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变响，变清晰了。“你快回来吧！小征把你的事都跟我说了。”果然是仲义，他一点都不讲究过渡。“我说你也真是的。你去了西安，怎么也不找我？我都听说了，小征都给我说了--你说你出了那么大的事，我能不帮你吗？你都去西安了，怎么最后还是不好意思找我呢？你手头紧就跟我说一声，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去西安就是跟我去借钱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你快回来吧。我们回来慢慢商量，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她听着听着咚地从美容椅上坐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就走了出来。时光再次惊人地倒流了，二十年前的仲义出现在她眼前。电话说话的这个人的语气，和二十年前的仲义完全一样：不管不顾、感情用事、血气方刚。
有一点是明确的，此际她眼前浮现的仲义的形象，不是二十年前那个俊逸的仲义，而是一个胖子，十年前她见到的那个仲义，数日前他见到的那个在饭桌边侃侃而谈的仲义。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仲义的话完了，她诺诺回应了两句毫无意义的话，将手机塞进兜里，怅然在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很是发了一会儿呆。直到服务员捧了一杯水放到她身边，请她喝，她才回过神来。
小征去找仲义了，这显而易见。他在得知她的一切内情后，迅速意识到只有仲义才能对她有所帮助--因为他有经济上的优势--于是，当即去了西安。他为什么不跟她说一声呢？害她因为他的离去对人心更加失望。哦！如果他告诉她，他去找仲义，显然是去找仲义求助，免不了是经济上的求助，她一定会阻止他去的。
她被一团温热的感觉裹卷住了。她始终坐在那张椅子上，无限遐思。
可是，已经晚了。即便仲义有钱，愿意一掷千金救她于危难之时，也晚了。更何况，她内心里从来就不希望得到仲义经济上的援助，现在还是这样。
“你往回走了没？”不久小征又打了电话。她愣怔着说不出话来。“还没回来吗？在哪里？要不要我们去找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那你快回来吧。”
“哦！”
小征的语气焦急起来。他听出了她的闷闷不乐。他的语气忽然也变得忧伤。
“我知道你一直不太信任我对你的感情……我这种情况，也不好解释，越描越黑……何况，你从来都没问……我是爱你的……当着仲义大哥的面，我想告诉你……我是真心爱你的……”
泪水糊模了她的眼。她满心伤感，却又窈喜着，说不出话来。她听到仲义又在旁边催促：“快点回来吧。”
“本庭经合议认为：……被告人张遇诈骗罪成立……一、判处张遇有期徒刑五年；二、判处被告人张遇返还保险公司保险金五十万人民币，罚金五万……裁决书将于闭庭后七日内送达双方当事人及第三人，裁决内容以裁决书记载为准。如对本裁决不服，可在裁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人民法院起诉。宣布闭庭。……”
张遇的耳朵嗡嗡的，那个回荡在法庭上的宣判声越来越涣散、缥渺，再也听不清楚。一声重槌落下的同时，她醒觉过来。一时间法庭里鸦雀无声，她转过头去，看到远处端坐不动的仲义严肃的表情，而小征惶恐而惊惧地望着她。
张遇闭上眼睛，思索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仲义狂躁地在屋里踱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从张遇进门的第一刻起，他就这副样子。也许他从小征在西安找到他向他通报了她的紧急情况之后，他就一直这么狂躁不安了。张遇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看他，心里因他真挚的狂躁而感动。
这个胖男人，仲义，他的一举一动又恢复到了他年轻时的模样。也许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性格：莽撞、冲动、感情炽烈，之所以十年前那两次见面她觉得他变窝囊了，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两次见面中，她没有给予他表现真性格的机会？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两次见面，真是太仓促了。张遇瞥着满地乱走的仲义，用心地感受着他的存在。她在想，现在，十年后或二十年后的现在，她对她的初恋情人，到底是个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她对他没有感觉，和十年前一年，她对他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现在还是这样。就算他现在再让她感动，她也没有投身于他怀抱的冲动，更没有亲吻他的冲动。倒是小征，可以带给她后面这些冲动。如果不是仲义在场，她一定会立刻紧紧地抱住小征，她的小征。
