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遇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迎接小别的小征。他家那边事情有点多，他国庆节后没回来，请了假，总共在家那边待了二十天才回来。现在，他们两个相对坐在饭桌上。他吃得很多，像是从兵荒马乱的岁月里逃出来似的。她无言地望着他。总有某些时候，她会对他产生一种怜惜的感觉。
“想我了没？”
小征用一种甜腻的语气问她，向她挤眉弄眼。他惯于用一些他这个年纪的人喜欢说的话跟她调情，她时常觉得不适应，却喜欢听到这些话。
“想啊！你呢？”
“我啊！你说呢？”
小征忽然站起来，头向她这边倾过来，给了她一个吻，用实际行动给予她回答。
她挺不自在但满心欢喜地笑了。
小征真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有时候，她在一边偷偷打量他：他青春洋溢的脸、健美的身影，他轻快的动作，这时她会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是不真实的。这就是一个刚刚遭遇巨大不幸的男孩吗？她真的难以置信。她不能接受那些不幸已经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实。她有一种特别不理智的念头：这样的男孩只应该获得幸福的生活。
又有一些时候，她窥视心里对于小征的这种感受，便为她之所以愿意比较无私地向小征施爱找到了一个理由。
吃完饭，他们上床做爱。与章瑞辛相比，小征在性的方面不是个能工巧匠，但他像一块散发着天然光辉的璞玉，让人看着、摸着，都特别惬意，爱不释手。他给她带去的愉悦感，心理的远大于生理。其实心理的愉悦可以放大、增加生理的愉悦，所以严格地说，她和小征的性生活，是很和谐的，是她最向往的性生活的一种。章瑞辛给予她一种猛烈的生理快感的同时，也给她带去无穷的自责、愧疚，和羞耻感，所以那样一种性，是她所排斥的。
小别胜新婚，这是被无数人、无数次论证过的真理。极尽欢愉过后，她对小征的爱意又浓烈了些，她感觉是那样。这是下午，外面突然出起了太阳。在成都这样的地方，太阳就是人们的节日。她心情大好，把小征从床上拉起来，叫他一起出去逛街。
他们去了春熙路。从下午一直逛到傍晚。她给小征买了两套挺贵的衣服，而就这么着，她暗中发现，她的信用卡已经透支了。
小征的衣服啊什么的都在地震的时候，给埋掉了。他遇到她的时候，真是一无所有。自从他们好上之后，她常给他买衣服，渐渐给他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全置办齐了。她要买就给他买好的，她喜欢看到他穿得体面、耀眼的样子，觉得这才合乎逻辑。
回到家之后，她让小征把新衣服穿给她看。小征很配合地把两套衣服逐一穿上，向她展示。她看着他在她面前走来走去，被幸福感笼罩着，并深深意识到，她之所以对小征可能对她的利用忽略不计，是因为她需要去爱一个像小征这样的正急需要被人呵扩和疼爱的人，这样一种单向的、倾向于无私的爱，带给她的隐秘的快感，是千金难买的。这样一想，对于小征，她就什么都能想通：这同样是一种公平的交换，小征以对她来说有可遇不可求的受爱者的良好综合条件，给予她施爱的机会；她在施爱中获得精神上的别致快乐。
有时候她会对自己感到疑惑：为什么她会迷上这种施爱的乐趣？简直是受了它的钳制--在明知并不具备施爱者资格的时候，仍热衷于此。是因为她早先在军队里受到的“无私”、“奉献”之类的教育，对她的人格产生了根深蒂固的影响？亦或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变得这样？答案是不明晰的。她往往只是略微想了几下，就不再深想了。她觉得自己眼下像一个够不着树上某种果实的孩子，明知故犯着，真是失去理智。
晚上睡觉前，小征忽然吞吞吐吐地跟她说了一件事，又令她坠入了沉思。
“我奶奶的心脏病又犯了，去医院看，医生建议做手术。哪来的钱啊，我现在愁死了。”
她沉默不语。从一开始，小征都在接受她的各种资助：从穿着到其它，算到现在，她花在他身上的钱也有一两万了。对一个富人来说，这点钱不算多，但对现时的她来说，却是多的。她知道当此时分，她应该接下小征的话茬，告诉他钱的事不用发愁，老人的命要紧，她之前一直这样懂得去配合他的说话艺术。这一次，她不能轻易让自己开口。
见她不语，小征识趣地主动岔开了话题。他跟她说起了这次回老家经历的几件还算有趣的小事。她若有所思地听着，小征却讲得带劲。
