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给我讲述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有些奇异。但我相信，他说的应该是真实的，并没有故弄玄虚。他告诉我，他在那个早晨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骆红在那个世界真的还能接听他的电话吗？如果真是这样，又为什么不和他多说几句话呢？他相信，骆红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对他说出来。那天早晨，在他和她分手的最后一刻，他从她的眼神里已经看出来。那是一种凄哀的眼神，却又有些冷硬，与它对视的一瞬似乎深不见底。
车厢里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芳香气味。这种气味很奇怪，似乎不太自然，因此闻上去就有些可疑。这是一种防腐剂的气味，实际上也就是一种抗氧化剂。刘春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次送骆红上路竟然又是用的这辆“考斯特牌”殡葬车。他对这辆车很熟悉，它的车牌号是“1414”，曾经有一个死者家属把它读成是“已死已死”，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这两年，刘春已经跟随着这辆考斯特牌殡葬车拉运过很多尸体，这些尸体的身份各不相同，有高有低，有贵有贱，有贫有富，有尊有卑，他甚至还曾拉过一具据说身家超过十几亿的尸体，但最终的目的地却都是同一个，东朗山火化场，然后随着伴奏的哀乐被推去火化车间，装进喷油焚尸炉，最后化成一缕深棕色的浓烟，被风一吹而散。
刘春还记得，当初送骆红的父亲去火化场时好像用的也是这辆车。
那是刘春第一次见到骆红。当时刘春已在云河医院看守太平间，但刚刚接触殡葬业务。严格地讲，看守太平间和殡葬服务是有着很大区别的，看太平间只是一种值守工作，每当有死者的遗体送来，只要为死者家属登一下记，办理一下存放手续就可以了。但殡葬业却是一系列具体的服务性工作，包括为死者整理遗容，办理火化手续，定好殡葬车以及一系列火化过程中的细节问题等等。当然，火化就是火化场的事了，但火化前的所有事情一般都要在殡葬服务处这里办理。云河医院是这座城市里一家具有相当规模的综合性医院，每天来这里就诊的患者很多，就诊患者多自然死去的患者也就多，因此民政局就将殡葬服务处的一个业务办事机构也设在这里，为的是向死者家属提供方便。刘春起初只是为云河医院看守太平间，后来殡葬服务处这边业务太忙，实在缺乏人手，就叫他过来帮着做一些事情，渐渐地有一半时间也就承担起这边的工作。当然，尽管这样累一些，而且要处理各种各样的死者，但刘春还是很愿意，一来可以多学一些这方面的专业技能，二来也能增加一点收入。做殡葬业在普通人看来似乎很难接受，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况且人都是好端端地活着，谁又愿意整天去跟死人打交道呢？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做殡葬这一行待遇都是很好的，哪怕是一个年轻人每月的收入也相当可观，所以要想正式进入殡葬业也绝非易事。当然，像刘春这样只是一个一边看太平间一边给人家帮忙的临时打工者，收入就微不足道了。
此外还有一点，只有做了这一行的人才会真正体味到，在这个世界上，最轻松也最令人踏实的工作就是这种职业了。虽然这里的工作也是跟人打交道，却比活人少一口气。但是，只差这一口气就省去了很多麻烦。你不必担心对他们说的哪句话是否得体，做的哪件事对方是否满意，更不用担心哪个被服务者将来有一天会去什么地方投诉你。
但也正因为如此，刘春在做事时反而更加谨慎小心。他曾经在工作中出过一次很小的差错，那是在一年的春节前夕。做殡葬业的人都知道一个奇怪的规律，每年的春节前都是一个死亡高峰，尤其是老人和危重病人，似乎都想赶在这个时候去另一个世界过年。当时由于死者太多，刘春连续忙了一天一夜，最后临下班时就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也就在这时，他又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死者。据说这是一个中学教师，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送他遗体过来的只是他当年的几个学生，这些学生都是从外地赶来的，还要急着回去，他们为老师办好所有的火化手续，最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将一条暗红色的丝巾交给刘春，说这是老师年轻时，他的女朋友送给他的，后来他们由于其他原因没有走到一起，于是老师就再也没有结婚。这个女孩对刘春说，老师一直将这条丝巾珍藏在身边，这些年从没有舍得戴过，现在他们还要急着回去，不能送老师去火化场了，所以拜托刘春在将老师的遗体送去火化时，一定把这条丝巾给他围在脖子上。当时刘春也有些感动，一个人一辈子能守着这样一份感情真是不容易的事情，于是他接过丝巾让他们放心，说他一定会想着这件事。但是，他在那两天实在太忙了，也太累了，结果一下就忘记了，直到第二天上午将死者遗体送去火化场回来的路上，才突然想起这件事。这时再想补救显然已经来不及。于是，刘春只好将这条丝巾带回来。尽管他在那天晚上，特意找了一个很大的路口为那个中学老师将丝巾烧掉了，并特意为他烧了一些纸钱，但后来他每当想起这件事心里就还是感到一些欠疚。因此从那以后，他工作时也就更加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