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大刘打来电话,我连忙闪了出来。他说桑家榆可能没事了,听说那个副市长在关押的地方自杀了。我松了口气,只要他性命无忧我就放心了,可心里又生出一点儿担心:我到底有没有看错人呢?
可是,即使看错了,又能怎么样呢?一切已成事实,自己对他的爱丝毫无法减轻半分毫,去探究结果,除了让自己徒增不快,还有什么意义?
大刘约我在艳阳天吃饭。饭桌上他频频举杯,告诉我那个项目启动之后的节节胜利,看他踌躇满志的样子,真是暗合了这家酒店的名字。
他问我关于将来的打算,我摇了摇头,我确实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没有家的人,是漂泊的。是被需要把我们系在大地上,我没有被需要,所以我还是轻的,轻轻地飘浮着的,像太阳之上的云层。
“你知道不?你妈妈很喜欢我呢。”他摇晃着暗红色的酒杯,透过酒杯看着我,微笑着说。
我无语,摇一摇头。
唉,我们的爸爸妈妈哦。
十一、那封情书
大刘送我回来,我收了收邮件,老板发来了三份,一份冠心病的说明书,一场羽毛球比赛的规则,要汉译英。另外一封还是那个女人的情书,翻译成中文。
这封信更简单,但是文笔优美,感情真挚,读来情深切切,余香满口,真是一封难得的情书。闲来无事,我买来一份粉红色的信签,模仿着女人的字迹,把这封情书抄了下来:
Mydear:
Honey,mydarling!thishourandmoment,whereareyou?YouarenotherewithmeandI"mnotinyourarms,wherewillyoube?
IhavebeenDutchforamonth,therearebeatifultulips,nicewindmillsandseabreezewhichblowsfromtheothersideofthePacific.However,whythebreezecouldnotblowawaymymissing?Allofthosemeannothingtomewithoutyou!
IthoughtIcouldstopmissingyouwhenIfledtoexoticplacessofar,butIwaswrongactually!
HowmuchIamlonelywithoutcallingmefromyou,Iwillwither,ifyouarenotonmyside!
…………
(译成中文意思是)
亲爱的:
我的亲爱的,此时此刻,你在哪里呢?你不在我身旁,我不在你怀里,你在哪里?
来荷兰一个多月,这里有美丽的郁金香,有美丽的风车,还有日日从大洋彼岸刮过来的海风,可是,为什么吹不走我的思念?没有你在我身边,这些美景有什么意义?
我是多想你!我以为我可以逃得很远,就可以挣脱对你的思念,可是,为什么我逃到了这么远的异国他乡,却仍然对你思念不止?
没有你喊我宝贝,我多么孤单,没有你的亲吻和拥抱,我都要枯萎了……
读着读着,我被感动了。
这个无欲无求的女人,最终还是被逼得远走他乡。相对于那些死拉硬拽、用恩情做筹码的女人,我倒更同情这个女人。
时光之于女人,是一把利刃,无论多么美貌多么骄傲的女人,岁月的流逝终将让她低下头来,但是,在点点滴滴、一粥一饭的恩情中,时间又教她锁住男人的脚,那些丝丝缕缕,会让男人纵使心有旁骛,也不会伤筋动骨去离婚。
于是,男人就享受着两个女人,辜负着两个女人。
在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最软弱的其实是男人,而刚强的两个女人却两败俱伤——如果不是有足够的自信,她怎敢奢望那个男人会为她离婚?如果不是有足够的力量,怎可下定决心旷日持久地作战,妄求拖住那个男人离开的脚步?
如果爱情是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那么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那是什么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吗?如果是缘,又怎么是孽?如果是孽,又为什么要成为缘分相逢、相知、相爱?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西风悲画扇?如果我知道和桑家榆的一段情会这么苦,我还会要开始吗?我会不会、我能不能在初相见的那一刻斩断情丝、关闭心门?可是那所有的相逢都放射出迷人的光芒,让我不由得要飞蛾扑火般地奔去。
如火如荼的世界杯,今年荷兰还是屈居第二,举国悲伤,这个女人,最后扮演的角色还是小三。难道这一切都是隐喻吗?隐喻着什么?
此刻,我正读着这样的一封信,而更可笑的是,我居然还把它抄了一遍,这,是不是暗示着我将来也会走同样的路?同样被逼得再次浪迹天涯?