慢慢她开始对她和小征的关系产生了迷惑，这个小征，真的在利用她吗？或者，他对她，在多少层度上是利用的：是完全在利用她，还是利用她的成分占大半比重，还是说，他其实还是真心跟她在一起的，利用也只是迫于无奈，只是，他把她当成了亲人，有事当然找她，不找她找谁？是哪一种情况呢？
她想了一会儿，就勒令自己不去想了。本来她就不想去计较这个层面上的问题的，不是么？
夜里，她睡不着，蹑手蹑脚地起了床，越过沉睡的小征的身体出了卧室。她找了根烟，坐在书房里慢慢地抽着，一根完了，又是一根，一直抽了半包烟。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钱有那么大的热望。
她需要钱，迫切需要钱，她不停地想。
她那个正在隐秘进行的计划，必须快马加鞭，必须慎之又慎以防前功尽弃反而把自己给栽进去。
再次找到章瑞辛的时候，是十月末了。
章瑞辛对于她的激情水涨船高，又进了一步。这次一见到她，他都懂得谨小慎微地揣摸她的情绪行事了。她只要眉头稍微一皱，他的脸上必定是惶惑不安的表情；她一笑，他马上兴高烈。理所当然，他对她的需要是强烈的，只是，这一次，他竭力克制着自己。
张遇拿定主意。今天她不会和他做那种事，哪怕他求她。做了那种事，她就无法让她的求助请求出场，这是她对自己的深刻认识。
“我们出去吧！”
“你不上班了吗？外面等着好多人。”
章瑞辛急切地拉起她，往外走。她只好跟他出去。和往常一样，他们装得很陌生，各走各的，直到走到医院大门外十几米外的有树荫的马路上，才走到一起。她觉得章瑞辛是个重视家庭的人，他小心地在同事、熟人面前本份男人的形象，但这同样是种通俗的行事方式。
他们去了第一次去的茶餐厅。正是下午客人最稀落的三四点钟光景。他们不得不小声说话，防止不远处的服务员听见。
“我都快疯掉了，昨天晚上说梦话喊了你的名字。我怀疑我老婆听到了。”
他把头支到桌子正上方，跟她窃窃私语。这又是一句热烈但通俗意义上的表白，但他从来不是个花言巧语的人，可以确信他说的是真话。她还真有些感动呢，亦有些内疚。
“你说我们十几年前就认识了，怎么到现在才……”
他又开始老调重弹，也许他一辈子都要因某些错失而惋惜了。他对她用情用得真是用力。服务员过来倒茶，她审慎地低下头去，费力地考虑接下来的惜词。服务员很快走了，她发现她还没有想到最妥协的话。章瑞辛在桌子底下用脚骚扰她。她很不习惯地把脚缩到不能缩的近处。章瑞辛“嘿嘿”笑了两声，拿眼睛挑逗她。她觉得他们的重逢增多一次，章瑞辛就变得更生动一点。
“待会儿我们去……”
“别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神怪吓人的。”
她火速制止了他。她连他要求那个事的话都避免让他说出口。她绝不能让他的计划和那件事挂上钩。
“好吧！我不看你。嘿！”
“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可以帮你忙吗？太好了。”
章瑞辛故作夸张，用意却是诚挚的。
“我有个请求，你能够别问我为什么请你帮这个忙吗？”
“没问题。说吧！”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忙，或许会对你产生影响，你确信愿意帮我吗？”
章瑞辛微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一脸的坚定：“我不怕！你就说吧。”
“我想在你们医院留下一些生病的记录，请你帮我实现这些记录，行吗？”
她字斟句酌，力求用语精准。
“这还不容易？你去用实名挂个号，不就得了吗？还用得着我帮忙，哈哈！看你紧张兮兮的样子，吓我一跳。”
“我想留的，不是一般的记录。”
“哦？”
“乳腺癌！”她沉吟半晌，确凿无疑地说，“我想留乳腺癌的记录。”
章瑞辛似乎才明白其中的线索似的，瞪着她看了足有半分钟。他的表情蓦地跟着即将明朗的她的意思凝重了。部队习惯回到了他身上：不该问的不问。他低下头去，又快速抬起头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自己肯定是没得乳腺癌，但你想得到乳腺癌的记录。你这么做自有你的用途……我不问……不问……从技术上讲，这个难度不大，只是你……”
他这个时候肯定是想知道那个“用途”是什么。但既然他答应她不问它，就不能直接问，但现在他希望她告诉她。她不会告诉他的。这太有风险了：万一她告诉他，“用途”的骗取高额保险--她在做违法的勾当，而他将成为这违法链条中的一个参与者，如果事情最终被保险公司发觉，他逃脱不掉被惩治的后果。她相信如果她把这一真相如实告知，没有一个男人会真的帮她，即便他爱慕她，贪图她的肉体，但危及到自己前途和利益的事，他指定是不会干的。难道不是吗？
