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帮我，我答应你们我会离开的。”
李维回答道。
“帮你？我们只会毁了你的声名，那将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我现在也没什么声名。我偷了我姐姐们的灵魂。”
说出来的感觉真好。我已经保守这个秘密差不多快2555天，或者说快84个月了，但是现在一口气全说了出来。这几个字是我的忏悔，每一个字都是为我姐姐们说的。我的言语传到了挡风玻璃上，然后又反弹回来，像子弹一样穿过我们。
我偷了我姐姐们的灵魂。
李维把车开到路边，这次没有呕吐，而是想在阿米什单室学校空旷的停车场上听我述说，我出的气在卡车玻璃上形成了雾。阿莫斯坐在我的旁边，安静而又震惊。他拿出“信仰宣言”的小册子，翻到Dortrecht信仰第二章，用手指着一个人的堕落--他似乎是想要给我宽恕。
他们听着我说的每一个字，我忏悔的每一个细节，对我的诚实，他们表现得目瞪口呆，并且充满了敬畏。我体验到了勒罗伊在他的理发椅上所体验到的同样的感受。我不在乎是否只有两个人在听我述说，哪怕只有一个也够了。
当我讲完的时候，李维朝下靠在方向盘上。“信仰宣言”从阿莫斯的手上滑落了下去，落在了一个空的可乐罐上。我看不懂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表情如天空一般苍白。阿莫斯把他的右手贴到了他的脸上，从他伸开的指尖里看着我，就好像是他想把突然间吹到他脸上的耙子的碎屑移开。
“完了吗？”阿莫斯问，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想再继续听下去。
“是的。”我说，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母亲剪掉我姐姐们辫子的事，因为我知道阿莫斯会指出在书的某个章节，里面记载着我的罪行远没有我母亲的严重。我没告诉他们我无法原谅肇事司机。我所说的这些在那天已经足够多了。照我这样速度，我觉得我在春天就可以受洗，尽管受洗并不是我现在所考虑的事情。
我手臂交叉放在胸前，感觉非常寒冷，并且在他们面前一览无余。我知道我所做的这些可能比埃希兄弟所做的更糟糕，但是我并不希望他们面对我哑口无言，我需要他们的帮助。
“我想要找到相机。我想要毁掉胶卷，放我的姐姐们走。”
“放她们走？”
“是的。你知道的，让她们回到上帝身边。”
李维离开方向盘，他的头发又纠缠在他的前额。他看起来很兴奋：“你真的相信伪神？”
我转向他，然后又转向阿莫斯。
“什么是不能相信的？”
李维嘴唇紧闭，当阿莫斯移动的时候，我感觉椅子在反弹。他移动着去打开窗户，想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尽管外面天气很寒冷，但是卡车里的气氛却是又热又闷，长时间的沉默。一个警察开着警车经过了校舍好几次，最后开进了停车场，开着闪光灯，没有开警报器。他走下警车，朝卡车走来，新的积雪在他的靴子下面发出吱吱的声音。
李维朝侧视镜瞄了一眼，碎裂的玻璃中，警察像是被撕裂了般。“该死的。”他说。
阿莫斯四处张望，打开了手套箱，突然发疯一样在香烟盒和皮制嚼用烟草里面翻找着东西。里面有一个制冰机、一个手电筒、《三个火枪手》和一把牙刷。我不确定他到底要找什么，但是我知道当阿莫斯砰地一声关上手套箱的时候，他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转向李维：“我知道这迟早会发生的。”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道。我想要他们帮忙找相机，但是现在看来当他们努力自救的时候，拯救迷失的灵魂是他们想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们从当铺开始发生的争吵和隔阂越来越深，这时，警察走了过来。他们安静地坐在卡车里，李维靠在座位上，用手和一支烟敲打着方向盘。他敲打的节奏很不稳定，我想知道这是否和他心跳的节奏一致。警察敲了敲窗户，李维摇下窗户，警察用灯照着我们，即使是在白天。