十二、表姐的婚姻
丁霁心可以吃点稀粥了。她没有夸大其辞,那个医生对她的态度早已远远超过普通的医患关系了。没谈过恋爱或经验不丰富的人,一喜欢谁,那是掩藏不住的。这个可怜的工科生,哪是我们丁霁心的对手,他早已被她网罗在石榴裙下,作无谓的挣扎。他一天恨不得查四遍房、五遍房,所有的护士都在偷笑,他却还浑然不觉。
可她还是闷闷不乐。
“麦迪呢?”我知道她的症结,忍不住还是问了。
沉默了半天,她才回答:“人间蒸发了。”
我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该安慰?还是批评?我张不了口。
“算了吧,玩玩儿就玩玩儿,没什么的。”她把被子角在手指上缠来缠去,耸了耸肩膀,不以为然地说。
是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你还沮丧个什么?我想问她,可终究不敢在她脆弱的时候这么伤她。
我转到病房外面给麦迪打电话,他没接。我的眼前闪现出他明亮的双眼。“现在的年轻人啊,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妈妈的这句话,此时此刻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八五后和八○后,那还是不同的,恐怕已经有了代沟。
我给他发了条短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和你一起吃坏肚子的,你就把她这样扔在医院里?你不觉得自己该交待一下吗?想了想,觉得似乎不妥,但还是按了发送键。
我在医院大门口转悠着,等待着他的回信,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原来是姐姐——我的表姐,按武汉的习惯我直接叫她姐姐。
表姐大着肚子来做例行检查。我出国后不久,她就结婚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我惊喜地握住她的双手,看着她的肚子,想摸摸,又不敢。
“用不着,我好得很呢。”表姐也很高兴,带着几分惊喜,“我还怕看错了呢……”
“你还是跟那个同学‘昏’的吗?”我问,“对了,你老公怎么没有来啊,怎么是你一个人呢?”
“他啊,忙着呢。”表姐边说边往里走,“我一个人可以应付。”
表姐肚里的宝宝已经四个月了,医生通过听胎心跳,已经明确地告诉她,是一对双胞胎了。太让人高兴了,只是同时怀两个孩子把表姐害惨了,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
陪着表姐做完检查,又去看了丁霁心,然后我们俩在医院外选了家茶餐厅坐下来聊天。
“这个我不能吃,我怀着孕呢。”表姐推开我给她买的冰淇淋。
“姐姐,你老公是不是我看见过的那个?你们的喜酒我还没有喝到,什么时候给我补上啊?对了,姐夫现在做什么工作啊?怎么那么忙呢?一定是位成功人士吧?”
在表姐面前,一向沉默的我会变得话多。只是表姐突然安静下来,我紧张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没事吧,姐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表姐胳膊支在桌面上,手撑着额头,突然红了眼睛,从眼角滴下泪来,她连忙转过头,用手揩了揩。
我担心极了,往前坐了一些,越过桌面握住表姐的手,说:“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医院就在对面……”
表姐把头仰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子麦,我过得并不开心……”说完,她抬起挂满泪珠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不开心……”我犹疑地看着她,脑海里盘旋着这几个字。为什么不开心?我思索着,想到表姐夫不陪她来做检查,似乎若有所悟。
我呆在那里,半晌才意识到表姐正看着我,我应该说点什么,我艰难地开了口,说:“……你现在替他怀孕……他……”
我的话仿佛又在表姐的心上给了一刀,她又撑着额头,拼命眨着眼睛,好像要哭出来,我只好闭上嘴巴了。表姐是姨父姨妈的心头肉,从小在家娇生惯养,但她却没有像武汉的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娇气泼辣,反而养成了一副很温柔的性格。表姐夫是她同学,他老家在农村,初中毕业后考到武汉三中,和表姐做了同桌,后来他们又一起上了同一所大学。他家条件不好,但是人很勤奋,也很会来事儿,大学时就活跃在各个社团,估计现在已经是公司的骨干分子了吧。
“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还是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表姐眨着大眼睛看着我,手捂着嘴,半天才说:“子麦,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可,可,可是我心里太苦了……”
“你是不是弄错了啊?你能肯定……吗?”我不笨,突然明白,女人无处言说的苦,恐怕只有那一条了。
“能肯定……从我两个月的时候……我就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表姐欲言又止。
“香水味?”
“……不是,那个女人还没有高级到用香水……”
“……香味?洗发水、沐浴露?”
表姐难堪地看着我,摇摇头。
“……是……是……女人……的味道……是一个女人独特的味道……”表姐低下头,小声说。
说完,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我突然……有点明白,连忙低下头,我知道她觉得难堪。
我心里巨雷滚滚,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开解人、给人出主意,根本不是我的强项。
“姐姐,两个月……现在已经四个半月了……你?……”我着急。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
“姐姐,你何苦呢?把孩子做掉!让他和他的孩子都见鬼去吧!”我听到柔弱的表姐受这样的苦,不由得愤怒起来。
表姐摇了摇头:“我……”
我突然明白,表姐对这段婚姻还有依恋。
我用双手撑着头,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姐姐,你这样苦不苦?”我出手握住她的双手。
表姐的眼泪又如断了线的珠子扑扑簌簌直落下来,她竭力忍住,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就是觉得心里苦……心里苦得难受……才跟你说的……你答应我,别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尤其是我妈和我爸,要是他们知道了……他们肯定要去找他算账的……”
说完,表姐抬起她满是泪珠的眼睛恳求地看着我,我不忍看她,扭过头去点了点。
她伏在桌上恸哭起来,没有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抖动。
中午一点多,我送表姐回去,家里果然没人,冷冷清清,乱得不成样子。表姐想留我住几天,我没同意,简单地帮她把屋子收拾了一下,电视柜上摆着他俩的婚纱照,我拿起来看了看,拍得好甜蜜,郎情妹意,好一番恩恩爱爱的模样。
在回去的的士上,我的脑海里一直不停地回忆表姐那张哭泣的脸,婚纱照里,她曾笑得那么甜蜜,那张笑脸足可打动所有男人,可是,那个男人!居然让她变成撕心裂肺的痛哭!