想至此，她目光深邃地望着他。她明确意识到，她在利用他对她的爱。她因此深深地厌恶和唾弃自己。她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谢谢你！”她小声地说。
“别这么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难的。找个看病报不了销的得乳腺癌的病人，给她点好处，让她按你的相关信息登记……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这个办法在她看来确实是最稳妥的。她从心里感激他。
“真的谢谢你！”
“你看你，还在说这话。”
“对了！我想跟你说，时间上要注意。”她掐指算了算，继续道：“你再过七十五天帮我操作这事，七十五天，记住了吗？”
章瑞辛也凝神算了算，用轻快地语调说：“一月十号以后是吧？”
“嗯！但一月十号以后得抓紧时间。”
“我会的。不过，这种事得碰机会。万一一年半载碰不到合适代替你的病人，那你就得等啊。”
她突然急了。“那么不好碰？……还有别的办法吗？”
章瑞辛眉头突然紧紧锁成一跎，看来他前几分钟的轻松是装的。他也是聪明人，知道自己答应了一件有风险的事。
“只能采用这个办法。”
他们在茶餐厅又坐了许久。这之后他们不再谈及这个话题，也不刻意建立新的话题，沉默的时间居多。有时候章瑞辛一脸肃穆地凝视她，令她心虚不止，每每慌乱地将目光别到另一边。
离开茶餐厅天已经黑了。章瑞辛没再跟她提出那种要求，这令她啧啧称奇，也深感惶惑。他们在十字路口分别。来了一辆出租车，她让章瑞辛先走。出租车启动后，她看到章瑞辛从车里转过头来，深深的眺望马路牙子上的她。她觉得他的目光是凝重的。
成都的冬天让人度日如年，那种阴湿的冷，让人寒到骨子里去，而那种天幕黑压压即将垂落到头顶的感觉，总让人恍然觉得世界末日来临了。这个冬天张遇的焦躁和不安可想而知。每一天，她都不想在任何一个屋子里独自待着。只要坐下来不几分钟，身体就僵冷得不行。她一天又一天地让自己在路上跑。在这样一个无风、阴冷的城市，人只要动着，冷感就会减少。
从十月末到新一年到来的这段时间，张遇除了上班和睡觉，大多数时间都奔忙在路上。她需要沿街四处察看，想找到某种助她度过难关的生财之道，比如开个日进斗金的店铺。那当然是痴人说梦。别说日进斗金，不赔本就不错了。她跟那些店铺的主人交谈，似乎每个人都在叹气，都说，今年生意不好做了。自从美国次贷危机出现后，到处都涌动着金融危机马上就会来到本国的传言，失业率陡增，人心惶惶。张遇试着找过几个朋友，想游说他们跟她合伙开个什么店，但她的朋友们无一不对她的建议表示抗拒。有那么几天，她竟然把主意打到震区上去了。她想，震区现在正大搞灾后重建，未来不短的一段时间里，那里肯定需要各种各样的物资，所以去那里开个店什么的，一定大有前途。但她不过这么想了几下之后，便自己找到诸如她本人无法成天待在震区这样的理由将它推翻了。有一阵子，她听说灾区很有一些黑心建材商趁着灾民都在重建家园的机会，一致将建材涨了近一倍的价，她便想，这将给这些建材商带来多大的利润啊。她暗忖自己可不可以去做类似的趁火打劫的事，这念头不过闪了一下，她便对自己惊愕了，暗自叱骂自己。
她想起了她的前妹夫，那个暴发户，如今据说身家已经过亿。此时她对这人充满了敬意。原来发财对某些人来讲，是轻而易举的，对另一些人来说，却难比登天，这个社会越来越开放，机会越来越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勇猛地立到潮头之上，这里面有机遇的原因，更有性格的作用。她就是后者。她这样的人，在挣钱这种事上，是循规蹈矩的，一丁点儿的发散性思维都没有，就知道跟着可疑的风潮炒个股、开个店什么的，这种人有什么出息呢？
有那么几天，张遇像个天生患有自卑症的患者一样，被无穷尽的失败感扼住了。她深深疑惑几年前那个心急火燎地投身于广泛社会空间的人，不是她自己，或者，她当时是鬼迷心窍了。她着实是失落得很。对自己极其失望。
更要命的是，年关将近，她向债主们承诺的期限即将封顶，而她对章瑞辛能否真的帮她的忙、能否用较快的速度帮忙、她之后能否顺利获得保险公司的赔偿，这些，她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实在是焦虑得很。
章瑞辛这段时间几乎没有主动找过她。这一情况让她心虚不已。她想，以章瑞辛这样的素质，不可能是个没有警觉心的人。他一定已经意识到，她对他隐瞒的东西，是比较严重的。因此，他对她这个人，开始有了戒心。那么，他会食言吗？到了他们约定的时间，假装忘了她的托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