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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就学到,如果你说出在涨潮时看到的景象,人们会认为你在吹牛或说谎,但事实上你不过是想尽可能地解释清楚那些奇异又美妙的事物罢了。我对于自己所看到的那些景象,多半只是轻描淡写,因为我找不到足够有力的字眼去形容,不过,这正是海洋生物和我生长的那片内海海湾的特质。除非你是科学家、诗人或演员,否则别期望自己能做出精确的描述;而且即便你是,也往往办不到。事实上,对于那些景象出现的地点和时间,我有时候并没有说实话,但根据这稍稍偏离了的方向去寻找,我不但看到自己说过的一切,甚至更多。

大多数人都知道,海洋覆盖了地球三分之二的表面,但会花时间去了解其中一二的人却少之又少。这只要在你解释潮汐的原理时,看别人的态度就知道了。由于月球和太阳的引力,海洋每天都会膨胀隆起两次,形成一股缓慢、难以察觉却又巨大的波浪涌上我们的海滩。当你解释这种基本知识时,人们会盯着你,好像你在编故事一样。再者,潮汐不会出现在新闻里,它们不像洪水那样造成破坏,也不像河水一样流出海口,它们的运作几乎不会引起任何注意。所有人都能告诉你太阳的位置,但问到潮汐在哪里,只有渔夫、养蚵人和经验老到的水手不需左顾右盼也能知道答案。我从小到大常听一些看似很聪明的大人说:“多么美丽的湖啊!”无论我们礼貌地指正他们多少次这里是海湾,是和全世界最大的海洋相连接的内海,还是没用。就算我们指着地图,告诉他们太平洋靠着胡安·德富卡海峡(1)这个吞吐口,会一路连接到我们这个位于普吉特湾(2)南端的多泥浅水小海湾,但他们仍然记不住--就像海滩上的清道夫,你永远都无法让他们了解,他们的脚所踏过的地方正是一大群贻贝的屋顶。人们大多不愿花时间去思索这类问题,除非他们刚好在夜间退潮时带着手电筒到沙滩上闲晃,亲眼目睹生命在浅水中吐着泡泡、浮掠而过或是喷出水柱。在这之后,他们将很难不去思索生命的起源,以及最初那个没有人行道、塑胶和人类的地球。

人通常要花好几十年,才搞得清楚自己对宇宙的观点--如果他们不嫌麻烦的话。我自己是在那个奇特的夏天才弄清楚的--那个被扑天盖地袭来的科学、名气和各种神秘圣灵的说法所簇拥的夏天。也许你还记得关于这个事件的零星消息,看过那张我满眼血丝,像孤儿一样站在泥滩上的照片。你可能还有印象,在那引人注目的疯狂祭典之后,《今日美国》将一切归咎到我身上,名为“弥赛亚小鬼”的可笑头条新闻;你甚至可能在伦敦的《泰晤士报》或《曼谷邮报》上看过同一篇抄来抄去的报道。更或者,你本身正是不远万里到我们海滩来亲眼瞧瞧的千百名好奇观光客之一。

会引起这样的骚动,有部分原因是我的外表所致。当时的我还是个皮肤粉嫩、身高一百四十二点九厘米、体重三十五公斤的“女高音”。虽然我是个阅读速度飞快、对性越来越好奇的十三岁失眠症患者,但外表看来却还像个九岁的天真小鬼。而我之所以会失眠,都是蕾切尔·卡逊害的。她早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过世了,但我无法抗拒地一遍又一遍阅读她的著作。我甚至还曾经用大声朗诵的方式来牢记她的《大蓝海洋》(TheSeaAroundUs)。

你是怎样看待这句话的?打个哈欠然后把灯关上吗?