我不禁在车里掩面哭泣,我控制不住,打道回府,猛烈地拍着表姐的门。
“姐姐,你不要受这种苦,让这个男人去死吧!你在这里怀他的孩子吃苦受罪,他却在外面逍遥!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也不要他,好不好?”
表姐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我急切地敲门,以为有什么事,明白一切后,她松了口气。
表姐窝在沙发里,无力地说:“子麦,你还小,你不了解男人。”
“我不了解男人,但是我读过书,至少知道,男人该怎样给女人幸福!怎么能像他这样不负责任?”
表姐看着哭得泪人一般的我,说:“对不起,子麦,我不该告诉你这些。你还没有结婚,你还应该保留着对人生、对婚姻的美好向往。”
“你说什么呀,姐姐!你是不是糊涂了?你怎么可以任他这么欺负你?!”我扑过去,蹲在表姐面前,手拉着她的胳膊,猛烈地摇着她。
她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无力地说:“子麦,对这种事情,男人和女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我不解地看着她。
表姐把我的头搁在她的腿上,轻轻地抚摸着,苍凉地说:“对于男人来说,那种事情,也许不过是,他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感到内急了,然后就到街边无人处……撒了一泡尿——那么简单。”
我目瞪口呆。难道男人就是那样的吗?
那天晚上,我在丁霁心的床头哭了一晚上,把她给吓坏了,让她的病好了大半。
十三、难道我只是桑家榆的方便吗?
我为表姐感到痛苦,也为自己感到难受,难道我只是桑家榆的方便吗?
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既然我回武汉来就是为了他,为什么又躲着不敢见他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了市政府,冒充一所桥梁学校的老师,说是有关某个桥梁结构的问题想和桑主任探讨一下,并且有预约。
在来访登记上填好这一系列信息后,我还微笑着拿出手机问了一下:“要证实一下吗?”
年轻的站岗小战士马上红了脸,他挺直腰杆,给我敬了个礼,说:“不用!请进!”
我冲他甜甜地笑了一下,但转身后我便立即收起了笑容。这个世界太冷峻,我无力微笑。
我按照楼下的指示牌,找到了桑家榆的办公室。很大,一个大套间,外面是会客间,里面办公,两个房间之间挨墙靠着一排大书柜。
“真不巧,桑主任刚下楼。您有预约吗?”桑家榆的秘书微笑着接待了我,她指了指楼下,透过干净的玻璃幕墙可以看见楼下正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车。
“我……”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没有预约,我是不是就不能在这里等他了呢?
突然我看到里间的办公桌上搁着那盆仙人球,我心里释然了。我同样微笑而亲切地回答道:“不,没有预约,我只是桑主任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今天路过这里……”
秘书微笑着点头:“哦……那您?……”
“小岑,今天的那个文件你装错了,我要的是那个修改之前的……”我们的对话被打断,桑家榆急匆匆地上楼来了,他在车里把今天要用的文件打开来看了看,发现秘书装错了,又上楼来取。
此刻的相逢是出乎意料的,他抬头看见了我,我冲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点了一下头,把文件找给秘书,说:
“小岑,你先去把这个复印一下,然后送一份去给曾部长,另外一份交给司机,让他在下面等我一下。”
小岑去了。
这四年的光阴在桑家榆脸上、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烙印,但,我一眼便看出他瘦了,他的眼睛更深邃、更沧桑了。
“你还好吧?”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问。
多少恋人重逢用的都是这句话,这句话概括了多少千言万语,我的心头雷雨翻滚。
但我只淡淡地一笑,说:“还行。你呢?”
他轻哼了一声,仿佛讽刺,说:“还行。”
我把玩着手里的一次性茶杯,我们就这样僵坐着,他的目光始终在我脸上拂来拂去。我低着头,任由他打量着我。
“那盆仙人球……”过了一会儿,我说。
他点点头。
走廊里响起小岑清脆的高跟鞋声。
“我今天有个会,”桑家榆站起来,从怀里掏了张名片,说:“我把这个给你,你跟我联系,好吗?”说着,他在名片上又写上了一个号码。“你的联系方式呢?”
“我……”我的心还在犹豫着、矛盾着、斗争着。
他看着我,拿着手机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说出了那串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