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你这是叫我为难……你也明知道,我村干部就是管这个的……你却叫我……”村支书一边抽烟一边呼呼大口喝着茶。看到他的那支香烟快烧着手指头了,明明连忙给他递了一根,又给他点上火。
“我也知道你为难……”
“不为难就不来找你了……”多莲插嘴道,“能帮人不就帮一下吗?我当工会主席那会儿……你也知道的,我哥哥苦了一辈子啊……”说着,她又哭了,她哭一声,捶一下胸口,又念叨,“哥哥呀,你辛苦一生、遭孽一生,死了想睡个棺材也睡不成啊……”
这些如重奏般的哭声吸引了刚刚做农活归来的村民们,他们扛着锄头,或挑着水桶,慢慢地聚集在我家门口了。他们放下自己手里的农具,自发地到后院里洗了个手,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我的遗体前,烧了三炷香,又磕了三个头。
他们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只说一句话:
“欢哥走了。欢哥多好的一个人呐……”
我是村里最老的一个老人了,但辈分并不高,因此他们只叫我欢哥。我们这一辈的老人早已一个个驾鹤西游了,像我们这一辈只知道自己吃亏,唯恐他人吃苦的人,是少了。
这些村民上完香并没有马上走开,他们都等在旁边,他们也想让驼背欢哥睡睡棺材——他驼了半辈子了,能让他好好睡个觉不?
没想到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的任性,竟然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容忍,我不由得看到了胜利般地笑了。
但看着那些沧桑的面孔,那些来回搓着灰尘和泥土、布满沟沟壑壑的双手,我感到了惭愧——也许女儿是对的,对于农民来说,活着就是最高的要求,至于其他的一切,都是过分。
我带着万分懊悔飘了出去,飘到了屋顶上坐着。
青烟一样的寒气裹着春天的小山村。村子在一片山峦之中,被绿色的田野和金黄色的油菜花环绕着。今年的责任田,我种的棉花和花生,因为去年干狠了,那些种在地里的旱庄稼都没有收到,所以我把它们种在水田里。地里,我种的都是油菜,加工站后面的那一片,都是我家的油菜,底肥下得足,全是我跟女儿一担担挑的土肥,一锄锄耙到地里,晒干、打细,再撒的菜籽。
花是金灿灿的一片,开得多好啊。唉,可惜我看不到了,我收不到了,我不能亲手将油菜打下来,看着成堆成堆像小山一样的菜籽了……抓一把菜籽在手里,又让它们滑溜溜地从手指缝里流泻下来……
淡蓝色的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来了,橘黄色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了,倒映在村口的小池塘里,在水波纹的荡漾下晃动起来。一个模糊的身影牵着牛儿在饮水,老牛俯下头喝了两口,仰起脖子来哞哞叫了几声,小牛也跟着叫了……要不是我昨天就死了,那些活我也可以去做啊!要不是我昨天就死了,也许此时出现在那里的会是我啊!
一种巨大的悲伤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突然感到了自己对人间深深的留恋。为什么要我死?我还可以放牛、我还可以耕田、我还可以挣钱、我还可以给女儿挑担子、我还可以给孩子们支撑门户……为什么要我死?孙儿们都叫我爹,都舍不得我!孙儿们再回来,再喊爹,叫谁笑眯眯地出门答应呢?我这么爱热闹,可现在的一切热闹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屋顶上!