但是，很显然，仲义，面前这个正因她的命运而狂躁不安的人，令她感动温暖，非常非常地温暖，无比的温暖。他让她觉得，他是她的紧强后盾。因为有了这个后盾，现在，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至于那么畏惧。他让她感动亲切，非常地亲切，无比的亲切。仿佛他们血脉流动着相同的血，息息相通--对！他带给她一种至亲的感觉，在她现在的感觉中，他已经变成了她至亲的亲人。太奇妙了！张致玉、张志煜--这巧合的名字原来是种预示，他们真的成了兄妹，这就是俗常生活中人们所说的天意吗？
仲义现在对她是什么感情？他已经有了妻子、孩子，依照他妻子对他充满信任地放任他去看望或解救他前女友的事实，他们的感情应该是无坚不摧的。那么，仲义如今对她的感情，是和她此时此刻的感觉是一致的？他也把她当成了亲人，他的妹妹？亲妹妹？不得而知。
“你说你也真是的，那会儿去西安，你找我，那多好？哪用得着你后来去干那种事……现在还来得及吗？我帮你把钱还给保险公司？”
“来不及了！我已经自首了。”张遇极度沮丧地说。“何况你一下子也不一定能还得了。五十万……唉！应该不止了……据说查出来之后，还要罚款……”
仲义焦躁地喊道：“还得了，怎么还不了？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帮你还。”意识到他这一承诺已经无法从本质上改变张遇的命运，他噤了声，停止了踱步，一屁股坐到茶几上，掏出烟迅猛地抽。“反正……我不会不管你的……我该怎么帮你……唉！你也真是的，怎么会弄成这样……”他语无伦次地、不停地说着。
张遇木然望着他。后来三人都沉默了。气氛突然因这种沉默而变得有点尴尬。张遇打开电视。电视上在播放一个电视片，讲述不丹政治体制的演变以及今日的社会风貌与人民生活动向。这个位于喜玛拉雅山南麓的小国，从一九九八年开始，突然对政治体制进行重大改革，政府管理权移交给大臣委员会。二○○一年九月，旺楚克国王下令筹备起草宪法，以结束世袭君主制，建立议会民主制国家。这之后，这个原本静谧的山中小国，突然变得渲闹，肯德基、西式时装、卡拉OK等等各种各样的新事物涌进国内，电视从原先只能收到一个单调的频道，变得五花八门，人们学会了上网，用手机互相联络，孩子们不再钟情于民族服装、民歌，不再安心待在古老的村寨，他们纷纷离开家园，去往外面的世界，有的人发达了，有的人落了魄，甚至有人吸食起大麻。但是--
政府要员对着电视镜头说，这是改革开放要经历的必然阶段。在任何一种广泛吸纳的过程中，都会面临消化不力而导致胃肠受损的现象，但慢慢这个阶段会过去，民众会沉潜下来，学会吸纳好的东西，将坏的东西拒之门外，国家到时会是另一番具有生命力的健康形象。
仲义把遥控器抢过去，关了电视。“不嫌吵啊？我最讨厌这玩意。”他将烟直接丢到地板上，踩灭了。“我家里的电视不是放在客厅里的，只放在一个卧室里，他们要看就进去看。我可不想看这东西。”他还是从来那个样子，不读书、不看报，连电视也不看。真是奇怪，这样的人竟然没有被社会淘汰，反而被一群上流社会的人用某种方式拥戴，不可思议。
夜里，她和小征将仲义送往酒店。回来后她彻夜凝神静思。她反反复复地回想她三十九年来的生活，总结她的既往的人生大体可以用一种动作来标定：奔跑。是啊！似乎她具有了生存意识的第一天起，就在奔跑，她的眼前、耳边、四面八方，始终会奔出着各种各样的新东西，它们将旧的东西覆盖，同时也迷惑了她的双眼，她终究跑得迷了路，走进了一路歧路，最终自食其果。比照仲义，她的人生显得可笑。可仲义不可笑吗？他的人生又让她觉得生活的荒唐：仲义，从一开始就停在那里，他原地不动，不去接纳层出不穷的新东西，从不接受，就是这样，竟使他保留了一些后来被人引以为稀缺的东西，譬如信与义，可是，他这种以抗拒接纳来保留本真的方式，多么蛮横无礼啊，并非任何人都能延用，事实上，几乎很少有人很延用它，并让自己不被这个社会排斥。仲义只是个特例，他是社会的一个疏忽而已。
“你睡着了吗？”
夜里，她止不住多次翻身去推小征。小征睡眠奇好，从来都是一沾床就睡，一睡就任随屋外山呼海啸都不能震醒他。这就是乐天派的根本特征。
张遇打开台灯，凝视他，由他观照自己。她觉得，一直以来，她是太不懂得让自己的内心安静下来了，所以她才会失眠，才会狼奔豕突最终误入歧途，奇旗更是如此，她在精神的自我开掘中迷失自我，最终无法找到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