抬眼对曹副区队长说。“反正专业训练明天才开始。就让她们明天起正式参加中队的学习和训练。今天让她们先到住的地方整理整理--让外面的声音小一点。”
我和余蔓琦正待往外走,门腾地被推开,一位头上的军帽几乎挨到门框的男人出现了。他大步走到吴指导员身后空着的那张办公桌旁,拿起保温杯,迅猛地喝了一口水,又准确有力地将它礅回原处。我正下意识地震慑于他身上无所不在的威仪和速度感,他一个逼近队列动作的向右转,肃然站定了,眼睛交替盯住我们。曹副区队长连忙上前作介绍。没等他介绍的话出口,那男人的训斥已率先出场。
“我知道了!军区来的代培学兵。上星期军务办就跟我说过你们了。”他突如其来地大副度扭了一下脖子,仿佛有颈椎病似的,但肯定不是。“去训练吧。全中队的兵都在外面踢正步,你们站这儿干吗?搞特殊?在这儿行不通!还愣在这儿?”
我被他毫无预兆的严厉吓住了。余蔓琦也真心实意地惶恐起来。看来在女新兵面前,很有一些男领导能牢记自己的领导身份。
这就是那一年我来S中队后最先认识的三名男性:曹副区队长、吴指导员,离了训斥就不会说话的闻队长。很快我将认识更多的男性,姚区队长、陈班长、陆键,如此这些高矮丑俊不一的男人或男孩,此外还有我不但认识并且厌恶的卫生队女老兵,上士孟欣丽。所有这些后来丰富了我记忆的人,对我而言,其实都只能充当一场记忆的背景。而日后他们能在我的记忆里立足,仅只是因为我需要在年复一年的时光里怀念一九八九年的仲义。
现在仲义出场。这是在我和余蔓琦刚跑进男兵队列刚踢了一步之后。
我始终弄不明白,那天担任队列训练组织任务的陈班长为何要在操课中途突然来一次全中队点名。这是毫无逻辑的。通常,全员点名只在中队每周日晚上的晚点名上及少数的重大集会中出现。当我后来也成为一个女老兵后,才隐约理解了陈班长这种缺乏逻辑的行为:一个班长完全可以兴之所至地对手下的兵做点儿让人意外的事,这会让他显得具有个人风格。
余蔓琦不那么认为。事后多年,我们两个曾意外重逢,忆及这个莫须有的点名时,余蔓琦将会刻薄地指出:这个点名是专为我们两个人而设的,年轻的陈班长需要一个正当理由抢在中队所有男性之前首次呼喊我们的名字,进而诱导我们去格外关注他这个长得毫不出众的人。余蔓琦愿意这么认为,谁也拿她没办法,这个后来成为作家的瘦女孩历来都有点自以为是。
陈班长开始点名了:“张致Yu!”
我和仲义同时答“到”。
全体新兵哄笑。
极其巧合:仲义叫张志煜。当然,他还叫仲义,那是他的小名。在这个训练团,有资格喊他仲义的人,那天之前,只有陆键。
从陈班长那里传出一声断喝:“笑什么笑?”
稍顷,他近乎咬牙切齿地、用极清晰的声音喊道:“张致玉!”
这回我绝对是听清楚了,喊的是我。
仲义却重蹈覆辙,比上次还要响亮地答了一声“到”--又是整齐划一的一次男女声二合喊。
笑声四起。
陈班长把点名册收到腋下,迈着表演性的步伐向队列深处走去。他绕道,故意从我和余蔓琦前面走。也许余蔓琦的论断是对的,自以为是的人同时也最容易是一针见血的人。我转过头去,看到陈班长停了下来。这个锥形头、鲢鱼嘴的上等兵突然改用花腔女高音般的怒吼训斥道:“张志煜!你是女的?有多女?再女一个给我看看!”
又是一阵错落有致的群笑。陈班长将身体移到被训新兵另一侧,我得已看到那个新兵。他长得很白。虽然隔得很远,他那张白晰得惊人的脸却一目了然,除此之外,我暂时没看出他区别于其他新兵的别的特征。但我大约知道他是个顽劣的人,因为接下来他还是没反应过来。陈班长站在他身边,为他专门设立了一次点名:“张致玉!”
“到!”仲义大喊。
但这一喊之后仲义终于恍然大悟。很奇怪,他竟然笑了。我远远看到他的头怪模怪样地向左右扭摆了两下,瞥了瞥旁边的人,接着他软塌塌但掷地有声的声音飘了出来。
“陈班长!你再点一下呗!”