我家是间铁皮顶的小屋,位于潮湿、雾气弥漫的海峡底端,太平洋喘息的所在。更往北一些,水花飞溅的断崖上若隐若现地矗立着一栋栋梦中豪宅,但到了奥林匹亚湾(1)附近,岩石已化作细碎的沙砾,浅褐色的断崖逐渐转为绿色平原,而沿海的豪宅也变成一间间改建过的度假小屋。

我们家门前环立着半圈结实的矮桩,每年少数几次大涨潮时会被整个浸湿。房子后方有一栋zhang独立的车库,我就住在里面一间还算凑合的储藏室里,那儿还附了一间小小的橱柜式厕所,就和帆船上的一样。我房间最棒的是天花板低矮倾斜,刚好让成人止步,而且背面还有个楼梯,可以让我在晚上偷溜出去却不被发现。我生命中的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夏日夜晚,就是这么开始的。

我将短铲、背包和夹链塑胶袋装到我的小皮筏上,然后向北划出斯库克姆查克湾。从彭罗斯角附近进入查塔姆湾,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环绕着半圈雪松的平坦碎石浅滩,看来就像一片闪闪发亮的巨大圆盘。那是凌晨两点十五分,距离整个夏天夜间退潮最低位的时刻还有一小时。就像得了白化病一样的月亮,是如此的靠近而明亮,仿佛还会散发温热的气息。没有风,也没有说话声,只有偶尔传来挥动翅膀的呼呼声、蛤蚌喷水的声音,以及退潮海水流经沙砾所发出的微弱咝咝声。能感受到的大部分都是气味--活着的、死了的或是垂死的海藻、海白菜、蛤蚌、螃蟹、沙钱(1)和海星所散发出来的腥气。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采集海洋生物标本去卖钱。我卖过海星、海螺、寄居蟹和其他潮间生物给公立水族馆,也卖过蛤蚌给奥林匹亚的一间餐厅,还卖过各种海洋生物给一个私人水族馆的掮客--他每次开着粉蓝色的埃尔卡米诺小卡车猛地停在我面前时,总是让我喉咙一紧。几乎所有东西都有人要买,而且我发现在明亮月色下采集来的往往是最佳货色,这使得我的失眠症更严重了,也让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变得更复杂,因为我在黄昏之后是被禁止到沼地上来的。但是,夜色也许会让你看不清四周,却也能让你看到更多,尤其是那些结果证明并非事实的东西。

我借着微弱的光线往前走,头上的探照灯一弹一跳,沙钱和蚌贝像一个个迷你圆盘卫星天线般朝天躺在地上,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压碎它们。我先是看见一个紫海星,又发现在海滩更高处还散布了超过十五个,它们的五只腕足耸起,背对海面,像慢动作的风车一样盘转着往前爬。不过它们都不够特别,没办法卖给水族馆。就像所有其他事情一样,大部分人想看的只是美丽怪诞的东西。

我从沙砾地一直走上细沙和泥地,见到一个巨大的玉螺,这是蚌类的杀手克星,它高顶在身上的壳显得不合比例的小,像起重机的小驾驶舱,而底下肥胖、布满黏液的身体则在沼地上来回搜寻倒霉的蛤蚌。玉螺很难找,因为它们通常都埋在沙堆深处吃蚌类。它们会用有锯齿的小舌头在蚌类的绞合处正上方钻个洞,然后注入一种肌肉松弛剂让蚌肉融化,再像喝奶昔一样将蚌肉由小洞中吸出。这也就是为什么蚌类的空壳总是碰巧在相同位置上有个完美的小圆洞,感觉就像有人曾想用它们来穿项链,或是整个蚌类家族都被黑道杀手用同一种手法谋杀了一样。

一队活泼的紫滨蟹在玉螺旁亟亟乱转,拖着过大的螯足,像握着乌兹冲锋枪似的。我考虑要不要捡起玉螺,但我知道,就算它像软骨功特技演员一样挤回壳内,还是会在我的背包里占去太多空间。所以我只是记下它的位置,继续前进。我突然看见了一道蓝色闪光。其实那并非真的闪光,不过是月光在它身上反射出的光影。我调稳了头上的探照灯,靠近一点看,原来是一只散发着蓝色光辉的海星,就好像刚从烤炉中被拖出来一样。不过怪异的还不只是它的颜色,它下方的两只腕足奇怪地紧贴在一起,顶上的一只则直直地往上延伸,两侧还各有一只垂直往外,看起来就像一根立在黑色泥滩上的蓝色十字架。