“下午好，孩子们。”
“一切都正常吧？”李维问。
警察耸耸肩，将他的头探到了卡车里。他有一些稀疏的银色的胡子，看起来就像是过度使用的钢丝绒。“当然，如果你们认为擅自闯入和非法侵入是完全合法的话。”他说，“又或者认为无证驾驶和从1976年开始就没给这辆卡车登记是合法的，那么，是的，一切正常。”
我从未认为我们在旧工厂里做了什么错事。我们是弄坏了一个门锁，但是没有什么危害。我们没有偷任何东西。甚至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我们还把幕布给折叠整齐。我在勒罗伊那看了很多“CHiPs”的戏剧，我知道什么是共犯。除了卡车，我们全都犯了擅自闯入和非法侵入的罪，包括艾玛在内。
“不要把我们带到监狱去，求你了。”我说，“我们是阿米什人。”
警察轻声笑着。
“你认为阿米什人就可以免受拘留吗？”
“我们并不想造成任何伤害。”
“但是你们已经造成了伤害，难道不是吗？”
警察没有给我机会回答。到他打开车门的时候，另一辆警车像鱼摆尾一样，快速地进入单室校舍的停车场。车窗摇了下来，侦探猎犬在后面座位狂吠着。当车停下来的时候，侦探猎犬从车里跳了下来，朝卡车跑了过来，张开嘴，露出牙齿咆哮着。这个时候警察喊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在警察局我没有地方隐藏我的双手，在这里待的这半个小时里我所感到的羞辱比我生活的十六年还要多。在屋子前面列队行进的全是真正的罪犯，他们触犯了我留在外面世界的核心信仰，而害死我姐姐们的凶手快十年了还是没有人知道是谁。
李维和阿莫斯想要让警察相信他们弄错了，我不是阿米什人打扮的杀死了便利店员的三个年轻人中的一个。但是从停车场来的那个警察把我推进了一队浑身脏兮兮的、深色眼睛的人中。显然，侦探猎犬已经闻过了我的尿和血的味道，还和一年前抢劫了我们并偷了我们衣服的劫匪做了比对。
这些人身上散发着烟酒味，他们对我来说似乎一点都不年轻，但是看上去却饱经风霜、轮廓分明，脸上有着麻子和疤痕。他们看上去似乎不害怕，一个人大声地打着哈欠，另一个人说：“闭嘴，卡马克。”即使他们的手上带着冰冷的钢手铐，其中一些人还是能够把他们的指关节和脖子弄得咔咔响。而我却完全不行，甚至完全不知道我们在这个荧光灯照耀下的叽叽喳喳的白色屋子里会是什么下场。
我们绕成一个小的椭圆形，就像马一样，被驿站马车的界限所束缚。一个人通过单面透视窗看着里面，想要我往前走一步，我照做了。又听见一位警察通过墙上的扩音器叫我。他叫我向左转，接着向右转。我照做了。这个声音要我转向侧面，以便他们能看见我的侧面像。我从扩音器里面听到了更多混乱的声音，接着是一阵隆隆声“伊莱？约德，从台上下来。”这个声音听起来不像是那个带我们来警局的警官。当他闯入这个房间的时候，我认出了他的脸，他几乎笑弯了腰，像老母鸡那样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们这些孩子如果没有地图，连从你们的胳膊肘到屁眼的路线都找不到。放这个男孩儿走。”他对天堂镇警察局的六名警员说。他们走到我身旁的那个年轻的光头拉美裔男人旁，这时那名警官站在门口吼道：“高个子那个，手上有蹼的那个！”
警官取下了我的手铐，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想要安慰我：“去吧，离开这里。”