陈班长大约觉得这个兵特别适合充当他此番表演的道具,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多少有点不正常的请求:“张致玉!”
“到!”
仲义用惊天地、泣鬼神的嘶吼完成了这一次应答。等大家觉得情况异常,他恶狠狠地叫道:“日!****妈谁再笑!饿不但是张致玉,还是你爹!”
陈班长提起脚要向他踹,想了想还是笑着把脚放下了。
S中队的饭堂与中队相距甚遥,超过一里路。它与这个团所属三个中队的饭堂一起,设在营院的西北角。营院的大门朝南,在营院南面正中,S中队在东南。若在S中队和饭堂之间划一条连线,恰好是这营院的对角线。营院是四方形的,后来我和余蔓琦用齐步的正常步幅丈量过,长宽都约五百步。
我们加入正步训练队伍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开饭时间。陈班长没喊下课,直接就把队伍浩浩荡荡带往饭堂。
晚饭的伙食很差,比我先前所在的女兵训练营还要差。从平均两分钟就能看到某个兵突然停止咀嚼,咽也不是、吞也不是,仿佛口腔遭一只死老鼠入侵的情形看,饭菜的卫生程度令人生疑。这让我对接下来半年的训练生活忧心忡忡。我和余蔓琦草草吃了几口饭,就率先离开了饭堂。
我们正沿着来路往中队方向走,一个健硕的男兵追了过来。等他追到我们身后时,我惊讶地发现,追过来的是两个人,只不过另一个人追得有点被动,所以被目不斜视、快步行进的我们忽略了。正是仲义。
“日!陆键!你想跟人家套近乎,去就是了。啥事都把饿拉扯到一块儿。”
“别老‘饿’啊‘饿’的,说普通话--嘿!谁叫咱俩是拜了把子的兄弟呢。行了!别吱声!等下咱俩再唠。”
“拜把子”?笑死人了!这年头还有人兴这一套?看来在这个由五湖四海的男孩组成的训练团,什么样的人都有。
领头追过来的健硕男兵显然就是陆键了。当我意识到有人在后面撵着我们时,很紧张地希望他是冲着余蔓琦来的。却不是。
“嘿!”叫陆键的男兵在我右前方侧身退步与我步调一致行进。他盯着我的眼睛,当余蔓琦不存在。“我是陆键!我认识你!我在郑州火车站见过你。也许你也见过我。我们在郑州站转车,集中坐在广场前面。当时我给接兵营长当通讯员,跑来跑去的。那天我看到过你。虽然集中在广场上等车的新兵很多,但你很突出的。”
数十天前,我从四川出发,来到这个北方省份,的确在郑州火车站换过车。当时正值铁路运兵高峰日,从各地出发去往各省中途在郑州站换乘的接兵部队很多,新兵成千上万,穿插其间的女新兵也并不鲜见,就算我和陆键同一时刻经过郑州站,但我被他的目光从万头攒动中挑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自导自演多年后盛行不衰的韩剧。忘了说了,在穿上军装之前,我是不折不扣的农村人--在那个时代,这一点对一个年轻女孩来说意味着孤陋寡闻。但一个孤陋寡闻的女孩同时也很可能是个警惕性极高的人,我审慎地望了陆键一眼,默不作声。仲义拖拖拉拉走在后面,我微向后侧头瞥见他表情淡漠,仿佛他是一场戏的友情出演者,一点儿都不入戏。
“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余蔓琦忽然阴着脸说。
说罢已经蹿出去老远。她真是太瘦小了,才跑几步就无影无踪。
天在黑下去。我不争气地心惊肉跳着。
“你要是以前不认识我也不要紧。反正现在认识了不是?以后我们还会很熟的哦--我是一区队一班长,知道吗?我早看过花名册了,你给编在我的班。”
一个女兵,空降般登临这个男兵林立的院子,不立即发生故事是不可能的,首次出现的这个故事线索因太过俗套,所以不能令我激动。但如果我注意到它内部暗藏的另一条线索呢?--我瞥了一眼仲义。
“饿跟--喔!我跟你说哈!你以后是他的人了。”仲义讪笑着说。
一口西北口音很浓的普通话。他走到了我左侧,立刻与陆键对我形成夹击之势。
“说出来你可别怕!陆哥刚才跟我说,他要追你做女朋友。喂!你的名字怎么那么俗啊,跟我的一样俗。陆哥人不错,你让他追吧。你们聊,我去追刚才那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