杂色海星十分常见,但我观察过好几千只海星,却从未看过这种颜色或姿势的。我把它捡起来,它腹部的颜色就像黑人的手掌一样苍白,而且下端的两只腕足是连在一起的。我很怀疑它这样要如何移动猎食,但它看起来很健康的样子,上百只的细小管足显然也功能正常。我将它放进塑胶袋,加入一些水后密封起来,放到背包中。之后,我继续蹒跚地涉水前行,往史坦纳法官的中型牡蛎田走去。

要是我在那里被逮到,就可以用照顾法官的牡蛎做借口。他每月给我二十美元让我照料牡蛎田--当然不是在晚上。不过,万一有人问起我在这时候到牡蛎田干什么,能找到借口来回答总是不错的事。我有史坦纳法官当靠山,而且我很清楚大家对他的感觉。只要他在附近,我父亲一定会将衬衫下摆塞好穿戴整齐;而且当这位法官用他低沉舒缓的声音说话时,绝对没人敢插嘴。

在靠近牡蛎田时,发生了一件总能在黑暗中把我吓得魂飞魄散的事--我看见法官的牡蛎田周围三十厘米高的网栏上,爬着几十只滨蟹。螃蟹在一小群一小群时还挺好玩的,但到了晚上它们全聚集在一起时,就会把我逼疯,尤其是它们在水里移动的速度比在陆地上还快两倍。当天晚上的螃蟹很明显比平时多--而且也更大,所以我尽量不让视线范围移动太快。但这压根没起任何作用--我看见了上百只,甚至上千只螃蟹,像坦克部队般聚集在一起。我往后退了几步,感觉到它们的硬壳就在我脚边嘎吱作响。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将头灯照在正在网栏上勇猛攀爬的三只红岩斜纹蟹身上,看起来简直像是几个大头目正领导手下进行一次越狱大逃亡。突然间,我听到咔咔的响声,它们正用螯钳紧紧抓住围栏,将披盔戴甲的身体撑得更高些。那声音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法官的牡蛎正遭受围攻,但我没办法介入--我觉得自己不该多管闲事。

我小心翼翼地走开,因为我知道,万一脚打滑摔倒了,不但靴子里会浸满冷水,还得忍受它们从我身上掠过的感觉。我绕到牡蛎田的另一端,发现那里的螃蟹相对少很多,这才松了一口气。当时正值退潮,海水在最高点犹豫踯躅,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似乎是在耐心地等待地球重力引擎的推动。几十只焦躁不安的蛤蚌开始一起喷水--每当震动的沙粒发出掠食者来袭的警告时,它们都是这副反应。我停下脚步,与它们一起等待,想亲眼看看潮汐回流时,为蛤蜊、牡蛎、贻贝带来浮游生物大餐的景象。此时水深及踝,我的脚已经有些麻木,目光也放松涣散,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一只海蛞蝓。

我在沼地活动这么多年,却从未见过海蛞蝓。当然,我曾在书上看到过,也在水族馆中触摸过,但野生的还是头一回见,而且照片中也远没有这般美丽。

它只有七八厘米长,但透明的身体背后却伸出十几根角状“羽毛”,尖端透出淡淡的橘色荧光,就像是从它体内点亮出来的一样。

海蛞蝓常被称为海蝴蝶,但这个称号并不足以描述它们令人目眩的斑斓色彩。在北太平洋里,为了配合周围苍白暗淡的环境,几乎所有生物都会伪装自己,海蛞蝓却是个例外。一方面是因为它们的味道让人难以恭维,不需要靠伪装来求生;但一方面我想也是因为它们确实美得令人震惊,所以能四处畅行无阻--就像我们平常碰到孔雀、游行花车和超级名模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我把海蛞蝓--它几乎没什么重量--装进塑胶袋里,放在背包中的海星旁边。接着我远远地避开螃蟹,找到之前发现的玉螺,戳戳它的肚子,等它缩回壳里后便收进袋子中。一切安妥,我摇着船往南朝家的方向划去,近乎满月的月亮静静地照耀着水面。