这是我一生中首次对有人通过我的手辨别出我是伊莱？约德而感到高兴，而没有误认为我是从去年9月就冒充我和埃希兄弟的从西弗吉尼亚州立监狱逃跑的囚犯之一。他们穿着我们的衬衣和吊带裤进行杀戮，愿上帝让死去的灵魂安息。富勒警官把我和埃希兄弟带到他的办公室里，叫我们坐下，他说我们还没有完全脱身，因为我们要为非法侵入即闯入霍特斯丁工厂而受惩罚。
李维清了清嗓子，他的脸看上去苍白又发绿。自从我们被推进警车之后就没有说过话。“要罚我们多少钱？”
“是为非法侵入或者破坏并进入？”
“两者一起。”
富勒警官靠在椅子上。他用钢笔敲着桌面，然后弹开一个像小丑脑袋的糖果盒子，给我们每人一块粉色的水果蛋糕糖。他边说话边吮吸着并咂咂嘴。
“你们进入工厂的时候大门是不是锁着的？”
李维点点头：“是的，但是--”
“你们弄坏了门锁然后进去了。”
“是的。因为暴风雪。”他说，“我们没有地方可去。”
“但是你们去那儿没有经过允许。”
李维摇摇头，我们也跟着摇头。我的脑袋感到又沉重又疑惑。我的胃也咕咕叫着，富勒警官把糖果盒子递给我。这是一个奇怪的手势，但我还是把它拿了过来，强装出微笑。
“你们意没意识到你们触犯的是二级犯罪的非法侵入。”
我觉得我的胃沉了下去。听见二级什么的这个短语很糟糕，特别是大多数阿米什人把它与烧伤相联系。我们知道火，我们也知道非法侵入，但是我从没有听说过花时间在邻居的山上待一会儿或者在他们的池塘里捉鸭子会被罚款。
“要罚你们每人一千美元还要处半年监禁。”
我的脚后跟深深地踩进了地板，身体靠着面前的椅子背。我深吸口气，剧烈地意识到了因为这个愚蠢的错误而进监狱的危险。我听说过有关现在监狱里的人的故事，听起来跟我们祖先在歌谣里唱的有关从折磨他们的人的手中幸存下来没有什么区别。而不管事情发生的时间是1584年、1684年、1784年、1884年还是1984年。人们对阿米什人的残酷行为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宏大的主题，我们想寻找到爱那些让我们受到苦难的人们的方式。但是这次却不同。埃希兄弟和我不能说我们是殉道者，愿意为我们的信仰而冒生命危险。我们是二级罪犯。我们进监狱带给阿米什人的不是荣耀，而只是耻辱。
我想要相信这1000美元和半年监禁的处罚是对我真正犯的罪所付出的一个小小的代价，这个罪我觉得我会用余下的一生来补偿。我从理发店里的人那里听说过“扣发工资”，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上帝收集我欠的钱的方式。跟埃希兄弟在一起感觉这一切像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但无论我们在那天遭遇了多少麻烦，我们都不应该为了在暴风雪里幸存下来而被送进监狱。这个想法让我有些激动，我仿佛听到了艾玛的声音，我大声地说：“你知道，如果是你送我们进了监狱，你就是个浑蛋。”
李维和阿莫斯转过头来看着我，吓呆了。我想富勒警官也快要从椅子上摔倒。他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皱起嘴巴，奋力忍住笑，但我突然间大起胆子也让他印象深刻。“感谢上帝，”他说，“因为我不会把你们送进监狱。”
“你不会？为什么？”我问。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他站起来打开门，让我们在警车里等他。他要带我们去特利托，他说，并希望我们有一个好胃口。
我发出抱怨声，感到恶心，我避免去特利托已经很多年了，每次都选择其他回家的路，即便这使距离变得更远。我觉得在那儿吃东西会让我的胃再次翻搅，而这次，这个疙瘩还串到了我的喉咙处。
“怎么了，伊莱？”富勒警官说，“你不喜欢冰淇淋吗？”
我感谢阿莫斯开口说话。
“不是的，今天星期天，我们要去主教家吃晚餐，他会担心我们的。”