我多想那片庄稼地啊,想那片浸泡了无数汗水才变得肥沃起来的土地,想地里晒干了、用手一捏就碎成粉末的松散的土坷垃,想花生地里的马齿苋和绊根草,想地头的毛苁和我经常斗锄头的那块大石头,还想那片黄澄澄的油菜花……
我一伸手,摸到了油菜花,它们带着特有的清香铺在了我眼前,这齐崭崭的一片油菜花一块又一块地匍匐在我面前,好像在唱歌,好像在欢叫。我摘下一朵,茎都是甜的。
就在我眼前,这些花朵突然都合上了花瓣,花瓣向两端伸长,变成一个粉绿的荚子,细嫩的油菜荚又慢慢伸长、长大,肚子缓缓饱胀起来。眼看着油菜秆渐渐伏下去、伏下去,快到地上了——这是饱满的、沉甸甸的菜籽压的。油菜荚子黄了,炸开了,一粒粒的油菜籽没有落到地上,反而齐刷刷跳起来,向上飞跃,升到半空中,一场菜籽雨酣畅淋漓地落到我头上……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从我的眼眶里滴出来,啪啪打在屋顶上,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还可以再流泪,我的一切都是无形的,唯独眼泪是真实的,一滴一滴透明的液体从眼眶里漫出来,却有分量,重重地打在屋顶上,震得屋瓦噼啪作响,那清脆的声音,穿透了夜色,直击人的心脏。
四
一顿简单的晚饭,一屋人草草吃了,都自觉地做起了自己的事。男人们商量起晚上守夜的事,商量着要请八大金刚来守灵,要置几张牌桌给守灵的人消遣,怕晚上熬不下去。女人们洗碗、收拾屋子、收拾自己,给来上香的乡亲倒水,然后端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做孝帽。
不一会儿,吃过晚饭来守夜的老人和青壮年男子都陆陆续续到家里来了。我的妹妹和外甥们都是远客,他们一边接待乡亲们,一边和他们寒暄着。
又来了一屋子人,有家青、家有、青松、松柏、家胜、家德、家顺、家富、家勤、双喜、贵字、大山、春元、秋元……凡是没出去打工而在家里的男人都来了。
男人们先给我上了三炷香,然后端着自己的茶杯,坐在一起聊天,他们的话题当然离不开我:我这一生如何艰难、如何不简单,我如何的谦让、如何的坦诚、如何的可以托付……我的二外甥陪着他们,他也直说:“我的大舅哦,这一生……那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好得没话说……”
我笑了。嗬,这个老二呐,从小就皮,又聪明又调皮,我不打不骂他,总跟他细说,他一有事就翻过山头跑到我家来了,说是想我这个大舅。长大了,他还是最孝顺的一个呢。傻孩子哦,我如此的一生,不是为了让你们坐在这里评论的呀。
小玉儿在一旁一循一循地倒茶。孙儿们坐在不远处聊天。今年过年都没能看见的几个外孙也都回来了,他们俩在外地打工,我几年都没看见了,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小伙子们火气旺,感觉不到什么,还是互相叽叽喳喳说着话。我老伴最疼外孙,怕他们两个饿着了,把过年没吃完的糖果拿给了他们。
那悲戚的气氛终于平息了一些。
“唉,这么多人,要是爹在,多好啊!”小玉儿一边折着一顶孝帽,一边说。
“是啊,爹最爱热闹的,要是看见了这么多人,还不高兴坏了。”大女儿端着脸盆去给客人打洗脸水,从堂屋里过,听到了小玉儿的话,插嘴道。她随着女儿的辈分喊我“爹”。
“要是家爹看见这么多人,一定要过来凑热闹。他最爱跟人讲故事的。”外孙儿也附和。
“唉,为什么家爹就走了呢?家爹那好的一个人。”外孙女儿也不无惋惜地说。
“爹最爱吃糖了。”长孙亮亮手里拿着一颗水果糖掰过来掰过去。
“是呀,爹最爱吃糖了。我想给爹送一颗糖去,他看见我们这么多人在吃糖,他肯定也想吃了……但我又有点儿怕……”小玉儿说。
亮亮听到这里,站起来,说:“怕什么呢?爹不会吓我们的,他肯定会保佑我们的。”
说着,他领着小玉儿朝我的尸体走过去。
这时候地铺已经拆了,棺材架在板凳上,靠墙的里边放着棺材,外边放着棺材盖,我就被放在盖子上。傍晚时分,一干人张罗着领着长孙亮亮去村后的水塘里买了水,给我洗了身,穿好了寿衣。我穿着妹妹早已给我准备好的寿衣,一套黑缎子绣花的对襟唐装棉袄,头上戴的是镶着假宝石的瓜皮小帽,脚上穿着白棉布袜子,蹬的是一双长筒朝靴。外面再罩一件绣花描金的薄毯子,倒像个有钱的地主。
亮亮走到旁边,扒开包裹着我的毯子。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左右手套在袖子里,手上各缠着一块手帕,手心里放一个钱袋,各装着几文铜钱。小玉儿在亮亮地陪伴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手帕。我的手无力地半握着。她捏着一颗玉米糖,轻轻地塞到我的手心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偏头看了看,发现糖没有放好,又小心地伸出食指顶了顶,直到把玉米糖放到手心正中,她才作罢。
糖放好后,亮亮把钱袋放到我手心里,用双手捂着我的手,把它慢慢合上。又重新把手帕包好,把衣袖整理好,准备拉着小玉儿回到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