事情就在这里发生了。

深黑色的泥沼地在夜色中隐隐浮现,就像一长片湿润且平缓的沙丘,直直地延展到我家门前的斯库克姆查克湾。这里看起来似乎贫瘠得无法供养任何生命,但只要你了解它,你总能找到肥美的蛤蜊和其他有趣的海洋生物;倘若你对它一无所知,你只能盲目地陷在细软的泥地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决定要过去看一下,毕竟离日出还有一个钟头,而且那个时刻月光下沙滩的模样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但出于一种莫名的原因,我无法抗拒地划了过去。

我先是听到了声音,像是在呼气,又像是在叹息。我立刻猜想会不会又有鲸鱼搁浅了。两年前的夏天,曾经有一只年幼的小须鲸被困在那里,也是不断发出类似的声音,后来救援人员一直到涨潮海水够高时,才设法帮它重获自由。整个城市的人全把它当成自己的小宝宝,在引导小须鲸回到较深的水域时,都骄傲得不得了。于是我四处搜寻是否有庞大笨重的身影,但哪儿都没有。我等待着,却没再听到任何声音。不过,我还是往原本传来声音的方向走去--本来我尽量不想踏进泥地里的,但现在看来必须如此了。我很了解这块沼地,你走在上面随时都有可能会被陷住动弹不得,所以不要冒险越过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和沙砾所形成的警戒线,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尽管如此,结果我的膝盖还是两次陷到泥里,靴子里浸满了冻人的海水。

南湾算是峡湾中较温暖的一端。整个峡湾中大部分的海湾都不超过十三米深,斯库克姆查克湾甚至还要更浅,不过即使在八月水温也很少会超过十三摄氏度,通常都冷得让你喘不过气来。我继续走着,心中逐渐产生一个念头:我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要发现。

当我停下来休息、拉正我的背包时,头上的探照灯从“它”的身上闪过。我第一个念头是:一只巨章!

普吉特湾里有全世界最大的章鱼。它们通常重达四十五公斤,就连伟大的雅克·库斯托(1)也曾亲自跑来研究。但当我看到那长长的管状身体和混乱交缠的触须时,我意识到这绝不是章鱼。我又走近了一些,和它距离不到五米,足以让我看清它正微微颤动着的巨大圆柱状呼吸管。此时,我已无法分辨它是否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我耳中除了自己的脉搏声外,什么都听不到。妈妈曾经告诉我,她的心脏比一般人大,我完全认同她的说法。因为有时我真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以一个我这种体型的小男生来说,实在是过大了。

那奇怪的生物身体呈尖三角形,窄窄的鳍像翅膀一样摊平在泥地上,但我没法估量它从头到尾究竟有多大,它的触须究竟有多长--我害怕得根本不敢将目光从它交缠的触手上移开片刻。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能碰到我,它的触手得有我的脚踝那么粗,上面还布满了五毛钱硬币大小的吸盘。只要那触手稍稍抽动一下,我一定会拔腿就跑。因此,我盯着它却又不敢真的看它,视线因我的心跳而变得闪烁不定。我把看到的枝节、片段,试图在脑海里融合拼凑,却始终无法确定它的全貌。我知道它绝对是那个东西,但我连去想那几个字的勇气都没有。接着我逐渐意识到一件事--那个陷在一大坨橡胶似的物体中、黑得发亮的盘状物,实在圆得太完美了,根本不可能是泥巴或光影反射。

--我忍不住尖叫出声:它的眼睛足足有一个轮胎的钢圈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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