“他是有理由担心。”富勒警官说，并打开了收音机。在他唱歌的时候我们向窗外望去，看着一团糟的天空。跟我们不同，富勒警官自从我们离开警局之后心情一直很愉快。单独跟我们在一起他似乎很高兴，我们是被他俘虏的听众。
“你们熟悉鼹鼠吗？”
我转向他，感到我的嘴唇噘着，快要咆哮出来，就像我的狗狗们在我问它们一些愚蠢的问题时所做的那样。
“我们在八年级之前都上过学。”
富勒警官点点头。
“这个我知道。”
“那么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会读会写。”
“我们知道鼹鼠是什么，”阿莫斯补充道，“还知道如何抓到并杀死它们。”
李维笑了。富勒警官用指关节敲打着方向盘，又轻拂一下他中指上粘着的绷带。
“这些鼹鼠是受保护的。没有人能伤害它们。”
听见这句话让我坐直了身子：“拯救一只鼹鼠有什么好的？”
富勒警官指着我皱着眉说：“它们帮助抓坏人。”
“我以为警察是用狗来抓坏人的。”
李维和阿莫斯不吱声，跟我一样迷惑。
富勒警官清了清嗓子。他对着一个从旁边经过的UPS快递司机鸣喇叭，还对着一个车轮上的大棕色箱子挥手，从特利托的停车场里驶出来，积雪和碎石在轮胎下发出噼啪声。积雪在门外堆成了一堆，两名女服务员把走道上的雪堆铲开。我想出去帮助她们，我想待在除了汽车里的任何地方。
“做鼹鼠是公民义务。”富勒警官说。
我转过头看看阿莫斯和李维，他们耸耸肩，这时我们在停车场里停下了。
“公民义务？”
富勒警官点点头，又从仪表盘上抓了一包骆驼牌香烟。
“看到正义得到伸张是真正的荣誉。”
“正义？”我问，很多词在我们阿米什人听起来都不懂其含义。我们不会参与陪审团也不会作为证人出庭。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都避开法庭。我们不需要它。原谅才是我们的公民义务。
“难道你们不想看到那些人进监狱吗？”
“如果为了帮助他们必须要这样做的话。”我说。
“你们是例外，你们都是例外。其他所有人都想看到他们被绞死，如果能的话。”
我想象着这个场景，头脑中看见三个人，脸上套着紧紧的尼龙袜，贴着他们的鼻子，袜子的卷边贴在脸上，身体无力地悬挂着，就像是一块拴着绳子的肉，在屠夫的砧板上摇晃地悬挂着。想象着这个画面，我再次感到恶心。
富勒警官现在放低声音快速地说着话。
“就把它当作是一次冒险。”他边说边重重地踩刹车。警车溜过一块冰滑进了一堆跟保险杠一样高的雪堆里。他猛地一拉把钥匙从点火器里拉出来，引擎砰的一声停止了，“你们不想帮忙抓那些坏人吗？”
“那么我们就是鼹鼠咯？”我问，终于听懂了。富勒警官点点头：“你们可能全都会成为殉道者。”他说，他的声音振颤着，好像一只小鸟从他的喉咙里飞了出来，“怎么样？”
我们坐在靠窗的小隔间，靠近自动唱机，富勒警官持续地往里边儿塞硬币，以确保没有人能听见我们的谈话内容，即使我们是这家餐厅里唯一的客人。我们很热，浑身冒汗且感到心烦，而富勒警官却似乎很高兴能这样控制我们。
“为什么你们的人不参与卧底？”我建议道，记起了我在勒罗伊和露丝安妮家看到的警察电视剧。那些不得不隐藏起来的可怜人总是以悲剧收场。另外，我已经隐藏起来了。
富勒警官用茶匙敲打着咖啡杯笑了起来。
“那是内部工作。”他说。
尽管我一直认为阿莫斯是个呆子，但现在我已经和埃希兄弟联合在了一起，而现在我想为阿莫斯打抱不平，因为“英国人”中最大的呆子正在出现。
“你想让我们就以我们自己而去卧底？”我问。
“没错。就在聚会期间。”他补充道。
“聚会？”
“‘徘徊期’聚会。这些地方是那些人最可能去的地方。”
“为什么？”我问，“他们在那儿会被明显地暴露出来的。”
“正是这样，这也是为什么你们要记笔记，要学会在你们的朋友喝醉酒而跌跌撞撞时该怎么做。”
“他们会杀了我们！”我冲口而出。
“这也是为什么你们需要这个。”他说，拍拍他的枪套。
我扔下手中薯条，阿莫斯放下了沙士，李维则咽下了一大块汉堡。我跟富勒警官一样放低声音说：“你想让我们在阿米什人中间戴枪？”
